齊國探子打探不到消息是正常的,因為魏國最近接連發現了幾個秦國探子在魏國走動,於是開始嚴密盤查,大有狠抓一把的架勢。

    卻狐因此愈發安分守己,在安邑待了幾個月都不敢有半分出格舉動,甚至沒敢與秦國有書信往來,隻偶爾派人迴大梁的宅邸問一問易夫人的情形。

    有時候帶迴來的是好消息,有時候又說不太好,弄得他心裏七上八下的。

    易薑的情形其實的確算不上太好,倒不是身體不好,隻是太過擔心。

    肚子一日日大了,可她幾乎沒怎麽害過喜不說,也絲毫感覺不到胎兒的動靜。到底之前摔過一迴,心裏難免會多想。

    少鳩一個姑娘家當然不懂這裏麵的奧妙,隻有息嫦能安慰她。她生下了兩個健健康康的孩子,以往在趙王宮裏又見了太多生兒育女的事,經驗足的很。

    “還沒到時候呢。”她好笑地搖頭。

    “大概是需要我走動走動吧?”易薑扶著腰站起身來走了兩圈。

    息嫦忙張開雙臂護著她:“小心小心,可別動了胎氣。”

    “哪有什麽胎氣?多走動一些是有好處的。”易薑憑著以前那點兒常識堅持己見。

    息嫦無奈,她總有一堆古怪的主意,可憐旁人一驚一乍的。

    一直到了盛夏,院外蟬鳴陣陣,易薑浮躁地擦汗時感到肚子被踢了一下。她幾乎立即就坐了起來,手撫著肚子不可思議。

    原來孕育一個生命是這樣的感覺。

    幾個月的時光流水般滑過,托魏無忌的福,府上已經全部弄空,隻剩了她們三個。

    魏無忌因為之前未能幫到她始終有愧,如今還清了公西吾的人情債,一身輕鬆,便想要補償她,當日來見她時還一心想將她接走。

    但是易薑知道魏國得罪不起齊國,到時候反而會拖累他,便婉言拒絕了,並請他暫時不要再來。

    魏無忌唉聲歎氣地離開了府上,除了叫人好生護著宅邸之外,之後的確一次沒來。

    易薑就在這一方小天地裏一邊帶著身孕一邊鋪排著計劃,每日都很耗費腦力,弄的息嫦隻能每日給她燉湯滋補。

    等到魏國好不容易放鬆下來,已經到了深秋,卻狐終於送來了秦國的消息。

    局勢越來越混亂,之前和易薑通過幾次信的白起也送了信過來,範雎地位岌岌可危,與白起大有一觸即發的架勢了,而秦王

    對此不聞不問。

    大概冷眼旁觀的還有公西吾,他們之前鋪排了許久的計劃一點點收起,像是一把劍正緩緩靠近範雎的咽喉。

    易薑每日在院中活動身體,謀劃入秦後的安排,生活的很充實也很積極,倒是少鳩和息嫦開始惶惶不安。雖然日子看似平靜有條不紊,可是接下來還有更嚴峻的考驗。

    孩子怎麽辦?不能讓秦王知道,那生下來後要如何安置?

    少鳩一直想問易薑,甚至想問她是不是打算把孩子交給公西吾,但見她一次也沒有提及過那個人,又閉上了嘴。

    隻有一次,易薑閑了下來,拉著她倆給孩子想名字。息嫦歪著腦袋苦思冥想:“叫公西什麽好呢?”

    她立即在旁糾正:“姓易,這個孩子跟我姓。”

    “……”這在息嫦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易薑算過日子,臨盆要到冬日,不用著急。不過她已經無法久站,總覺得疲憊,肚子裏那小東西倒是不知疲倦,經常折騰她,晚上都睡不好。

    可是沒想到那一天來的如此突然,那晚剛要入睡就感到了鎮痛,她隻來得及叫一聲息嫦就扶著床榻跪在了地上。

    向來注重儀態的息嫦從未跑這麽快過,聲音也一下抬高許多,指揮少鳩燒熱水拿布巾,仿佛是戰場上的將軍。

    少鳩平時挺有主意,這會兒完全慌了,什麽都“好好好”,“是是是”,“馬上來”……

    易薑慌張地拽住息嫦的手:“才七個多月,不會有事吧?”

    息嫦心裏也沒底,但得安撫她:“不會有事的,總比八個月時出生好。”這是民間的說法,她也是慌了才拿來安慰她。

    少鳩端著熱水匆匆進門,臉上沾了炭灰,手背上還被燙紅了一塊,全然顧不上。

    息嫦怕她害怕,叫她按住易薑的肩別多看。她看著疼的死去活來的易薑,深吸好幾口氣才有勇氣走去榻邊。

    後來發生了什麽少鳩簡直不想迴憶了,孩子怎麽出生的,過程有多糾結痛苦,實在對她造成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等息嫦將孩子抱去清洗時,她幾乎比易薑還累,一下就癱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太可怕了……我以後可不要生孩子……”

    易薑強撐著身子朝息嫦望去,戰戰兢兢地問:“怎麽不哭?”

    息嫦“啪”一下打在嬰兒臀上,她終於如願聽到一聲啼哭,這才放心地躺了下去:“是男

    是女?”

    息嫦也是一頭的汗,此刻卻鬆了口氣,這孩子雖然不足月,但聲音洪亮,看著也沒什麽問題,就是個頭小了一些,需要悉心照料。她用軟絹包著嬰兒送去榻邊,屈了屈膝,笑道:“恭喜主公,是個小郎君。”

    易薑沒力氣抱他,隻能歪頭看著他的臉。其實紅通通皺巴巴的一點也不好看,可是這是她的孩子,她來到這世界後終於有了血脈相連的人,有了對這世界溫柔的眷戀。

    孩子眼睛還沒睜開,嚎了幾聲就啜手指去了,易薑終於放心地睡了。

    少鳩終於從榻邊爬出來,狼狽不堪:“我、我要出去緩緩。”

    要照顧產婦還要照顧嬰兒實在費神,息嫦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大概是因為不是足月出生,孩子很安靜,除了餓了的時候,很少啼哭吵鬧。但是胃口真是不小,能吃的很,經常是剛喂過奶過一會兒又餓了。

    息嫦笑道:“能吃就沒事,用不了幾個月就要長成大胖小子了。”

    易薑剪了一搓自己的頭發用絹布裹起來細細縫好,給他做了個小手鏈拴著。以前她小時候她媽也給她做過一個,不過頭發是裝在透明塑料管裏的,就一小截,連在鏈子上像個裝飾,據說這樣能護佑孩子平安。

    息嫦瞧了還誇她手巧,一邊問:“主公還沒給他取名字呢?先取個小名叫著也好。”

    易薑看著孩子熟睡的臉想了一會兒:“小名叫無憂吧,我希望他活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以後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少鳩從窗邊轉過頭朝她看了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移過頭去。

    魏國一到冬天就冷得煩人,魏無忌站在院中,披上大氅搓著手還是覺得冷,又跑迴屋內對著炭火烤了烤手,一麵叫人去送些木炭衣物給易薑。剛吩咐完,一名仆從匆匆送了信過來,他一看信函上的名字臉就沉了幾分。

    不是公西吾是誰。

    當初他被迫不插手公西吾擄走易薑的事,結果他不僅擄走了人還直接將人給強娶了。因為這事魏無忌一直對他頗有微詞,連帶以往那點敬重也沒了。當下展開信來看,原來還是因為易薑。

    他倒是很篤定易薑就在魏國,還請他好生照料。

    我自會照顧,還用你說?魏無忌將信丟進炭盆,搓搓手繼續烤火。

    過兩日,易薑托少鳩送信過來向他表達了謝意。

    魏無忌趁機提出去見一下易薑,哪

    知少鳩立即道:“她近來身體不適,不方便見您,待開春了她會自己登門拜訪的,信陵君不用掛懷。”

    魏無忌無奈:“她神神秘秘的,都好幾個月沒見我了,到底跑魏國做什麽來了?”

    少鳩訕笑,找個了借口溜了。

    開春之後魏無忌就把這事給忘了,因為府上多了不少有本事的門客,他心情舒暢,夜夜設宴款待,忙得不亦樂乎。

    這晚又是一夜盡歡,眾人紛紛散去,他獨坐在案後醒酒,仆從忽然進來稟報說易夫人來了。

    魏無忌瞬間臉上堆滿了笑,起身理理衣襟,大步朝府門走去。

    易薑帶著息嫦和少鳩進了門,雙手攏在寬大的披風裏,衝他笑道:“信陵君夜夜笙歌啊。”

    魏無忌嘴角邊又露出淺淺的梨渦來:“你可算來了,沒你在場,笙歌也聽不出樂趣啊。”

    易薑並未沒被他的打趣逗笑,反而神色肅然地說了句:“可否借一步說話?”

    魏無忌立即正色,抬手做請,率先朝前走去。

    易薑跟上他的步伐,身後的息嫦忽然追上去一步,神情裏竟無端多了一絲不舍,多虧少鳩及時拖住了她手腕才沒失態。

    魏無忌一直帶著易薑走到了自己房中,遣退了所有下人,請她入座,一邊借著明亮的燈火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打趣道:“這麽久沒見,我怎麽覺得你豐腴了一些?”

    易薑沒有坐下,也沒有任何其他表情,一手掀開披風。

    魏無忌愣住,快步上前,她的懷中竟然有個繈褓,繈褓中的嬰兒白白嫩嫩,看著才四五個月的樣子,正睡得香甜。

    “這……這是誰的孩子?”

    “我的兒子。”

    “你的?”魏無忌捂了一下胸口:“你和公西吾的兒子?”

    “我的兒子。”易薑強調:“你隻要記著他是我兒子就好。”

    魏無忌鎮定下來:“你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易薑道:“你當初曾對天發誓,將來我若有求,你一定會報答我,還算數嗎?”

    魏無忌立即道:“自然,你當初救我一命,我欠你天大的人情,這是應該的。”

    易薑垂眼看了看孩子:“我想將他交給你撫養,此事隻有你我知曉,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尤其是公西吾。”

    魏無忌其實已經猜到了,毫不意外地點了一下頭:“我府上仆從

    婢女多的是,乳母也不缺,他既然是你的兒子,我一定視如己出,絕對不會虧待了他。”

    易薑神色猶豫:“假如將來你我處在對立位置……”

    魏無忌爽朗地笑了一聲:“真有那日我也不會以你兒子做要挾,你還信不過我?”

    易薑點點頭:“承蒙大恩,我將來一定報答。”

    魏無忌神色有些悵惘:“你這是要走嗎?”

    “是。”

    易薑的手緊了緊,終究還是將孩子遞到了他麵前。其實她悄悄給孩子做了個記號,但怕魏無忌多心便沒有提及。畢竟他還太小了,小孩子一天一個樣,總要以防萬一。

    魏無忌雖還未娶正室,但早已是做父親的人了,接過她懷裏的孩子,竟然抱得有模有樣。孩子睡得香甜,嘴邊竟然還吐著泡泡,不禁將他給逗樂了。

    齊國的臨淄此刻已經宵禁,家家戶戶熄燈入眠。

    聃虧拿著一份絹帛進了公西吾的書房,他還在案後忙碌,垂著頭,發髻上的玉飾在燈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聽到聲音,他擱下筆接過絹帛,展開一看,是範雎的消息,他舉薦的另一名將領也叛了國,如今已經被迫辭去相國之職,迴歸封地,還染了重病,隻怕命不久矣了。

    “範雎倒了,恐怕易薑就要入秦了。”他將絹帛揪成一團。先前費心對付範雎,竟像是給她開辟了一條遠離的路。

    聃虧看著他出神的雙眼便知他又在想什麽,歎息道:“公子既然如此掛念夫人,為何不去找她?你總這般將心意藏著,也難怪她會走。”

    公西吾搖頭,他並沒有藏著,他說過很多次自己喜歡她。

    但現在想想,似乎又有些不同。

    以前他說喜歡她,心底半分起伏也沒有,隻是喜歡罷了,與喜歡一卷書一盤棋沒什麽區別,出於欣賞一般。

    他一直以為這就是喜歡,可自她走後,再想起這三個字,心情裏多了從未體會過的情緒:憤怒、難過、不甘、酸楚,也許又夾雜著一絲絲的甜……

    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都會無端地想到她,使他無法再專注於該做的事。他已變得生疏,叫自己都認不出模樣來。

    易薑曾說他暗中栽培了她,可是如果再有機會,他隻想問她,到底是我造就了你,還是你改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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