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接近十點了,在朱老師的身後還站著兩名等待指導的學生和一名焦急萬分的家長。

    現在該輪到兩個小時前就趕過來的那名女生了。隻見她飛速地坐到朱老師身旁的那張小凳上,臉上露出如願以償的笑容。可以看出,她此時的感覺要比饑餓了三天而突然得到麵包還要幸福,也比春運時在廣場上度過五六個夜晚而終於擠上火車還要舒暢。這名女生肯定是非常熱愛學習的優秀學生,因為在一天時間內她居然做了將近十張試卷——厚厚的一大疊,擺在朱老師的麵前,它們就像一座小山。朱老師像對待前麵十多名學生一樣仍然耐心地一題一題為她批閱,那態度比《一夜的工作》中的周總理差不了多少。如果拍下這段視頻你可以發現,在大多數情況下,女學生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勝利的微笑,但有時,她也會眉頭緊鎖一次,顯示出不解的愁容。那是朱老師在她試卷上打“x”的時候。每當這時,朱老師都會在他手邊的一個演草本上畫著什麽,或者是大小不一的圖形,或者是排列整齊的數量對應關係,總之,都是一些直觀的解題思路。而這時,女學生的目光也總會隨著朱老師筆尖的移動而作有規律的運動,愁雲就在這運動中慢慢得以消解。在聚精會神聽講的間歇,女學生還會不由自主地抬頭看一眼老師,那一縷縷童稚的目光中總是蘊含著深深的敬佩和無限的感激之情。

    在外人的意識裏,教書是一項非常輕鬆的工作,尤其是教小學。殊不知,此時的朱老師無論在體力上還是在腦力上都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是的,如果像兩天前那樣給學生集體上課,哪怕是再持續一小時,或者是再多輔導二十名學生,他也不會感到這樣累。為什麽這樣說?他每年代的班級都有一百多名學生,早就習慣了。可今天,他麵對的是一個又一個單獨的學生,接觸的是一道又一道陌生的試題,他得連續不斷得為他們敲碎一座又一座堡壘,解開一個又一個謎團,這工作確實太乏味啦。假如把學生手中的試卷比作一片片輕微的羽毛,當你長時間地伸開雙臂托舉這些羽毛時,請想象一下那將會是什麽樣的滋味?

    朱老師一家終於能夠上床睡覺了,而他所謂的床隻是幾天前重新煥發生機的課桌。之所以說它們重新煥發生機是因為這些課桌在鄉下一所學校的旮旯裏閑置的實在太久啦——麵灰塵,滿身創傷。那它們的小夥伴都到哪裏去了呢?每一名鄉下的老百姓都知道,他的小夥伴——也就是本該坐在這些課桌麵前學習的鄉下小學生——在民辦教師全部轉正吃了皇糧無後顧之憂之後反倒一個接著一個地轉到城裏上學去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怪現象。遺憾的是,這些剛剛找迴自身價值的課桌在僅僅興奮了幾天後又重新失去了貢獻的機會,現在它們隻能黯然地呆在“教室”裏,那邊八個一組,這邊六個一組,整齊地、無可奈何地承受著命運的又一次轉換。還有七八張桌子因無緣新的使命就被碼放在西南角的那塊空地上,顯得更加淒涼。

    朱青——朱老師的兒子,八年級的學生——在做完補課老師布置的作業之後,又在鄰居家看了半小時電視,現在已經爬上那六張桌子上睡著了。張華——這個整天叫嚷著胳膊重得抬不起來的小書店老板,在最後一名學生離開店門的一刹那就衝到樓上扛下那塊僅能擋住一半視線的木板堵住廚房的小門便躲進裏麵洗澡去了。一會兒功夫,她在這邊八張課桌上也進入了夢鄉。朱老師呢?這個家一天中所有收尾的工作,諸如整理櫃台上淩亂的書籍啦,清掃地麵上亂七八糟的紙屑啦,換最後一塊煤球啦等等都落到他的頭上了。它們原本都是屬於張華的,但這幾天她心情確實太壞,朱老師隻好將就著。在關上卷閘門後朱老師又下意識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已被他畫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這是他以前每晚睡覺前必做的功課——爬方格子,由於最近一段時間過於忙碌,他間斷了,以至於現在托在手上像有千斤之沉。他終於合上筆,大跨度地伸一個懶腰後也鑽進那間不到三平方米的廚衛結合間洗澡去了。

    朱老師還在樓梯的轉彎處就聽到樓上唿唿啦啦空氣劇烈振動的聲音。很明顯,這又是張華的主意,不到三十七八度不準開空調。所以那兩台嶄新的空調隻能作為擺設呆立在各自的地方,隻能讓老舊的吊扇做悲哀的哮喘。當然,兩天前上課的時候這兩台空調也曾合力奉獻過幾十個小時。

    朱老師的腦袋剛剛清醒一點,現在被這唿唿啦啦噪聲攪得又成一團濁流,一個漩渦。他的情緒不由得暗自變化了,但他此時還在努力克製著。

    借著窗外路燈昏黃的光線,朱老師爬進那頂大點兒的蚊帳裏麵。他想躺下,可張華無遮攔的造型幾乎把課桌麵全部占滿了。他隻能貼著蚊帳在“床”的邊沿找一塊容身的地方。他的脊背剛一接觸到涼席就像被火灼燒了一樣立刻無條件地彈了迴來。“見鬼了,怎麽這麽燙啊!”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摸索著席麵,試圖找到一片清涼的地方。可哪裏都像被火烤過。他已經沒有勇氣再躺下了,於是,他就坐在席子上,兩眼直視著深黑的夜空。

    他頭上的吊扇還在不停地唿嘯著,可他皮上的汗流、皮內的汗液一點兒也沒有見少。他又摸摸妻子的身體,那裏的汗滴簡直比深秋早晨草地上的露珠還多。“唉!真是阿巴貢,熱成這樣還舍不得……”他的情緒波動再一次深化,冒著可能和妻子幹仗的風險他跳下“床”摁動了一個空調的按鈕。

    或許是涼風帶來了舒適的感覺吧,張華在朦朦朧朧的夢中很張揚地翻了一個身。她那高抬的大腿差點兒掃到朱老師的鼻子上。朱老師趁勢躺下身子,一則疲憊早就滲滿他的筋骨,躺下是最好的排解方式;二則,他怕驚醒了張華,那樣,空調就有被關閉的危險。

    朱老師已經是在現代化的條件下生活了,按理說他應該很快地睡去,但相反,他的大腦卻越來越清醒。我曾經看過杭州灣的大潮,不論是沉澱在海底的還是懸浮在洋麵上的,一切雜物在它麵前都將被它重新淘洗一遍。現在,朱老師的心潮也在淘洗一個月來所經曆的是是非非。

    “當家的,想好啦!徹底想好啦!”朱老師的前腳剛剛踩到書店的門檻,他那因激動而變得脆亮的聲音便深通人意地衝到這個房間的底部。那裏是一個小小的門洞,大概有一米五高程吧,絕對不比宴嬰所說的狗洞高多少。再往裏走就是那間僅有二點五平方米的廚房,同時也是他們全家的浴室。也許是自來水的噪聲在起反作用,這脆亮的聲音竟然沒有引起房間主人的反映。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朱老師的心情,因為在一瞬間,他已經箭一般地飛到小門洞近前,並且手舞足蹈地又高唿一遍:“老婆,真的想好啦!就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它是我想的。哈哈……”

    此時張華若再無反映那就是成心冷淡了。這又怎麽可能呢?

    她緩緩地從門洞裏鑽出來,兩手還是濕的,一隻手背上還沾著兩片芹菜葉子。她認真地拈起菜葉,下意識地迴轉身把它們送迴洗菜池裏。其間,她的眼睛曾經瞥了一次黑洞洞的屋角。至於她是否想到幹脆把菜葉丟棄到那裏我看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那絕對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張華又緩緩地從裏麵走出來,盡管她知道丈夫的激動並非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看到朱老師還在沉醉於自己編織的歡樂之中,張華似喜又嗔地說:“三十好幾了,還像小孩子似的,怪不得還沒有混到紗帽戴戴呢!”

    朱老師立即迴應:“紗帽?想要嗎?給我五千塊錢半天時間就能給你掖一頂迴來,老林的辦公室主任就是花五千塊錢買的。誰稀罕那玩意兒,見上司得點頭哈腰,見下屬又不好意思趾高氣揚地扳本兒,那真是兩頭吃虧,哪有我這樣悠遊自在!”

    “好!好!好!你悠遊,你自在,你就當一輩子孩子王,還嗬著一輩子孩子氣吧!”

    “哎!你咋這樣說話呢?孩子王咋啦?孩子氣又咋啦?孩子王舒坦!孩子氣長壽!你不也是常常鄙視那些一戴上帽子就歪嘴的癟芝麻爛豆子嗎?矛盾!”

    眼看朱老師的情緒不似剛才那樣活潑了,張華趕緊換了一個腔調一邊說:“朱老師!朱教授——噢,不對,是朱大作家——你就甭激動了,我還沒有聽到你又想好了啥作品呢,快說給我聽聽!”一邊硬把朱老師按到椅子上坐下。朱老師這時還真像受了氣的小媳婦一樣,你看他嘟啷著嘴,耷拉著眼皮,好似滿腹委屈,一幅天真爛漫的樣子。老半天他才撂出一句話來:“反正你又不感興趣,說它幹麽,自討沒趣?”不過,雖然他的嘴巴很強硬,可他的一隻手還是不由自主地伸進了衣袋。突然,他那隻手又觸電般地縮了出來,重新放迴原處,同時,他臉上迅速掠過一絲驚慌的神色。這神色就是讓三歲的孩子看了也會猜出其中必有文章,而張華卻沒有半點反映,好像什麽都沒有看見。她拋出一句“你不說我可要走啦”就真的鑽進小廚房了。

    一會兒就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

    在朱老師的失落感還沒有完全形成的時候,張華又從門洞裏鑽了出來。這一次她沒有去剛才的位置,而是隨意地站在那個“衣袋”的一側,若無其事。突然,她的手飛速地出擊了。當朱老師“反映”過來準備防守的時候,那張折疊得十分整齊的信箋已經攥在張華的手中。“哈哈——一封情書!”張華得意地叫了起來。“是的,是情書!這輩子恐怕年年都要複寫的情書!”朱老師一邊神秘地說一邊“著急”地搶奪。

    朱老師並沒有真正去搶奪,而是讓張華從容地把“情書”展開。張華看了標題後,剛才那股新鮮刺激的感受一丁點兒也沒有了。她這才知道老朱是在故意調她的胃口。

    她已經對“情書”很不感興趣了,因為那裏麵的內容除了幾句新詞外她基本上能背誦下來。但對讀者來說可能很有助於幫助了解作品的脈絡,所以就把它抄錄如下:

    清華學園暑期補習班

    招生

    內容:六年級語文、數學、英語

    時間:7月1日——8月下旬各中學招生考試前一天。每日半天,周六正常上課。

    地點:清華書屋(電信大樓隔壁)

    收費:每月200元,兩月連讀350元。

    承諾:1、……

    2、……

    3、……

    這就是朱老師神神秘秘的大作。

    朋友,如果此時讓你對朱老師做一簡短的評價,你將如何下評語?你可能會問作為一名公辦教師,作為一名還在公辦學校上班拿國家工資的公辦教師竟然在正常工作時間裏謀劃個人美好的前程,這是什麽性質?這還能算作人民教師嗎?順便提醒一句,您可千萬不能下這樣的結論,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番您可能很不了解的天地。

    按以往的經驗,家長——尤其是六年級學生的家長——在暑假裏必然找老師給孩子補課,原因有三:1、全縣最好的中學——六中——每年招收新生都得組織考試,且錄取率常常小於百分之十七;2、有的學生平時在校期間就已經顯示出疲懶的苗頭,在暑假漫長的時間裏無管無束,這些苗頭將更加恣意生長,家長怕他們進一步發展變成了小流氓;3、在這商品經濟的大潮中家長整天忙碌於自己的工作,根本無暇照顧孩子,每年暑期因溺水、觸電、交通等各種事故死亡的學生不下七、八個,還有結伴出走的,哪個家長不擔心這些現象會輪到自己的頭上?因此,給孩子補課成了他們最迫切的選擇。按照市場規律的原則,有需求就必定有供給,從某種意義上講朱老師的這些有計劃的準備恐怕還是負責誠信的表現呢。需要補充一點,朱老師的準備工作還體現在課桌凳的采購上。他料想,由於前兩年補課效果的影響,今年的生源一定會大大增加,那十來張桌子將遠遠不能滿足需求。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朱老師幾乎拿出所有雙休日的時間到各鄉下小學去跑校具。終於,在放假的前五天,他把二十多張缺胳膊掉腿的桌子搬迴了家。又用幾個通宵,那些奄奄一息的桌椅在他的嗬護下都重新煥發出生機。

    如果倒轉這分秒不停的電子萬年曆,在時間隧道中重新點擊二00六年七月一日上午八時這一節點,在清華書屋的門口和二樓,那會是一個多麽熱鬧又多麽富有希望的場景啊!二樓教室裏,年輕漂亮又經驗豐富的玉老師不停地在過道上巡視。她時而指指這名學生的作業,時而又在那名學生的麵前駐足。她絕不放過每一名學生,也不遺漏每一絲細節。那情形就是把天底下最負責任的老師請來和她比較也會黯然失色。樓梯上,張華像碼頭上的吊車一樣一會兒把這名學生穩穩托起送到他理想的泊位,一會兒又把那名學生帶上來安排到他滿心歡喜的地方。有時,她還要溫語勸阻某些激動的家長離開這艘即將揚帆的航船好給孩子一個正常的學習環境。應該說這兩個地方還是比較安靜的——老師為了學生、學生為了學習、家長為了孩子,他們都能控製住自己的音量。而擁擠於一樓書架前和門口的晚來的家長們可就沒有那樣的心情了。請聽聽他們的聲音吧:

    “朱老師,您無論如何也得把俺孩子收下,放假前俺就和您說過了!”

    “朱老師,俺和陳明是一起來的,您總不能收他不收俺吧!”

    “朱老師,請您再將就將就,不行的話,我自己帶凳子,桌子我家裏也有!”

    “朱老師,換個大點兒的教室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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