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七月是太陽的七月,七月是肖曉曉的七月。

    七月的太陽照耀著整個桃花鎮,修路的人們熱火朝天揮汗如雨,他們在修著自己的路。

    七月的太陽照耀著整個縣城,照耀著肖曉曉的心,他的心比火熱,他再一次走進了考場。這一次,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沒有理由讓他失敗,這是他邁入公家大門唯一的一條路。這條路令整個桃花鎮的人們神往,神往得令人心痛。

    考試,人生不知要經過多少次,這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這裏沒有敵人,要戰勝的隻是自己。

    考試完後,肖曉曉迴到了桃花鎮。

    七月的桃花鎮除了熾熱的太陽,忙碌的人們,還有不知名的野花。肖曉曉感到熾熱的是人們的眼神,眼神裏包涵著太多的期望,整個桃花鎮的期望,這種期望比任何時候更強烈。

    肖曉曉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他甚至不敢看鄉親們,更不願和他們說話,他太希望能考上大學了,哪怕是一所沒有名氣的大學,這在桃花鎮也是無上的光榮。這種無上的光榮桃花鎮從來就沒出現過,鄉親們是多麽的希望在他肖曉曉的身上出現,因為他具備這個條件。

    最近肖曉曉一直躲著姐姐,他不敢正視姐姐的目光,他怕他再一次令姐姐傷心失望。這段時間肖曉曉度日如年,他是多麽的期盼高考的消息早點來到,哪怕考不上大學,他也不用受這種煎熬,沒日沒夜的煎熬,這樣下去他會瘋的。

    肖曉曉除了每天幫家裏幹活外,他喜歡散步,近來他熱切地想聽到二胡聲,可是桃花鎮沒有了二胡聲,父親永遠也不再拉二胡了。父親已沒有了命,他孤獨地活著,也許現在唯一能令父親開心的是他能考上大學,可大學——?

    “桃花鎮裏桃花妖,桃花溝裏花弄桃。我來鎮裏把花弄,花花弄弄我逍遙。”

    “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沈吟。燕飛人靜話堂深。攲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

    ……

    肖瘋子在新的路基上唱了起來,他可不管桃花鎮的忙碌,隻要他不忙碌就行,隻要他自己高興就行,他想怎麽唱就怎麽唱,別人愛不愛聽是別人的事。

    也許桃花鎮真的少不了肖瘋子,少不了他的歌聲,哪怕桃花鎮的人們聽不懂,隻要有歌聲心裏也踏實。

    肖曉曉突然覺得肖瘋子的歌聲有些味道,盡管他信口拈來也似乎很合拍,有些韻味。

    夕陽再一次來到了桃花鎮,金色的霞光灑向了山頂,霞光下一條新修的路基出沒在山間。簡單的路基已經基本形成,下一步是具體的細化加固,然後才能完工。

    迴來的這幾天,肖曉曉除了拚命地幹活外,他還是幹活,他害怕夜晚的來臨,他夜夜在做著噩夢,夢得他心驚膽寒。貧窮的日子使他的心裏更加脆弱,脆弱得快接近臨界點。

    脆弱的心隻有讓夢來安慰,在人們的麵前他要裝得是那樣的堅強,堅強得令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可是他沒有別的選擇,就像生活一樣他沒有選擇,他隻有拚命地幹活,他相信他的夢。

    肖曉曉又夢到了他的學校,那所曾經破落的學校。

    當北國的柳條剛剛披上淡淡的綠時,桃花鎮的桃花便開放了,綠油油的葉子托著粉紅色的花瓣,惹得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在上麵飛舞。

    在這萬山中的一個小山村裏,這是極其普通的一種桃花,山上、田野裏隨去可見。一夜之間不知要花開多少,花謝多少,早上打開大門一看,啊!綠綠的青山變成了粉紅色的海洋,偶爾還有些不知名的白花零星地點綴其中,象是在這粉紅色的地毯上鑲上了幾縷白色的花紋。

    春風陣陣,白雲遊蕩,十裏桃花香。

    在這裏,這些景色如那嫩綠的野草一樣平淡、無奇;象城裏人對著那川流不息的汽車一樣,沒有丁點的特殊和新鮮感。但這些在城裏人眼中是新奇的而又充滿自然的,人們總是向往這種景色。

    對於一個從小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來說,年年春天都是如此,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月,是桃花開放的季節,也是農忙的季節。

    天剛破曉,桃花鎮便沸騰起來了,大人們牽著牛,背著犁向田野裏走去,小孩便早早地被叫喊起來。

    “懶鬼,還不起來放羊。”

    “寶寶,起來把牛牽到山上去放,吃完早飯爸爸要用牛犁田。”

    “死鬼,你也象小孩一樣,還在睡懶覺,你出去看看別人,誰象你一樣?”

    ……

    孩子們及不情願地被大人們拖出被窩,當將牛牽到山上時,眼睛還是朦朦朧朧的,一副木木的表情上還掛著餘夢的微笑。

    “曉曉”

    “曉曉”

    桃花喊過二遍,肖曉曉才勉強從床上掙紮起來,隨手往腳上套上那雙破不堪言的襪子,然後穿上姐姐昨天用藍大布片補過的舊解放鞋。

    這是他唯一的一雙鞋,已經穿了四年了,他還清楚記得姐姐賣竹筍給他買的。那時他穿上新鞋也瘋狂了一陣,炫耀了一陣;可現在,肖曉曉看了看腳上那藍色的大布片與洗得發白的解放鞋是那麽格格不入。

    他到水桶裏舀了半瓢水倒進木臉盆裏,從掠毛巾的繩子上抽下毛巾,放進臉盆裏。毛巾是一塊的確良布按毛巾的格式剪成的,毛巾一直在臉上打滑。     肖曉曉草草地洗過臉,牽著牛向田野走去。

    三月的早晨,是充滿夢的早晨。

    天藍藍的,幾縷白雲悠閑而又散漫地飄浮在天邊,村前的小溪在鳥的歡鳴中也唱起了叮咚之歌。遠近的山上是粉紅色的海洋,村前的桃花在晨風中飄飄落落。桃花撒滿了小溪,惹得那些早起的魚兒在水中嬉戲。

    靜溢一夜的田野動了,不時傳出牛叫和人們的吆喝聲。不知哪家調皮的孩子坐在山坡上吹著那嗚嗚怪叫的柳笛,惹得大人們一陣喝喊。

    太陽慢慢地爬上了東邊的山頭,攀上了樹梢,將一片光輝灑向了田野。那草尖上的露珠不時地閃爍著光亮,向著太陽微笑。

    嫋嫋的炊煙在村莊的上空迷漫開了,村頭傳來了那沙啞的歌聲。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聲音一直拖到很長,很長,怪怪的,令人心悸。

    “媽,迴去吃飯,別唱了。”

    桃花伸手將媽媽的衣服扣好,轉身用手悄悄地擦去眼淚。

    “桃花,你哭了,乖孩子別哭。我的桃花是不哭的,媽唱歌你聽,去——”

    “媽,別唱了。”

    桃花伏在媽媽的懷裏哭了。

    “我的桃花是不會哭的,媽折桃花你看。”

    媽媽折了一枝桃花憨笑著遞給女兒說:“乖女兒,你看這朵桃花多美呀!象我的女兒一樣美麗。”

    媽媽說完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桃花接過了媽媽手中的那枝含滿了花骨朵的桃花拉著媽媽往迴去,肖曉曉默默地牽著牛跟在後麵。

    改革的風在山外已吹過幾年了,這個小村莊仍如一潭死水,泛不出半點波瀾。大人們依舊是老觀念,老傳統,就差一點沒讓孩子們念三字經。孩子們雖然整日也活蹦亂跳,但也整日被瑣事纏繞。

    在農村每人都是忙的,那怕是小孩,屬於他們自己的時間也不多,大人們做什麽,必須跟在他們後麵幫點什麽的。孩子們生性喜歡自由,做事不願大人們的幹涉,隻要有大人們的參與,一個很好的事便會馬上弄遭。

    對孩子來說唯一沒有大人們幹涉的地方是學校,在那裏他們可以去捉蝴蝶、抓蚱蜢,到河裏去摸魚……

    肖曉曉更喜歡學校,在那裏他可以學到很多新的東西,在那裏他的思想才能得到淨化,一身投入地學習。他最崇拜的人是姐姐,姐姐比他大四歲,姐姐未上過一天學,她是多麽渴望能上學啊!

    可是生活將她隔在了校門外。

    吃過早飯,肖曉曉匆匆地來到了學校。

    李老師早早地坐在教室裏,今天他的臉色有點難看。直到學生到齊了,他才走上講台擦了擦眼睛說。

    “同學們,非常對不起,我以後不能給大家上課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肖曉曉他們都驚呆了。

    “為什麽?”

    肖曉曉第一個喊了起來。

    “為什麽?”

    “為什麽?”

    ……

    李老師右手按住講台,左手舉了起來,教室裏頓時靜了下來。

    “不為什麽”

    李老師無奈地苦笑著搖搖頭說。

    “今天是我給大家講的最後一節課,希望大家以後一定要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做一個有誌氣的人,不要像我。”

    桃花鎮的學校就這樣地敗落了,沒有原因地敗落了。

    沒有老師的日子裏,肖曉曉隻得呆在家裏,他們太想上學了,晚上都夢見自己在學校裏。

    農村依舊有規律地忙著。

    現在正是春耕插秧的時節,滿村莊的人忙忙碌碌。天還未亮,田野裏已人喊牛叫,鳥兒也比平時起早了。

    肖曉曉早早地將牛拉到田裏,以往是家順大叔和誌全大哥幫他家犁,現在人們為了搶節氣,也就顧不到他們頭上了。他將拉犁的鞍架在牛背上,學著大人們的動作吆喝一聲,牛開始向前走。可犁在他手中完全不是那麽迴事,一會兒犁尖鑽出土麵,一會兒直向下鑽,累得老黃牛直喘粗氣。在遠處犁田的家順大叔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曉曉,跟讀書怎麽樣?”

    肖曉曉苦澀地搖了搖頭,家順大叔來到他麵前接過犁尾說:“犁田手要平端,使勁要均勻,當犁尖向上鑽時,手要將犁尾上提;當犁尖向下鑽時,手要用力按犁尾。來試試。”

    肖曉曉接過犁尾一試,果然如此,但也並不象家順大叔說的那麽簡單。

    肖曉曉一整天犁了兩塊小田,晚上迴到家裏渾身象是散了架子似的,手火辣辣地痛,一看上麵磨起了二個白亮亮的水泡。

    早早地洗完澡,肖曉曉又拿出了課本,他希望有一天老師會來的,他不能就這樣迴來,他的心不屬於這兒。如果在農村,過幾年他也會幹得很出色,使家景好起來;可他不能,他要上學,他要上大學。

    “不要著急老師會來的,來,吃飯。”

    姐姐不知安慰他多少次,肖曉曉接過了姐姐遞給他的飯。

    “哎呀”

    肖曉曉不由輕輕地叫了起來,他手上的水泡被飯碗燙得生疼。

    “怎麽啦?”

    姐姐關切地問。

    “沒什麽,沒什麽。”

    肖曉曉把手放在背後無所謂地說。

    “把手拿過來。”

    “曉曉,怎麽啦?”

    父親說話了。

    “沒什麽,隻不過喝水喝得太急把嘴燙了。”

    肖曉曉一邊撒謊一邊向姐姐使眼色,希望她能明白他的用意。

    “桃花,真的是這樣嗎?”    “是,是這樣的,爸爸。”

    姐姐也撒謊說。

    “真是個急孩子”

    父親愛護地說。

    吃完飯,姐姐將肖曉曉拉到裏屋小聲地說:“明天你不用去犁,讓我去吧,我一學肯定會,我的手掌皮比你的厚,不會起泡的。”

    姐姐說完伸出了那雙粗糙的手,肖曉曉不看還好,一看眼睛忍不住掉了下來。

    這是一雙什麽樣的手,黑中泛白,沒有光澤;而她同齡人的手是那樣白嫩,充滿彈性,正是這雙手支撐著這個家。

    這是姐姐的手嗎?

    肖曉曉再也忍不住了,抱著姐姐傷心地哭了。

    姐姐撫摸著他的頭哽咽說:“隻要你能上學,能考上大學,姐姐苦點累點也就無所謂了。”

    老師走了已三個多月了,村子裏的孩子都呆在家裏做農活。家裏大人們也樂得有人幫著做點什麽的,減輕自己的壓力。誰也沒有到木子鎮初中去,十八裏,三條大河,中午沒地方吃飯,晚上沒地方睡。這不僅對他們這群孩子難,就是對大人們也是難的。

    農村每天都是忙的,尤其對這貧窮的山村,農民顯得更加忙碌,孩子上不上學那已無關緊要了,孩子們的書還沒學完,已被父親作卷煙紙抽掉了。

    七月的太陽一出山,便象火一樣熾燒著這個小村莊。秧苗正在抽穗,再過一個半月就是收割的季節了,這是他和姐姐的勞動所得,看著這綠油油的秧苗,肖曉曉嚐到了一絲生活的喜悅。

    “你個要死的,整天東西不做,在家裏歡秋(胡鬧)。上學,上學,你自己去就是了,整天在家裏鬧,我又不是老師。你看人家曉曉多懂事,一天到晚幫家裏忙,你也去跟他學學。”

    曉霞的媽正在大著嗓門數落曉霞。

    “學學,我要上學,整天在家裏憋死了。”

    “學你個頭,一個女孩家認識幾個字就行了,讀多了也沒用。你看我這麽大歲數了一個字不識,還不是過日子,吃飯。”

    “你和爸光知道過日子,吃飯,掙錢,聽說外麵孩子我這麽大小學畢業了。”

    曉霞和肖曉曉是同年出生的,九歲才上一年級。六歲他倆就吵著要上學,老師說年齡太小,沒有收他們。

    “學校,上學。”

    這兩個詞已不屬於他肖曉曉的了,那是賦予下一代的兩個字,他有點絕望了。

    透過濃綠的樹葉可以看到那深遠的天空,天是那麽藍,沒有一絲浮雲,不時有幾隻烏鴉從樹頂飛過,飛得那樣自由,那麽輕快。

    曉霞還在和她媽在吵著,肖曉曉剛走到曉霞門前,曉霞媽迎了出來對著屋裏的曉霞喊:“嘵霞,你看人家曉曉多勤快,那象你。他在學校成績第一都不想上學,真是滿罐不響半罐叮鐺。”

    曉霞媽說完長長歎了一聲氣,肖曉曉的心裏也不是個滋味,他何常不想上學,可……

    學校,大學。

    夜,桃花鎮的夜,隻有月亮。

    肖曉曉睡不著,他又踱到肖家祠堂的廣場上,廣場上空無一人,隻有肖家祠堂在黑夜裏更加神秘。

    肖曉曉看見了姐姐,姐姐穿著粉紅的連衣裙,那是曉雯給姐姐買的。

    “睡不著吧?”

    桃花來到了弟弟的身旁,她了解弟弟的心情,這段日子裏弟弟比以前更加消瘦和沉默了。這一切桃花都看在眼裏,她明白弟弟的心不在桃花鎮,如果強迫他留在這裏他會日益消沉下去的,恐怕等不到通知書的到來他的精神就會倒下的。

    “我隻是出來走走”

    肖曉曉很平靜地說,他不想讓姐姐再為他操心,姐姐已是非常的勞累了。

    “你還是迴到上海吧,留個電話,到時通知書到了我想辦法通知你。”

    “我不想去”

    “別騙自己了,姐姐明白你的想法,家裏有姐姐,你就放心去吧。你現在也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姐姐也不用再擔心你了。”

    “可是家裏,奶奶和爸爸都要你照顧,家裏還有那麽多的農活,我擔心你,姐姐。”

    肖曉曉說不下去了,他沒有勇氣說下去,他應當承擔這些責任,他是男人,桃花鎮的男人。

    “別擔心姐姐,姐姐的能力難道你不相信?”

    “我相信,可是?”

    “別再可是了,你走吧,隻要你高興,姐姐就高興。”

    “姐姐”

    肖曉曉扶在姐姐的肩上哭了,他在姐姐的麵前永遠是個孩子。桃花也哽咽起來,她明白弟弟的壓力,可是作為桃花鎮的男人,她家這種背景的男人,是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艱辛,才能出人頭地的。

    “很晚了,迴去睡吧。”

    桃花挽著弟弟向家裏走去,這裏隻留下月色,隻留下月色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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