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夫妻倆到了一個小鎮。這裏還未受戰火波及,山清水秀,安靜祥和。


    明月決定暫時留在這定居。


    他花錢在鎮子邊上買了幢破破爛爛,歪歪斜斜已欲倒塌的兩層小竹樓,又弄來一套木工工具就忙開了。


    第一天用蠻力將十六根主梁一根根扳直,再爬高竄低,用木楔子將每一個屋梁接口撼嚴實。又一個人從後山扛迴四五十根竹子,劈竹子,補牆洞,修屋頂。叮叮咣咣收拾一通,竹樓煥然一新。


    第二天挑出竹樓中廢棄的木材,描線,拉大鋸,上木楔,刨光,天還沒黑就麻利做出一套簡樸的桌椅床板凳。


    第三天背迴一遝白色棚戶紙,將竹樓裏邊仔仔細細糊了一層,直糊得跟雪洞子一般幹淨。又搬走了院中幾塊大石頭,清走院中積年的老青苔。用竹子編出一排籬笆圈在院外。籬笆中間還空出了一扇精致的拱門,還移來幾株手臂粗的山茶花藤種在門口。


    夢小婉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用三天時間做完了別人三十天才能做完的事,第四天在明月的帶領下,迷迷糊糊地住進了新家。她覺得自己的夫郎肯定是項羽托生的,力拔山兮氣蓋世。


    終於有了個安定的小窩,夢小婉的日子過的更舒坦了。明月依舊包攬著所有活計,每天忙著為愛妻做早中晚餐,打掃屋子,漿洗衣服。偶爾出門,迴來時經常拎來山雞羚羊等野味。有時也帶迴耳環項鏈等小首飾。還給夢小婉買了雙厚厚的大棉鞋,棉鞋很難看,但穿在腳上很暖和,足以抵擋山澗濕寒的風。


    不久夢小婉又驚喜的發現,她體貼的夫郎不僅力拔山兮,還才華橫溢。一天她正獨自撫琴,忽然見明月拿著鍋鏟在門外探頭探腦。


    “怎麽?”她問。


    明月抿抿嘴,眉頭微皺:“渾家,第二節第三音符該是低音,不是強音。”說完扛著鍋鏟繼續做飯去了。


    他懂琴?!


    夢小婉一怔。


    沒過兩天,夢小婉早上起床,出門看到門口多了幾幅對聯。字體圓勁有力,瀟灑磊落。大吃一驚,忙大聲對屋裏的人喊:“夫郎。”


    “嗯?”明月走出來。


    夢小婉指著對聯:“給我們寫對聯的是個書法大家,真乃當世……”兀地注意到明月纖長的手指上拿著的毛筆,聲音驟然轉輕,“懷素……”


    “哦。”明月應了一聲,轉身進屋了。


    感謝李嬤嬤的眼光,除了不和自己一起吃飯這怪習慣,自己的夫郎真真太合心,夢小婉幸福地想。


    過年前夕,明月背迴兩匹布料。一匹暗紫色一匹黑色,顏色鮮亮,祥雲花紋暗浮。夢小婉認得那是上等的蜀錦,出身蜀錦世家的她總算找到了事做。晚上她趁明月不注意偷偷將布抱迴屋子,點起桐油燈,連夜用黑錦給明月做了套衣裳。第二天早晨趁明月還沒起床,偷偷溜進外屋,想換走明月那件穿破了的舊衣裳。


    淡青色的晨曦中明月安靜地睡著,俊俏的麵容怎麽看怎麽好看。她滿心歡喜地拿走那件舊衣裳,將新衣裳放在床頭。一不小心,從舊衣裳裏滾出一錠大銀元。她急忙抓到手裏想放迴桌子上,眼睛卻無意間瞥到銀元底部的大印。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官銀!


    說時遲那時快,明月謔地坐起身,一手拿開她手裏的銀子,一手拉住她的手掌查看:“砸疼了?”


    醒這麽快,或許他根本沒睡。


    夢小婉忙搖搖頭:“沒有。”


    於是明月將銀子放到桌子上,拎起了那套新衣服:“衣服,你給我做的?”


    夢小婉悄悄瞥了銀子一眼,沒再看見官印,隻看見銀子底多了一個凹坑,像是被手指頭生生按進去的。她不敢多想,忙對明月笑笑:“是啊,夫郎你試試。”


    “嗯。”明月站起身,在她的幫助下穿衣服。


    明月穿上新衣頓顯精神抖擻,嘴角微微揚起:“渾家好針線。”


    他很少笑,但笑起來眼角都是暖的,仿佛連冰魄都能融化掉。可夢小婉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到這個笑容。


    明月十分喜歡這套衣服,每天穿著衣服出去,迴來時衣服一塵不染。


    家裏的吃穿用度她很少問,明月也不說。可不管外麵的米價漲到天上去,她家吃的永遠是熱騰騰的白米飯,炒菜用上好菜油,桌上經常擺著葷菜。更別說明月三天兩頭搬迴來的家夥什和首飾。在荒年,要支撐這樣的開銷需要很多錢。她問過明月家裏的經濟情況,明月沒多說,隻說自己以前經過商,頗有積蓄。


    她半信半疑。


    自從那天看到那錠銀子,夢小婉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往日裏香甜的夢境陡然變得異常可怕,一入夢就看見一群官差闖進院子,給明月帶好枷鎖拖在地上就走。嚇得她經常從半夜驚醒,滿頭大汗捧著顆亂跳的心子跑到門外,見明月安然無恙地躺在那裏才放下心。


    精神一差,脾氣也就差起來。臉上的笑容少了,話也少了。偶爾彈彈琴,音符不安地搖曳,聲調破碎一片。


    明月以為夢小婉生了病。詢問過鎮上的青族土醫生,他從山上采迴幾株千年老三七,剁成碎末,混著童子雞肉上鍋蒸。蒸好後一揭蓋子,雞肉浸在清亮的三七湯汁裏,濃鬱的香味撲麵而來。每天吃兩次,滋陰潤肺,安神助眠。


    可十幾隻童子雞吃下去,夢小婉臉上胖了一圈,精神卻沒見好。一天見明月又捧迴幾匹布,她竟然破天荒鬧起了脾氣,看也不看那些布,撅嘴對明月說道:“兵荒馬亂的,我們何苦要穿這麽好的衣服,何苦要吃那麽好的東西?”說完迴到臥室,關上了房門。


    留下明月抱著布匹,愣愣地站在房間中央。


    片刻夢小婉迴過味,覺得自己的言行舉止有違婦道之儀,忙推門出去想給明月道歉。可明月已經不見了蹤影,隻剩幾匹布放在桌子上。哪有做妻的把丈夫罵跑的道理,自己難道是潑婦不成?


    夢小婉又傷心又自責,坐到家門口,拿著針線一邊給明月做衣服,一邊等明月迴家。


    天空微微發灰的時候,衣服做好了。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看見明月站在門口。一身冷冰的酒味,手裏拎著一個食盒,眼睛看著她,眼底隱隱泛著暗紫色的光。


    夢小婉忙迎上去:“夫郎,迴來了,喝了很多酒嗎?”


    連眼睛都變色了。


    “渾家,我在街上吃過了,給你帶的晚飯。”明月把飯盒遞給她,轉身朝黑幕裏走去。


    夢小婉忙問:“夫郎,你去哪?”


    “去河裏洗澡。”明月冷冷道。


    這天滴水成冰,去河裏洗什麽澡啊?夢小婉想喊明月迴來,又怕再次越矩不能出聲。她訕訕地迴到屋子,點起一盞桐油燈,坐在銅鏡前發呆。


    她母親曾告訴她,男女大防,不能隨意見麵來往。世間隻有夫妻才能毫無隔閡地生活在一起,這樣的姻緣也就是最圓滿的姻緣了。她和明月的姻緣自是很好的,但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婚姻中缺了些東西,達不到“毫無隔閡”的境界。就像官銀的事,她不敢問,明月也不說,白白讓她一夜又一夜地做噩夢……


    正想得出神,銅鏡中突然映出了明月的身影。俊美的臉龐上沾著細細的水珠。光著上身,露著白皙結實的胸膛。黑亮長發披散著,一縷縷貼著身上,蛇一般蜿蜒盤旋。緊繃的小腹下隻穿了條黑色長褲,襯得一雙腿修長而健壯。


    “嚇……”


    非禮勿視,夢小婉忙執袖擋住了眼睛。心神卻隨著桌上的燈光一起晃動不安,飄飄然一陣蕩漾,臉頰羞紅發燙。


    “渾家,莫害羞。”明月到了夢小婉身邊,定定地看著她,“我問過別人,他們說,夫妻間要做一件事,才不會紅臉。”


    感覺到身旁明月緊繃的小腹正對著自己的臉,可憐的夢小婉羞得難以自持,擋眼的衣袖幾乎覆到了臉上。


    “做什麽事?”她小聲問。


    話音剛落,明月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嚇得她輕叫出聲。


    “朝雲暮雨。”很露骨的話,被他用一本正經的語調說出來,反而透著一種別樣的妖嬈味道。


    夢小婉用雙手緊緊捂著臉,幾乎喘不過氣:“羞死人羞死人,不要說了。”


    “渾家,不羞。”抱著懷中雙頰羞紅的小媳婦,明月慢慢朝床榻走去。


    一夜冬風緊,屋裏卻說不盡的纏綿繾綣。


    經過笨拙的試探,觸碰,尋找。天將明時,勤懇的人終於嚐到了甘甜的迴報。渙散的舒暢四肢,就慫算佳肴醇釀也不及此美味……


    黑暗中夢小婉隻知道緊緊地攀住明月的脖子,就像柔軟的水草纏繞著堅硬的石頭,一同在激流中起起伏伏……


    ……


    折騰一夜,夢小婉沉沉睡去。


    明月輕手輕腳地起身,正要下床,突然一隻手臂伸過來纏住他的脖子將他拉迴床上。然後夢小婉小貓似的倚在他的胸口,嘟囔道:“夫郎,陪我再睡會兒。”


    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渾家,我去煮粥。”


    “我不吃粥,我吃你。我們呆一塊,永遠呆一塊。就算你發配去瓊州,我也收拾行李跟你去……”迷迷糊糊說著,夢小婉又進入了夢鄉。


    自從後,夫妻之間更似蜜裏調糖,好得分也分不開。


    每天吃飯後,明月便和愛妻一起手拉著手,或是沿著小鎮光滑的青石板道在鎮上散步,或是去河邊玩耍消食。若是小雨天,明月便執了一把梅花油紙傘,帶著夢小婉登高望遠。遇到陡峭的地方,他就將愛妻背到背上,踩石登高,如履平地。站在高處朝遠看,嵯峨黛綠的群山座落在煙雨朦朧中,時隱時現,分外迷人。


    竹樓旁邊有塊荒地,明月花一個下午在那開了片菜園,種上些白菜扁豆。每次明月在地裏勞作,夢小婉便坐在菜地旁的大青石上撫琴。山穀清幽,琴聲迴蕩,襯得平常的琴聲也格外幽遠綿長。


    剛過完十八歲生日,夢小婉身體不適。怕明月擔心,瞞了明月去藥房請大夫診斷了一下,竟驚喜地得知自己已有孕兩月有餘。為明月傳宗接代是她長久以來的願望,滿心歡喜地趕迴家,明月正在院子裏晾衣裳。她笑盈盈地走過去,環住明月的腰:“夫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嗯?”


    “你要做爹爹了……”


    話未說完,明月被針蟄了似的跳開,怔怔地看著她,臉色發白。


    “孩子?!”語調急切。


    早知道他會很激動,夢小婉一臉嬌羞摸著肚子:“兩個月了。”


    站在原地,拳頭捏緊又放開,眉頭緊緊蹙起。


    然後一步一步,緩緩走過來,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將側臉貼著夢小婉的小腹,聲調微顫,:“這裏麵……有我的孩子……渾家……謝謝你渡我出……無邊地獄……”


    感覺到手背溫溫一熱,有什麽暖暖的液體落在了上麵。夢小婉得了一驚,趕緊捧起明月的臉,見他兩眼通紅,不由欣慰得鼻子發酸:“夫郎,這才是第一個,以後我要給你生好多個。”


    “渾家……”明月靜靜地凝視了她半晌,又將臉埋到她身上,“我的渾家,誰也奪不走……”


    然後明月一下午不見蹤影,迴來時背著一大堆驅邪的用品忙開了。


    將手指粗的繩索放在朱砂中浸泡,編成大網,罩在屋子和院子頂上;拖來幾十碗口粗的樹木,做成三米高的柵欄。替換了原先的籬笆,將個院子圍得想堡壘似的密不透風。柵欄上刻滿蝌蚪形狀的符文;又在屋子院子四麵八方,掛起無數串古銅色的風鈴;牆角灑滿各種驅邪粉。


    眼看著自家亮堂堂的屋子被明月打扮得如廟宇一般,黑洞洞的十分壓抑,夢小婉的疑惑與日俱增。終於,她忍不住開口問:“夫郎,你把家擺弄成這樣做什麽?”


    明月不答。半晌,他那雙黝黑的眼睛才望過來:“懷孕容易招邪祟,我想保你和孩子平安。”


    就要為人父母,心中自然是忐忑的。


    但明月似乎有些緊張得過了頭,他不僅重新裝扮了小家,還要求夢小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僅不準上街,連院子旁的菜地也不準去,隻能在院子裏和屋裏活動。婚後一直自由自在的夢小婉有些不習慣,但家教嚴苛的人家,對媳婦都是這麽要求的。她少不得一一遵從夫訓,隻盼孩子早點出世,好重還她自由。


    懷孕以後,夢小婉的胃口越來越大,總是覺得餓,一頓飯至少吃三大碗。時逢周圍的匪亂鬧得正厲害,有不少難民湧進小鎮,把鎮上的東西也一天天哄抬得貴了起來。但明月自有辦法,他用米糧換子雞和雞蛋,上山打麅子,下河摸魚,從沒讓夢小婉的飯碗裏斷過葷腥。


    被這樣體貼小心的夫郎供養著,夢小婉肚子裏的孩子長得飛快,才四個月就顯懷會動了。


    這天傍晚,夢小婉吃過午飯,坐在院子裏做小孩的衣服。


    有人敲了敲門:“主人家,能賞口水喝嗎?”


    聽聲音是個老嫗,夢小婉忙端了碗水過去。打開門,外麵果然是一個白發蒼蒼的青族老嫗,頭發雪白。


    她站在門口,將水遞給老嫗:“老人家請。”


    老嫗一邊看著她的肚子,一邊接過碗:“娘子有身子了。”


    “是的。”夢小婉羞噠噠地低下頭。


    老嫗眨眨眼:“娘子可知,有的孩子生得,有的生不得。老生給娘子講一個故事吧。”


    準母親都特別敏感,聽到別人說一點同孩子有關的事耳朵就不由自主地支了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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