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講述者:老段/故事整理:張雷/執筆編寫:艾小楊】

    一,逃生

    二零零三年的春天,在蘭倉縣的十字街頭,我第一次見到那個骨瘦如柴的老人。當時他側身站在人行道上,手舞足蹈,正在跟別人爭論著什麽。他的聲音很大,罵罵咧咧的,數十米都能聽見,這引起了我的注意。

    驢日的,他罵道,為什麽不把他給殺了!那個老頭說。他的眼窩深陷,枯柴一樣的髒手憤怒地揮舞。

    他對麵站著的另一個老頭穿著深藍色棉襖,很多地方都撕開了口子,黑乎乎的棉絮就暴露出來。他用長長的旱煙鍋敲了敲地麵,用一種略帶嘲諷的語氣慢騰騰地說,哪能說殺就殺?人家是皇帝,身邊有二十四個保鏢隨時跟著,一般人看一眼都沒機會,還殺?

    瘦老頭說,他殺別人跟殺雞一樣,這一仗打下去,得死多少人?這個畜生,人命都成了他手裏的耍活了?!

    你管他殺不殺的,反正跟咱沒關係,咱照樣吃咱的豬油餅,喝咱的罐罐茶,每天睡咱的囫圇覺。這是國家大事,老段呀,你和我就別操那個心了,走,咱打牌去。

    沒關係?你見過殺人沒?你見過把人剁成肉糊糊沒?十九年(即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土匪進城你見過沒?死人滿地都是,人血把護城河裏的水都染紅了。老段情緒開始激動,臉膛漲紅,嘴巴因為說話太快而濺出許多吐沫。

    對麵的老頭說,這都哪年的皇曆了,還說這個?

    老段臉色一變,迅速解開衣扣,把那臃腫的棉衣脫掉,裏麵穿著一件白色汗衫。那汗衫顯然很久沒洗過了,偶爾從黑忽忽的褶子下看到一星半點的白色,勉強判斷得出它的本色。後背上那一塊,已經快磨破了,絲絲縷縷的細線交錯,盤結,像一張網一樣罩在背上,皮肉被勒出許多紅色的道道。老段把汗衫的領子往下一拉,半截烏黑的脖子就暴露出來,那裏,一條巨大的刀疤亮幽幽的。當時我站在他的側麵,從我這裏看過去,那脖子與深陷下去的刀口就正好組成一個大大“凹”字。

    老段在自己脖子上重重地拍打幾下,發出響亮的啪啪聲。看吧,這就是被那群畜生砍的。他說。單薄的身子暴露在二月的冷風裏,微微抖動。

    我真命大,他接著說,老天爺讓我活到現在,我的脖子被他們砍斷了,在來水家的酸菜缸後麵,我藏了三天三夜。

    我命大,我不死。我的脖子被他們一連砍了三刀,肉全斷了,隻連著骨頭。我的頭墜在脖子上整整三天,血染紅了全身所有的衣裳,連我的褲衩上也全是血。但我不死。我的魂飛了,那個時候天黑著,我變成一股青煙,從來水家堂屋的天窗裏飄出來,在空中打轉。我看到許多人,張貴娃和他爹,李強的女人抱著半歲的孩子,整條複興街的人都在天上飄。我跟他們打招唿,但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這時候我才想到,我的脖子被人砍斷了,刀口那裏在漏氣。我的渾身上下都在漏氣兒,身上許多地方都被刀戳出窟窿,汩汩吹著血泡。

    一陣大風刮過來,我們就全被風吹走了,我們像煙霧一樣被風卷著走,在天上撲騰。在白龍山的寺廟前,風停了。白龍山你都知道吧?就城東那裏。

    (蘭倉縣老一輩人對山的意識很模糊,比如,所有的山都沒有名字,一律簡單地叫做山。蘭倉縣山多,不好區分,就用方向來區別,南邊的就叫南山,北邊的就叫北山。隻有正西方的那座老牛山,因為是當地的風水山,才有個名字。另一座有名字的山,就是白龍山了。白龍山在蘭倉縣東北方向,距縣城大約一公裏處。山上有廟,塑著十殿閻王,三親,玉帝以及王母等諸多神像。筆者有幸曾去過一次,在閻王殿兩側的長廊裏,畫有地獄十八般酷刑的壁畫,牛頭馬麵,判官,無常鬼等。廟內香火旺盛,古柏參天,但氣氛冷寂,即使是在夏天,隻身走入,看著殿內一副副麵目猙獰的造像,也不由得讓人脊背發涼。)

    廟門突然吱地一聲打開,從裏麵傳來嗡嗡的說話聲,聽不清楚說什麽,像陰陽師念經似的。兩個穿長袍的小鬼就從裏麵慢慢出來,招手喚我們進去。其間李強的女人哇地大哭起來,她說,這是陰曹地府啊?我娃才五個月啊,我娃還沒活人,我娃不能死啊……

    我陰曹地府門前打轉,半隻腳已經踏進了閻王殿的門檻,我以為我已經死了。這時候,我家的家神保佑了我。先前他坐在我們家中堂上,泥塑的金身,我從來不相信他。我娘很信神,我娘說家神能保平安,每天燒香供奉。那時候真窮,香火很貴,但我娘舍得,我娘即使不吃飯也要儉省出錢來買香燭。在陰曹地府他居然真的活了,還跟我說話。他說,我該遭此一劫,但我不會死,他必保佑我。他說,我不該來這裏。他趕我快快迴去,用拂塵一掃,我的魂就飄迴來了。

    在蘭倉縣,早年許多人家都有供奉家神的習慣。那時候蘭倉縣人的主房都是坐西麵東,因為西邊有坐老牛山,據當地人說,此山是本地風水山,房屋背倚老牛,預示著有穩固的靠山,百年不倒。而麵東又可以迎接早晨的朝陽,吸收天地間的精華之氣。在主房裏,迎麵擺一老式方桌。桌上擺著香爐,燭台等。正中是祖宗牌位,上麵是家神。家神的背後,就是中堂,貼著象征福祿壽喜的畫兒。在富裕人家,家神有專門的袖珍廟宇,木頭雕刻而成,樣子像一所小小的房屋。屋子中間是一蓮花,花裏坐著家神。家神有的是銅質有的是木雕。青須白發,應有盡有。在窮人家裏,家神隻有一個簡單的牌位,或者一張畫著神像的紙。直到解放後,供奉家神的習俗才被漸漸淡忘。

    是來水的娘救了我。她已經認不出來我是誰了。我的臉上全是被砍爛的肉末,和幹結的血痂。你見過被刀砍成糊糊的肉嗎?含著血,像一串帶血的破抹布。來水她娘是好人。她把我的頭扶起來,削了兩根柴片來把我的脖子固定,然後用破布條纏好。後來,我居然活了。人人都說我命大,其實他們不知道,是家神保我哩。我跟人說我見過家神,他們說這是幻覺,說是我瞎琢磨。我琢磨個屁,我都快九十歲的人了,我能說謊話哄人?

    是來水的娘救了我,至今我都記著她的好。你看吧,我身上這刀傷,全部是被那群賊娃子的刀給戳的。一下雨,我的渾身就陰陰地疼。

    老人說到這裏,眼睛裏開始流淚,聲音哽咽。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他索性連唯一的一件汗衫也脫掉了,指著身上的傷口給眾人看。二月的天氣,即使太陽當空,也還有點冷。

    土匪進城時我正躲在來水家的門板後麵。我記得那個砍我的人,他的顴骨上有顆指頭大的黑痣。他拿刀指著我,嘰裏呱啦地說了些什麽。我聽不懂。我蹲在旮旯裏不敢動彈,他臉色一變,刀就砍下來。第一刀砍在我的臉上,我感到鼻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就有鐵鏽一樣的味道鑽進嘴裏。後來脖子上也被這麽撞了一下,又一下,但撞完以後那裏木木的,沒有任何感覺。接著刀就在我身上亂戳,刀戳在我腋窩裏,腰上,刀的刃口很冷,冰冷冰冷的滲人,我打了個顫抖,但還是感覺不到疼。刀剛砍在身上時,白生生的嫩皮肉就暴露出來,突然像一張嘴巴似地張開了。那肉是粉紅色的,像剛生下的小孩的皮膚。過了一會兒,就有細細的血珠從裂開的皮肉裏滲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就把粉紅的嫩肉茬兒染成了紅色。但不疼,感覺不到疼,隻是木木的。

    過了半天,鼻梁那裏才開始疼痛,火辣辣的,像著了火。與此同時,嘴巴裏泛出濃重的血腥味兒,我的下巴抵在胸口,聳拉著,抬不起來,也動彈不了。身上的血像泉水一樣往外冒,這兒一點,那兒一點,血腥味很難聞,很惡心,我想吐,但嘔不出來,我的脖子斷了。那味道熏得我直到傷好了以後半年多的時間裏都吃不下飯,一看見紅色的東西就眩暈,嘔吐。血不停地淌,到了後來,我的血流幹了,那些傷口突然就不疼了。我想睡覺。瞌睡得很,好象多天沒睡了一樣,我的上下眼皮往一塊兒粘,腦袋裏嗡嗡地響,像鑽進一群蒼蠅。迷迷糊糊的,我聽見有女人哭叫的聲音,尖利刺耳。那聲音一會近,又一會遠,近的時候,像是隔壁來水的娘在哭喊,遠的時候,好象是從街上或者地下發出來的。那聲音越來越小,後來,我睡著了。我的魂就飛起來,從頭頂飄起,緩緩升到空中,然後從天窗裏飄出去……

    老人臉上,一滴濁黃的淚水從右眼角流出,卻沒有掉下來,順著深深的皺紋,往那斑白的鬢角流去。他抖了抖衣服,披在身上,接著說:“他驢日的美國要打仗,美國皇帝就不知道打仗要死人?在戰場上,人的腦袋跟洋芋一樣嘣嘣亂滾,死個人比死隻螞蟻容易,剛剛還在說話的,一轉眼,倏忽,不說話了,被砍死了。腦袋就掉在地上,在你麵前滾來,滾去,嘴和眼睛還在咂巴。他驢日的美國皇帝自己不打仗去,在家抱著老婆坐在熱炕頭看電視,他咋不自己打仗去?我看那電視裏的幾個小娃娃,麵皮黑黑的,眼睛明秫秫地瞅著你看,就忍心給殺了?怎麽沒人把那美國皇帝給殺了呢?”

    當時正值美國跟伊拉克打仗,這個話題在蘭倉縣十字路口很熱門。八十多歲的老段在聽了這個消息後,反應很大,於是就發生了街頭當眾脫衣的一幕。

    十字路口是蘭倉縣所有老年人的露天俱樂部,那裏長期聚集著一群老頭,打牌,閑聊。他們的聊天內容廣泛,上至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妖魔鬼怪,大羅神仙,下至鄰裏糾紛,雞毛蒜皮,應有盡有。我最初關於那次屠城的故事,就是在這裏聽到的。

    老段的講述勾起了我對這段曆史濃厚的興趣,同時也讓許多在場的老人迴憶起一九三○年的那些往事。他們眼裏閃著淚光,神情莊重而嚴肅,眉頭皺起,額頭上就出現了清晰的“王字”皺紋,仿佛在努力地迴想著那些遙遠的記憶。

    你見過烏鴉嗎?大群大群的烏鴉,黑壓壓落的遍地都是,遮住了天,也遮住了地。另一個老頭說,不知是因為天氣冷還是別的什麽,他牙齒微微打顫,聽得清咯噔咯噔的響聲。

    那一年夏天,城裏到處都是烏鴉。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那麽多的烏鴉嗬。到處都是黑的,密密麻麻,你看不見天,看不見地,放眼望去,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黑色。我記得那是個晴天,但到中午的時候,天突然就變黑了。土匪還在城裏到處挖糧食,搶東西。偶爾還會進我們家來,我和四弟藏在洋芋窖裏,聽得真真的,他們說著嘰裏呱啦的鳥話,聽不懂,就像電視裏演的日本人一樣,嘰裏呱啦。

    我們藏在地窖裏兩天都沒敢出去,土匪就在外麵殺人,我爺爺就是被他們殺死的。我的父親和母親,自從那次之後,就不見了。我最後一次見他們,是在土匪進城的那天夜裏。我們都睡的迷迷糊糊的,父親突然把我們幾個兄弟搖醒,我看到他神色慌張,知道一定出事了。父親什麽都不說,讓我和四弟藏在洋芋窖裏,洋芋窖很小,隻能藏我們兩個。父親就讓二弟和三弟躲進院子裏的麥草躲裏。

    四弟還小,當時隻有五歲。我們躲了兩天,沒吃沒喝。我可憐的四弟,他看到地上跑著許多小蟲子,捉起來就往嘴巴裏塞啊。還跟我說,哥哥,肉肉,吃肉肉。地上的蟲子吃完了,就用細細柴棍在土裏翻尋,隻要有細細的洞穴,他必挖到底。哪裏有那麽蟲子啊?四弟在土裏翻了半天,什麽也沒翻出來,急得哇哇大哭。我真是混球啊。我沒有給四弟尋吃的,卻怕他的哭聲把土匪招來,就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我的四弟,到死也沒吃上一口東西,他才五歲,就死了。”

    老人說到這裏,烏黑的手指不停地抹眼睛,聲音顫抖,好幾次都哽咽著,半天緩不過氣來。

    四弟吵得實在不行,我就說,你在這裏等著別動,我出去弄吃的,如果天黑我還不迴來,就說明我死了。你自己出去,別讓土匪抓住,知道了嗎?

    四弟乖巧地點了點頭。我摸了摸他的光頭,說,等著,很快就有吃的了。

    我出來時是晌午,太陽已經老高了,明晃晃的刺著我的眼睛,生疼生疼的。我們家院子裏一片狼藉,牛棚被推倒了,我家的一頭牛和兩頭叫驢也不見了。地上全是鍋碗瓢盆和壇子,罐子的碎片和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家具。

    院裏的麥草垛被點著,半邊土牆燒成了黑色,沒有完全熄滅的火堆裏還有幾處冒著青煙。厚厚的灰燼裏,是我兩個弟弟的屍體,已經認不出來了,他們像兩截燒焦的木頭……

    土匪把麥垛點著了,我那兩個弟弟,被活活燒死在裏麵……

    我爺爺躺在上房迎門的地上,胸口和肚子被砍得血肉模糊。地上的血已經幹了,顏色發黑。很多蒼蠅在他身上爬了來爬去,我用手驅趕,它們嗡地飛起來又落下去。炕上有一件破衣服,我把它蓋在我爺爺的身上,又把一根褥子蓋在我兩個弟弟的身上。四周很安靜,出奇地安靜。屋裏屋外我都翻遍了,沒有吃的,酸菜缸都給砸爛了。家裏的糧食也被刮得一幹二淨。

    哪裏有什麽吃的?連牆根下的草都被土匪踏平了。幸好那時是夏天,麥子,玉米都長出來了,我就想出城去折些麥穗吃。我們家在城南的永祿街,我是從南城門裏出來的。出了城門,城外有護城河,兩丈寬,再往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

    我是走在護城河邊時天突然黑了的。抬頭一看,天上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翅膀,烏鴉的翅膀。護城河邊的那棵幾百年的老泡桐樹,兩三米粗,三個人手拉手都抱不住,但在那天我經過它旁邊時,它突然就斷了,是被硬生生壓斷的呀。成千上萬的烏鴉聚集在那棵樹上,大叫,跳來跳去,那棵樹就被壓得搖搖欲墜。與此同時,成群的螞蟻在樹幹上爬動,樹幹比原先更粗了,黑黑的像沾了厚厚一層煤灰。那麽粗的樹,你想,要多少烏鴉才能壓斷?你看不到綠色的樹葉,看不到四仰八叉的樹枝,隻看到黑的羽毛,尖細嘴巴和眼睛,已經大群大群的螞蟻。樹下落滿厚厚的鳥糞,和雜亂的羽毛。樹轟隆隆即將倒下,烏鴉呱呱叫著飛遠了,樹便慢慢傾斜,又重重落在地上,地麵就劇烈地抖動了幾下,揚起巨大的塵土。

    地上全是死人。我沿著城牆跟在死人堆裏走,幾隻野狗就在那裏走來走去,嗅著那些死人,也不吃。它們的肚子滾圓,撐得吃不下去了,就用嘴巴舔死人身上已經幹了的血。

    城外的麥地也被土匪糟蹋的不成樣子,麥子全被踏倒了,有的大片大片還被燒毀。其實我當時肚子已經不餓了,你看了那些被剁得碎碎的人的身子,胳膊,腿,腸子,濃烈的血腥味兒,你就吃不下任何東西。我折麥穗時,腳下踩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差點被絆到,刨開高高的麥子一看,是一顆人頭!眼睛睜著,嘴巴張著,頭發亂蓬蓬的。我嚇壞了。怎麽不害怕?我那時才十四歲啊。不過,真要遇到那樣的陣勢,也就顧不上害怕了。我折了兩兜麥穗就往迴趕,怕四弟經不住餓,出來亂跑,要是被土匪看到,那就完了。

    我還沒走出麥地,老遠就看見護城河邊大群的烏鴉飛起來,呱呱地尖叫,像突然受了驚嚇。遠遠地看見斷了的泡桐樹周圍站著一大隊人馬,是土匪。我一看見他們,尿就順著褲腿流下來。有個人站在斷了的樹上喊話,聽不懂,隻看到他手裏的刀一揮一揮的,刀鋒上閃著白光。

    他們在四周搜索,估計是樹斷裂的聲響驚動了這群土匪。他們一邊叫囂一邊翻尋,我躲在麥地裏一動也不敢動。太陽很裂,曬在我的脊背上,我感到後背火辣辣地疼,但我不敢動,我爬在地上,地上的潮氣讓我的肚子很難受。我嚇的要死,生怕土匪搜到我這裏來,那我就必死無疑了。

    你知道嗎,那是一種等死的感覺,那種感覺非常可怕。在死亡離你很近,但還沒降臨到你身上的時候,那種巨大的悲痛和絕望,那種對死的恐懼,足以讓人發瘋。

    一直到天快黑的時候,他們才迴了城。雖然他們走了,但我不敢立即動身,那時候我害怕死人了,不害怕鬼,不還怕成千上萬的屍體,但我害怕那些活人,那些手裏拿著刀的活人。我躲在麥地裏,一直到天黑透了,才戰戰兢兢地往迴走。

    你見過狼嗎?那些人剛走,許多狼就從四處趕來,夾著尾巴圍住那些屍體打轉,興奮地狂奔,好象舉行某種狂歡儀式。在往迴走時,黑地裏有許多綠幽幽的眼睛——是狼的眼睛,它們在黑夜裏發光。那些眼睛好象全部在盯著我看,看得我毛骨悚然。但它們不吃我,其中有一隻跟我碰了麵,就在我眼前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連多看我一眼也不。它們不吃活人,光成千上萬的屍體,已經讓它們吃飽了,它們對我這個活人沒興趣!

    在城裏走時我還是很害怕,我怕土匪會突然從哪個旮旯裏突然冒出來殺了我。我害怕他們麵目猙獰,害怕他們手裏的刀,不由得就往黑的地方去看,街上到處都是死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屍體絆倒,載個跟頭。我匆忙地走著,走幾步就摔一跤,最重的那次,磕破了鼻子和嘴唇,流了很多血。

    迴到家時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天邊,照得整個地麵水亮水亮的,像潑上了一層油,很好看。我揭開蓋在地窖上的草,再揭開蓋子,裏麵黑黑的,什麽也看不到。我叫他的名字:兔娃,兔娃。叫了幾聲,沒人應。我以為他睡著了,就跳下去,黑暗中我摸遍了窖裏每一寸土,也沒找到我的四弟。

    從那以後我四弟就不見了,我再也沒見過他。多年以後,永福街的張進財跟我說起這事,我才知道,我的弟弟被那群土匪點天燈,活活燒死了。你知道什麽是點天燈嗎?就是把油澆在人身上,用火點著,看著他活活燒死……

    我至今也忘不了,在窖裏時他因為肚子餓而被我扇了一巴掌。他那麽小,肚子餓了兩天,我居然還打他。我真是混球。我至死也忘不了,我打了他,他哭了。他哭著對我說,哥哥,我餓。等我迴來時,我的四弟就死了,他因為肚子餓被土匪殺了,他至死也沒吃上一口東西啊。

    “哥哥,我餓……”老人重複了一句,就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講到這裏,太陽已經落山,老人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笑嗬嗬地說:迴家吃晚飯嘍。我也跟著他們往迴走。

    一輪巨大的落日在蘭倉縣的西邊搖搖欲墜,老牛山被染成耀眼的金紅色。在微微的晚風裏,那個叫老段老人單薄的背影漸漸遠去,與此同時,低沉的山歌聲從那蒼老的身體裏爆發出來:

    白龍山上呦閻王廟,

    新鬼哩舊鬼哩來報道,

    玉皇大門關得緊得很哩呦,

    土匪野獸把人的小命糟。

    土匪野獸哩把人的小命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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