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空間不是很大,十分安靜,陳岑撩簾而進的時候,徐浩森正合目半躺在一張躺椅上。天已入夜,室內和外麵幾乎一樣冷,徐浩森卻還隻穿著襯衫,隻將厚厚的披風蓋在身上勉強禦寒,聽見響聲他微微睜開眼,見是陳岑便又把眼睛疲憊地合上,熟稔問道:“你剛才急匆匆去哪兒了?”


    陳岑沒答他的話,下意識向後一看,臉上神色莫名,道:“你看誰來了?”


    “誰?”徐浩森有些累,沒有再睜開眼,但感官靈敏,問聲之下立即聽到有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口由遠及近響起,這聲響很小,但不知為何對於浩森來說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他心裏微微一觸,一種異樣的感覺彌漫全身,不由自主蹙眉睜眼,這一望之下,他猛地一怔,下一秒猛地從躺椅上抬起身子,披風滑落在地上。


    靜姝原本立在屋子中央,這時向前把肩上背的藥箱放到桌子上,然後緊走幾步走到躺椅邊,她將披風拾起,就著燈光,俯身望向浩森,這才發現浩森臉頰瘦削,膚色暗淡,高挺鼻梁下的唇齒幾乎沒有血色,垂在身側的胳臂瘦骨嶙嶙,心髒微抽之下,她驚道:“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這分明不是隻病了僅僅數天的狀況。


    而那廂的徐浩森在看清來人是靜姝,經曆最初的驚詫之後,這會兒迴過神來卻又重新躺迴椅子上,眼神也疏淡下來,道:“你怎麽會來這裏?”


    “接到命令就來了。”


    靜姝將披風展了展,幫他重新蓋上,然後將手伸向他的額頭。然而,手還未觸到,徐浩森就將臉頰忽然撇向裏麵躲開她的手,靜姝頓了一下,直起身迴到桌子前打開藥箱拿出聽診器又重新走迴來,她搬個凳子坐到躺椅前,戴上耳管,將診器伸向徐浩森的胸腔,但這次仍未成功,徐浩森忽然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


    “你要幹什麽?”


    “你說呢?”靜姝看著他:“你這臉色不僅僅是水土不服了,我檢查一下你心肺有沒有事。”


    徐浩森直直看著她:“我沒事,不用你管。”說著將她的手漠然拿開。


    切。


    靜姝彎著腰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繼續她剛才的動作,徐浩森開始冷著臉沒有動,靜姝皺著眉仔細聽,正準備換個方位,不妨手腕再次被人扣住,“我說了不用你管!你為什麽從來不聽?!”


    徐浩森忽然發怒,眼神猶如燃燒著火焰,靜姝被他衝得一愣,終於將手收迴來,直起腰迴到凳子上坐好。


    她慢慢將聽筒從耳朵上取下,習慣性地掛到脖子上,做完這一切後,沉默了一瞬,她才道:“你在生氣什麽,如果是因為前事,最該生氣的不應該是我嗎?”


    此言一出,空氣驀然冰下來。


    這樣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徐浩森略帶沙啞的嗓音才再次響起:“我氣的是我自己。”


    “我無顏見你,現在的我無恥,貪婪,愚蠢,已不複原來的我。”


    靜姝從沒見過浩森有如此自我厭棄的時候,心驚之下自己先急了:“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她上前按住徐浩森:“在我心裏,風光霽月,暗室不欺都不足以形容你。你又何必讓自己明珠蒙塵。”


    徐浩森一點一點轉過頭看她,眼睛慢慢有些紅了,他眼眶微熱,想問“是真的嗎?”,但內心的自我厭惡掩住了欣喜,眼神中將將激起的卓然風采,又暗了下去。


    最終他還是掙開靜姝的手:“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背叛了曾經的我,再也迴不去了。你走吧。”


    “浩森!”


    那次的冒犯事件,沒有把靜姝打倒,卻將浩森擊落下來,他將氣惱懊悔愧疚凝結於心,陷入了厭棄反省折磨的死循環。戰爭未起前,他在學校用滿滿的課程麻木自己,到前線後,又用瞬息萬變的戰機充盈自己頭腦,他的精神高度緊繃,情緒得不到宣泄,隻能用冷淡武裝自己。


    靜姝頹唐地坐在凳子上。


    她看著眼前疲憊不堪的男子,心裏也同樣湧起疲意,兩人走到現在,從無話不說,到無話可說,林林總總太多事,已分不清是誰的責任多一點。


    緊蹙的眉心暴露了靜姝的無望,她用手捂了下臉沉澱片刻,才重新開口道:“你不要這樣了,我說完事情就走。”


    徐浩森沒有動。


    靜姝道:“我來是要告訴你,浩清也在前線,此時就在醫部駐地。”


    話剛說出,徐浩森悚然一驚,猛然轉過頭:“什麽?她怎麽會在這裏?”


    眼見眼前人終於有了反應,靜姝捉住機會和說了情況:“她是悄悄來的,你父母並不知道,後來我讓她給你家裏報了平安。現在的問題是,她想來找你,我來問你的意願。”


    浩森輕皺眉頭,忽然問她:“你今晚過來就是為了浩清?”


    靜姝點了點頭,道:“我想讓你派人送她迴承京。一是她在這裏很不適應,而是這兩日若是開戰,我怕顧她不全。”


    “她在醫部是不是闖禍了?”


    知妹莫如哥。


    靜姝把事情經過簡單給他描述了下,最後才歎了口氣道:“就是這樣,其實也不算闖禍,隻是她不適應這裏的一切。”


    徐浩森揉揉自己的眉心,感覺心裏疲憊更甚,自己妹妹什麽樣,他比誰都清楚。然而,浩清變成這樣,他也有很大責任。


    他當即決定:“明天我就派人把她接過來,迴不迴承京,到時看情況。”


    靜姝很內疚,就像陳其芳說的,浩森他們也很忙,她卻還要用這些事來煩他。


    “對不起。”她低聲道。


    浩森看向她,冷淡幾乎維持不住,終於還是忍不住淡淡說了一句:“這不關你的事。”


    入夜時分,模模糊糊的光亮從辦公室裏傳出,映襯著天上一方彎彎的月亮。靜姝早已經走了,這一刻昏黃的光源下,浩森坐在桌旁,扶著額頭在專心地寫著什麽,有衛兵撩簾入室,端過一杯熱水,走到他麵前道:“長官,該吃藥了。”


    徐浩森未抬頭,隻是說道:“先放桌子上吧。”


    那衛兵放下茶杯,見他仍是聚精會神,忍不住又出聲道:“長官,你還是先吃藥吧,一會兒茶水就涼了。”


    徐浩森這才抬頭看向他,見是這次隨自己來的學生,不禁嘴角一勾,道:“囉嗦。”


    那衛兵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李醫生走之前交代過的,不讓你忘記吃藥。”


    徐浩森聞言眼光一閃,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包新藥攤開,微微發愣,道:“她什麽時候說過的?”


    那衛兵想了下,道:“就是出門後啊,她告訴我們要記得提醒你吃藥,不能因為忙就忘記。”


    徐浩森歎息一聲,一時之間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隻是把藥片倒進掌中,一仰頭服下,任那種苦澀的藥味穿越到愁腸,滲到心扉。


    那衛兵見他竟然不喝水,驚得連忙端起杯子遞給他道:“長官,喝水,趕快喝水,不然要苦死了。”


    “苦點好啊,苦點讓人冷靜。”徐浩森接過他遞過來的水杯,抿了一口。


    衛兵自然不懂他在發什麽感慨,眼見自家長官終於吃了藥,完成任務似的,端著水杯就高興離開了。


    徐浩森把目光從晃動的門簾處悠悠收迴,感覺身子後背騰出一絲熱氣,想是剛才藥丸的緣故。他用手摸了摸腦門子上的些微細汗,額頭熱度似是減緩很多,不禁有些發呆。半晌,他從衣襟處掏出一個鏈子,鏈子末端原來是隻精致的懷表,驀一打開,方寸之間夾著的一張照片,飄然而出。


    每一個夜晚,有此為伴,天涯也不過如此。


    翌日清晨,天微擦亮,長官部就派車來接浩清。


    因為昨夜迴來的晚,迴來後浩清又已經睡熟,所以靜姝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她哥哥第二日就要來接她。這一大早,車子突然而至,可把浩清給高興的蹦蹦跳跳,又是吃驚又是興奮的隨著靜姝收拾行李。


    靜姝拿著小皮箱幫她裝東西,浩清在她旁邊嘰嘰喳喳:“阿姝姐姐,阿姝姐姐,哥哥是不是也很想念我?就象我想念他一樣。”


    靜姝在旁看她喜滋滋的樣兒,心裏也輕鬆不少,便順著她的話道:“當然了。”


    浩清樂的過來攀住她的臂,哈哈直笑,邊笑邊暢想:“太好了,哈哈哈哈終於離開這裏了。長官部那裏一定非常好玩。對了,阿姝姐姐,長官部大院那裏不止我哥一個人在住吧?”


    靜姝搖搖頭:“我不知具體他們是怎麽分配的。好像有的住營地,不過,你哥確是住在大院。”說到這裏,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叮囑道:“你哥身體有恙,公務也忙,你去之後不能隻想著玩,要聽你哥安排。”


    浩清跺腳:“我知道了,阿姝姐姐你都重複很多遍了。”


    靜姝覷她一眼,見她還是沒心沒肺的樣子,搖搖頭又迴身繼續收拾東西。


    沒有看到她剛轉過身去,浩清眼睛滴溜溜一轉,露出一絲得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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