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桃林三人一別之後,月餘間木兮都居於東華帝君的駘蕩宮,終日品茗閱文不亦樂乎。


    是日,木兮柳央兩人漫步園林,柳央貪玩,俯身摘了一朵花,迴頭再看,發現方才還在她身後的姐姐忽的不知所蹤。


    人界


    一別之後,兩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不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


    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


    木兮方才在駘蕩宮瞧見天邊一道白光劃過,迅速追上,行至一山巒之下,白光消散,那是一片連綿不斷的山巒,中有一峰,草木欣欣,鬱鬱蔥蔥。山峰四周有結界維護,木兮手中發出藍色光芒,緩緩融入結界中。


    山高千丈,靈氣充沛。


    然,一入結界,周身靈力皆被束約,禦風不得,隻好步行上山。


    山中涼氣侵體,沿著兩側樹木有一條石階路。此路乃為利劍劈開山中巨石強行破開的一條路。木兮蹲下仔細檢查石階,石麵平滑,應該是一把極其鋒利的寶劍,而開路之人隻是信手一揮,所以每一層石階高低錯落不一致。


    沿著石路一直向上,半個時辰後便見遠處有一人,白衣如練,公子如玉。正是扶瑤負手立於山中。


    忽而風雲起,聞香風颯來,使人神清氣爽。


    電閃火石間,抽劍,揮劍,一氣嗬成。


    血液的味道隨風四散開來,扶瑤反手執劍,背對著後方,緩緩開口:“女皇好大的膽子,膽敢尾隨吾闖入此地。”


    身後的來人正是木兮,扶瑤力道控製正好,劍雖擦破頸部皮膚,但並未傷到要害。


    鮮紅的血順著劍身滑下,落地驚起一方塵埃。


    木兮對脖子上的傷毫不在意,好像被割傷流血的不是自己,笑意盈盈給麵前的人解釋道:“無意冒犯,方才見神君急匆匆入人間,還以為何處妖孽作怪,想來一睹神君神威。追到此地,又見神君忽的消失,而墨荷天生就能入這世間一切結界,算不得闖入,隻能是偶遇。”


    她倒是絲毫不在意架在項上隨時可以奪命的利器,眼神清澈又坦然的看著麵前殺氣十足的神君。


    扶瑤收了劍,依舊背對木兮,語氣冷的像寒冬的風,刺耳的緊。道:“女皇這遇可真是偶的很呐。”


    木兮笑道:“偶遇嘛,自然是緣分所在!”


    扶瑤偏頭看看她,她笑得甚是認真。扶瑤輕蔑一笑問:“女皇所指的緣分乃是精心謀劃下的安排嗎?”


    她眼神明亮,誠心答:“精心安排不就是為了增加緣分嘛。”


    扶瑤覺得這人廢話實在是多,不耐煩道:“此乃我私事,煩請女皇退出此地。”


    木兮聞言輕笑出聲,四下瞭望。


    此地得涇而勢愈雄,得古道而勢愈險。再觀之,此地有草,冬夏不死,百穀自生,冬夏播琴,有百獸,相群爰處。


    彈箏峽涇河縈迴,胭脂河水流湍急,交匯環抱於望駕山根古道,中有一碑,上書龍飛鳳舞三字,崆峒山。


    木兮心下了然,此處正是廣成子修仙所成之地。昔日皇帝問道廣成子,膝行向前,請問治身之道。


    她與扶瑤所處正是山頭,順著扶瑤目光望去,前方乃是一家大戶人家所辦學堂,門口的匾牌上刻著趙府兩字。


    “神君以此山為中心,將百裏之地皆入結界,另設一時空,這可是有違天道啊。”她邪魅的笑著,轉身到扶瑤麵前,抬頭望著這比她高一頭的神君一臉冰山模樣,覺得他如果能多笑笑,一定可愛的緊。


    扶瑤以這山峰為中心,設了諸多結界,木兮上山這一路就破了三四十個結界。


    他重置此地時空,以神力幹擾人界秩序,此乃大忌!


    木兮語氣輕佻繼續道:“也不知……天帝知是不知?”


    扶瑤退後一步,與木兮拉開一個適當的距離。冷聲道:“吾平生最恨兩事,一為求人,二為受製於人。”


    聰明的人不會這麽不知趣,她眨了眨眼,眼瞼下的金沙細線異常耀眼。笑曰“我隻是問問,又不曾言明要秉與天帝。”


    扶瑤不理木兮,微微皺眉不快道:“女皇是自行離開還是本君送你離開?”


    木兮瞧見他這一臉漠然的表情,輕哼一聲。“如此不會憐香惜玉真是白瞎了公子這副好皮囊。我遊曆人間時,時常聽戲文講,有女嬌娥假扮男兒郎入廟堂承門宗,公子莫不是如此吧?”


    他原本不耐煩的心情,在木兮這明顯的挑釁下竟舒緩下來。將木兮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饒有興致問:“男兒郎還是女嬌娥,女皇要親自驗明嗎?”


    “嘖嘖……”她咂咂嘴,讚賞道:“伶牙俐齒,倒很想東華帶出來的人。”又惋惜道:“這麽好的樣貌,居然生在神族,不知妖皇得多麽痛心疾首。”


    木兮見過很多好看的男孩子,像婆娑國儒雅的白衣少年,像俊秀華麗的東華。可是這種生得俊秀又邪魅,天真又柔媚的男人實在是讓人覺得很妖孽啊。


    扶瑤淡然一笑“本君一向覺得世人誤會極深,女子生得好看就是應當,男子生得好看就是妖孽?神族就應當是方庭寬耳,法相莊嚴?稍微俊朗一些就得是妖族不可?上蒼贈本君這副肉身,就是要改變你們這種偏執的想法。”


    哈哈哈,木兮聞言一陣大笑,笑的倒是好爽。隻道:“神君可不是稍稍俊朗啊,生成神君這般,怕是娶妻都不好娶吧。”


    哪個女子會嫁給一個比自己還美麗的男人呢?


    “好似長成女皇這樣就好嫁人了?”


    “……”


    他是一點虧都不肯吃,木兮也是頭一迴被人逼得啞口無言,冷咳兩聲,生硬的轉了話題,“不知那是何人能得神君如此厚愛?”她玉指一抬,不偏不倚,指向學堂當中的正在傳道授業的女先生。


    目之所及是一位三十有餘的美婦,那女子站在學生當中,著紫色綢衫,外披白色紗衣,步態雍容柔美,簡單的綰個飛仙髻,五官雖不出塵絕豔,身材亦不纖細,卻是讓所有人的目光匯集在她身上。宛若一個發光點,讓人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冷清的眉目間掩藏不住的清高冷峻,琥珀色的眸子順著木兮所指望去。他眉頭微微一皺,垂了眼眸,想了一番,又瞥了木兮一眼,輕啟薄唇道:“我師尊!”


    扶瑤語調微微上轉,兩字之間已表達出驕傲自豪之意,他不願旁人闖入崆峒結界,卻很驕傲的向木兮介紹他的師尊。


    木兮一愣,先前她猜測按照扶瑤別扭的性格肯定不會告知此女為何人,她那一問純屬好奇一個凡人居然會有如此氣質,卻沒想到扶瑤竟會幹脆利落迴答。驚訝問道:“你師尊?可是……你不是師承釋迦牟尼嗎?”


    談起那女子,扶瑤連語氣都會變得溫潤。緩緩道:“我一萬歲時,修成神之身,父君命與兄長比試,不慎傷及兄長。後逃離神界,於人界遇到師尊,受教儒學。返迴神域承儲君位後方才追隨釋尊修習佛理。”


    距離甚遠,木兮靈力被封,隻得凝神側耳傾聽。那女先生說話同扶瑤一個腔調,雖是一板一眼,卻儒音悠揚婉轉謙遜。


    扶瑤低頭瞧見木兮白皙的頸上依舊慢慢在滲出血,袖中抽出一方白色娟帕。他將帕子遞給木兮,木兮不接,扶瑤便輕輕將帕子係於木兮頸上,止了滲出的血。


    其實這點血木兮本不在意,卻見他這孩子麵上冰冷,性格別扭,也有溫柔的一麵。本想道一聲謝,卻又記起就是這溫柔的人才是罪魁禍首,似乎應該他先道歉,便悻悻作罷。


    學堂內,女子執書而立,那張臉如新月清暈。旁有一七八歲少年作揖恭敬問道“師尊,世上何以存魔?”


    女子笑道:“魔,即為索取好處的佛。凡存在,即有道理,萬事萬物不可因其違背汝之信仰,而妄言乎。”


    心揪著痛了一下,她慌亂著掩飾自己的情緒,不願被扶瑤發現異樣。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個人站在血海當中也曾告訴她,魔,即為收取好處的佛。


    很多很多年後,她與當年的人已形同陌路。


    好在扶瑤目光一直眷戀在學堂中,並沒有發現木兮異樣。


    學堂中另一少年插話又問:“師尊,古之學神仙者,真有其人乎?”


    女子道:“昔秦大夫阮倉,所記有數百人。神仙幽隱,與世異流,世之所聞者不及萬一。廣成子曾於此飛升成仙,吾崇其所為,必靜必清,無勞爾形,無搖而精,乃可長生。”


    木兮聽著女子所言由衷讚道:“一個凡人能有此見識,的確是個好先生。”


    扶瑤看著師尊,恍惚間好似又迴到那一年他剛遇到她,他的手上還有大哥的血,她卻不怕不問,拉著怯弱瑟瑟發抖的扶瑤,將他帶迴府中,好生照料。


    她也如今日一般,站在學堂上教導他。


    人,立於宇宙洪荒,天地之間,須得修成自己的氣場,這氣場乃是引領天地精氣自然而然形成。或溫婉親切,或沉穩大氣,或殺伐狠決。


    後來扶瑤發現師尊不論在何種場合,不言一字,總是可以聚焦所有人目光。無論身在何地她永遠都是中心。


    他心下淒然,自己這麽些年,遵從師尊教誨,無奈卻是邯鄲學步,終是高不成低不就。


    學堂上的女子,越是盯著看越發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讓人想要上前與之攀談,見扶瑤如此敬佩她,木兮更想與之談論一番。


    偏頭問扶瑤道:“你師尊喚作何名?”


    那狂傲不遜,清高不羈的神君居然露出的一刹自卑的眼神,可就隻一瞬,短暫的讓木兮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問他師尊名字,他卻如此自卑,難不成是不配喚她姓名嗎?


    第一次見扶瑤這般,木兮倒也不好意思再嗆他,小心翼翼試探問道:“咳……你怎麽了?”


    怎麽了?這問法倒是讓他靈台清明,眼神一沉,轉頭冷聲問道:“幹卿何事?”


    “……”


    好一句幹卿何事,木兮真真是敬佩這人情緒轉變之快。前一刻還在愧疚自卑,下一秒又高貴冰冷不可侵。


    接二連三被扶瑤堵的接不了話,拍拍他肩膀道:“若是論年齡,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兒還得喚我一聲師姐呢,姐姐關心弟弟,理所應當。更何況我這弟弟六界何人不稱讚?文武兼修,德才兼備。如此徒弟,想必是女先生最得意之門生吧。”


    木兮本為釋迦牟尼座前一朵墨荷,梵音繚繞,化歸成仙。而扶瑤師承釋迦摩尼,也算得上是個偏門的師姐吧。


    她就近靠著一棵合歡樹,粉色的合歡花隨著風飄進學堂,又覺得這角度不好,換了個方向,挑個好角度細細打量那女子。


    她說他男生女相,他不惱不怒;她降他身份,他不惱不怒,唯獨對那得意門生四個字在意的緊。


    粉色的合歡花蕩在空中徐徐落下,清清淡淡,卻露著憂離。


    那人眼裏,是一貫的溫柔,可這溫柔卻來自悲傷。


    扶瑤緩緩講給木兮聽,可這往事更像是他講給自己聽。


    “師尊心懷天下,卻受限女子之身,將其一生抱負與理想授予我,唯望我可入儒門天下,追隨儒門龍首,實現她平生夙願。”


    儒門天下龍首,疏樓龍宿。為人機敏好辨,極為自信,氣度雍容,瀟灑不凡。他曾在儒門聖地學海無涯進修,後因不滿儒門舊係官僚體製迂腐,自創新儒教組織儒門天下,以之為尊。


    他師尊幼時曾於儒門天下進修,但因種種緣由後被迫離開儒門天下。但其一生都將疏樓龍宿奉為儒教頂峰,是以希望扶瑤可以入儒門追隨龍首。


    “後來呢?”


    “後來?起初是我不願意,畢竟往儒門天下修學就得離開師尊。我那時小,黏她黏的厲害。她見我不願意,認為男兒誌短,很是失望。”


    他最落魄時,是師尊,那般明媚高貴的女子笑著牽著他落駐崆峒。


    他惶恐,她便處處稱讚他,給予他自信。他不安,她便以儒門禮儀教化他,禮、樂、射、禦、書、數,她手把手一樣一樣教給他。


    扶瑤至今還記得那日,師尊穿著淡藍色紗衣,一頭青絲披在肩上,略顯斑斕。她匆匆而來輕輕喚他前去,讓他試試衣服合不合身。


    純白的袍子流淌在她手中,袖口銀絲滾動,腰間以活針繡法用淺藍色絲線繡了流動的蓮花,白色的衣裳,襯著絲綢般墨藍色的發飄散在腰間。


    師尊笑著誇他著白衣甚佳。自此之後,他所有衣裳都是仿著師尊贈他的衣物所做。


    他為師尊慶生,跑遍大荒西北,耗時月餘,投擲千金,於子時之前趕迴,送她一整套琺琅琉璃鳳求凰茶杯。


    她笑說希望日後每個生辰都有扶瑤相伴。


    他從來都想要成為師尊最親近的人,可他卻又最怕,最怕自己不能親近她。


    過多的在乎就會束縛手腳,過多的在乎就更加惶恐。


    他眼神迷離,像是想起久遠的事情。“喂……”木兮喊他一聲,將扶瑤的迴憶打斷,眨著眼睛問他:“你最後還是沒去儒門天下嗎?所以她很失望?”


    扶瑤默然,“非也。我應了她,前往儒門修學。可我還沒到儒門天下東華便來尋我迴神域。說兄長斷髕無法醫治,父君要廢儲立我。”


    堂堂六界儲君,若是斷髕,縱然幻化形體也不能威懾九州。更何況當時斷生神之身已破,更換儲君是最合適也是唯一的方法。


    “我被迫返迴神界,月餘之內拜儲君位,受六界九州朝賀。待事情打點好後,匆匆趕迴崆峒時才憶起,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吾與師尊竟已數十年未見!”扶瑤苦笑一聲。


    他的憂傷如夢,夢醒後,是落了一地的合歡。


    太過寂寥的歎息,是愧疚,是自責。


    “我此一生,最不怕辜負的便是時光;然我一生最為珍惜的卻為時光所負!”


    神擁有無限漫長的壽命,時光對於神而言,的確不怕辜負。可時光於三千俗世凡人而言,卻是最為珍貴。


    不曉得師尊得知他未追隨疏樓龍宿時有多失望,不知她等了多久,等他給她一個解釋。


    可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他歸來時,已經晚了,太晚了。府裏就好似從來沒有扶瑤這個人。


    他知道,終了是他辜負了師尊。


    木兮說他是她最得意的門生,這幾個字諷刺的緊。


    何來得意?


    扶瑤找遍府邸也沒有找到那套茶杯,他甚至不知她心中是否還記得三十年前曾有一個叫扶瑤的孩子被她帶迴府中。


    大約是這記憶令人失神,下意識雙手緊緊攥緊,緊蹙的眉頭是不甘。


    一別之後,兩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


    縱然如今扶瑤迴來又有何用,他負了他師尊一番心血,可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其實木兮覺得這事就是誤會而已,但是聽著她心裏也不是滋味。問他“為何不去嚐試解釋,或許,你師尊可能並沒有那麽介意你入不入儒門天下。”


    他裝作若無其事搖頭答:“師尊高傲,她曾言,失望過後,再無原諒。何況音信全無三十載,她怕是早已……不記得我了。”


    他說話的語氣溫柔又落寞,他並不怨師尊忘了他,又或者其他。


    因為一切都是他的過錯。


    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不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


    明明心中掛念,卻隻能如小偷般隱匿暗處,遠遠望著她,聽她為別人傳到授業解惑。


    明明心中掛念,卻連見麵的勇氣都沒有。


    心尖略微有些酸,木兮上前握著他的手。不敢見師尊嗎?她也一樣,迴到九重天,還是不敢聽到任何關於那人的隻字片語。


    極度的自信要麽是真正一生平步青雲順風順水,因不知失敗挫折為何物而來;要麽便是在掩飾極度的自卑。


    而扶瑤,很不幸,他屬於後者。


    握著他的手才發覺他的手冰涼的似寒鐵。


    他淡淡一笑“我見到師尊青絲落白,那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惶恐與不安。”目不轉睛的看著學堂中人,又道:“我不怕師尊故去,大不了入幽都改了她的生死簿即可。但我……我怕……美人遲暮。”


    木兮抬頭瞧著他淺粉的唇,斂了儒音的扶瑤仿佛不再那麽遠,不再那麽遙不可及。


    是啊,他是神,是這六界最尊貴的存在,是超脫了時空的存在。


    他不懼震蕩,不恐流離,唯獨怕美人遲暮。


    “我存了私心,願她可得長生。我上天入地,尋遍神天人鬼四界卻都不曾找到長生賦。我隻得以靈力將方圓百裏納入結界,將其時空拉長。結界中人所過一日乃是天界千年。而我……就可以這樣看看師尊,看看她就好了。”


    聞言木兮右手不經意一顫,傳說六界存了一首歌賦,名為長生。


    長生賦起,可活死人,生白骨,奪天地造化。長生賦起,可修仙身,形神體,煉萬物生靈。


    抬頭看著他好看的眼,眼裏映著那女子的模樣,沉聲問他:“美人遲暮,本就是這世上最悲傷的事。可神君難過的是那幅皮囊還是那個人?”


    那張臉如花樹堆雪,過於蒼白,沒有半點血色。


    許久,他才方道:“君有淩雲誌,報劉一丈書。”


    木兮心中默念一遍,幡然領悟,旋即一笑,點頭讚許道:“師尊果然好名字。”


    故事講完,扶瑤轉身欲離開此處,卻被木兮一把抓住他衣袖,俏皮笑著問他:“最後一個問題,為何願將此事與我分享?”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木兮覺得笑的略微邪惡了些。聽他緩緩道:“不是分享,隻是我恰好需要有人記得她,我才能確定師尊確實存在,而非我一廂情願的幻想。”


    在那結界內的女子木兮沒有資格評論她是幸還是不幸。


    木兮唯一知道的是,那天她與扶瑤靠的很近。


    在崆峒的他,隻是一個揣摩不定師尊心意的孩子;在那裏的他,願意將他的過往分享給木兮。


    他們二人出了結界,鸞凰駕之,行之千裏,一路無話。


    他不說話,木兮以為是他不好意思。但她著實認為沒什麽,畢竟誰年少時沒喜歡過自己的師尊。這約莫也算是一種情懷吧。


    覺得自己作為他師姐,這時候有責任義務開解小師弟幾句。正想著這個頭該怎麽起,卻見扶瑤停了腳步,轉身似是想詢問她什麽。


    話還未說出口,麵前已落下十幾個天兵,為首的正是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一甩拂塵,行了一禮,衝扶瑤道:“天帝有命,扶瑤神君即刻返迴乾宸殿。”


    木兮見那星君神情凝重,轉而問扶瑤:“乾宸殿是哪?”


    扶瑤知道一定出了急事,還是耐心向木兮解釋道:“神界議事之殿,想來應是神域有大事發生了。今日與魔皇就此別過了。”


    扶瑤話音剛落,司命星君便道:“請女皇也同我們走一趟吧。帝後說過,神君身旁若是有旁人,也請一同前往乾宸殿。”


    木兮驚訝問道“我?去神界?”


    司命星君便點點頭。


    扶瑤瞧著今日這架勢已然明白神界必定是出了什麽與自個有關的事了。便向木兮道:“勞煩了。”


    木兮覺得扶瑤真是有趣的緊,貴為神界下屆天帝,處事禮數周到,雖是嘴貧了點,不過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兩人名為邀請,實為扣押,匆匆被帶往神界乾宸殿。


    殿內立數人,分列兩側。左側依次為寒飄櫻、天楓瑾、東華帝君、西王母。右側站著幾個天兵衣著的人,扶瑤瞧了一眼覺得眼生的緊。


    司命星君上前單膝跪地,朗聲道:“啟稟天帝,帝後,扶瑤神君與魔皇木兮均已帶到。”


    帝後一點頭,司命星君躬身,退出殿內。


    扶瑤上前掃視了一眼天楓瑾與寒飄櫻,見二人安然無恙。遂施一禮,溫聲道“兒臣……”


    扶瑤話還沒說完,便被一個嚴厲渾厚的女聲打斷。“卿為吾家,勤苦累年。為九州,鞠躬盡瘁,今,何故作此?”


    木兮抬頭望去,堂上居二人,執鳳涅瓔珞,凰磐朱佩.法相莊嚴,不怒自威。木兮覺得神族就應該長成這樣才是合理,扶瑤就是個異變。說到異變,他的確跟這兩人沒有一丁點像。


    打斷扶瑤說話的正是帝後。這種行為無禮的很,可是像他們這種人,已經是六界主宰,至高無上的存在,的確也不必在乎那些虛與委蛇的禮數。


    再觀扶瑤,倒是一臉平靜,既不惱她打斷自己,依舊溫和問:“恕兒愚鈍,不知何事召見扶瑤?”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裏笑意盎然,這麽多年扶瑤其餘本事學藝不精,唯獨這喜怒不現於色的本事同他父君真真是一模一樣。


    天帝修為以至無雙,忽聞一低沉渾厚的男聲道:“歸羅經被奪,這位天兵乃是負責押送者之一,亦是唯一存活者。”


    歸羅經,神界至關重要的寶物。相傳在宇宙開蒙初期,神界存著一首長生賦。不知道多久之前,長生賦突然離奇失蹤,六界中人得知消息後到處搜尋,都希望自己可以得到長生賦。但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裏,從來沒有人找到長生賦。因為子孫更迭,各界對於長生賦的消息早已視為美好的傳說。雖然依舊有人前赴後繼遍尋長生賦,但大多都是無功而返,終其一生也不曾見到長生賦的影子。


    這歸羅經實則為一方羅盤,演天地玄妙,據說可以由此羅盤引導尋到長生賦。取名“歸”也是希望長生賦可以迴歸神界。歸羅經一直被天帝與帝後親自保管,幾萬年裏,歸羅經才會有一兩次異動,而發生異動時,神界就會排大量高手攜帶歸羅經出去,隨指引搜尋長生賦。但因為每次都是無功而返,且神族本就擁有綿長的歲月,這長生賦於神界而言著實雞肋。所以時間愈久,大家對歸羅經能否尋到長生賦也著實懷疑。


    扶瑤上前幾步,站在那名存活下來的天兵前。那人身形奇矮,見了扶瑤早已雙腿打顫,眼神裏恐懼之色彌漫。扶瑤心下一驚,伸手剛欲探天兵記憶,卻見那人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嘴裏大喊著求神君饒命。


    寒飄櫻站起來伸手扶起那名天兵,扭頭眼神示意扶瑤,扶瑤了然,退後幾步。


    寒飄櫻稚氣的聲音故作老城到:“你莫要怕,我不會傷害你,你放鬆,我來看看當時發生了什麽好嗎?”寒飄櫻本就像個十來歲的小娃兒,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看著那人,眼神單純又清澈,天兵倒也不像抗拒扶瑤時情緒強烈。飄櫻將兩人掌心相合,整個大殿上隱約出現了當時的場景。


    押送隊伍是由太玄女為首,輔以二百天界精兵。見此二百來人行至天界,忽見一白衣人急速飄過,頃刻間眾人皆慌。來人白衣飄飄,一頭墨藍色的發不羈散於風中,手執望涯,落於隊伍正前,此人正是公子扶瑤。望涯劍身極薄,加之扶瑤出手速度極快,待扶瑤落地後輕數三聲後,所有人首級應聲而落。白衣人搜遍所有仙者神體,拿到歸羅經時微微一笑,眼神冷峻又高傲,這狂傲的笑容整個乾宸殿內的人都見過。而後白衣人急速離去,這時那名身形矮小的天兵從服飾下鑽出,驚慌的看著周圍。


    原來那正常人高度的天兵竟是由兩個侏儒仙者幻化而成。白衣人動手極快,殺伐之心果斷,從動手到結束連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能連取二十多人首級,而自身速度不減絲毫。但因動手太快,他竟大意了一個漏網之魚。


    扶瑤知道最近歸羅盤有異動,天帝派人將它帶了出去,隨指引搜尋長生賦,卻不知這一次天帝竟然大意到隻派了一支天兵衛隊護送,沒有一個神參與。


    所有人都看到了景象之人是扶瑤,驚訝不已。但觀扶瑤神色,泰然自若。


    木兮由衷佩服他,自始至終,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確有幾分統領六界的模樣。


    景象慢慢消散,寒飄櫻匆忙跪下道:“父君,此人定是冒充二哥,二哥怎麽會殺人奪羅盤?他如果想要的話,跟父君開口要就是了,何必大費周章。”


    扶瑤從幼年開始,便明裏暗裏到處搜尋長生賦,神界之人都清楚扶瑤對長生賦的執念,也都由著扶瑤尋找這存在於傳說當中的物什。扶瑤知道神界有歸羅經,他的所作所為也表現出他迫切的想要長生賦,但他從未向天帝稟明想要使用歸羅盤尋找長生賦,這也算是神界未解之謎之一。


    “這倒也是……”帝後緩緩開口,目光慈愛又溫柔,與之前斥責扶瑤的人判若兩人。“扶瑤神君修為高深,手執孤則,想取神界何人首級都如探囊取物,此番奪寶,若是沒有足夠的誘惑當不致行出這般荒唐的事來。”


    “對啊對啊,二哥當然不會這麽做。”寒飄櫻急於幫他二哥洗脫罪名,小丫頭急的鵝蛋臉上現出一抹紅暈,好像被冤枉的人是她自己。


    飄櫻著急,跪下說話的時候,稍微一動,手腕上的鈴鐺輕微作響,扶瑤瞧著飄櫻,更覺得這丫頭可愛了,全然不顧自己此刻身處危局。


    帝後眼神一轉,她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孩子非得跟一個庶子感情甚篤,扶瑤有任何事都能見到她幫著求情,轉念又想到自己的兒子,卻是壓抑不住內心翻滾的恨意。


    忽聞一男童聲音從上傳下,竟是天帝緩緩開口:“之前魔界拜上書函,道更替了魔帝,想不到時至今日才有緣見到女皇。”


    天帝修得大道,可化萬象,可形萬法。聲音,形態俱為表現,可瞬時化萬千,不知本尊為何。


    木兮內穿薄蟬翼的黑色胸衣,腰束煙羅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黑色翼紗,一身勁裝,不施粉黛,少了幾分女子溫婉的嬌媚,多了幾分颯爽英姿。上前行禮道:“魔界動蕩,木兮初登大寶,未得及時覲見天帝,是木兮之過,望天帝罪罰。”六界之皇各司其職,原本地位平等,隻因神界千百億年來以其不死之身獨立六界,是以其餘五界尊天帝為首。


    忽又聞一中年男子高亢聲音道:“魔皇言重,此番既來了神界,當由我兒扶瑤好生款待。”


    扶瑤躬身接話道:“當然。”語畢思及木兮那套當然是,當然不是的理論又覺得這女子多了幾分趣味。


    帝後匆匆同天帝耳語幾聲,天帝遂問道:“扶瑤方才可是同魔皇一處?”


    扶瑤點頭。“方才與女皇駕鸞凰於西北海之外不周負子山,正與女皇感慨禹帝功德浩量,兒之楷模。司命前來傳父君旨意,遂攜女皇同歸。”


    帝後遂道:“我兒方才於歸羅經被盜時居何位?”


    扶瑤料到遲早得有這一問,從知曉事情緣由開始,他就想好如何避開這個話題了。嘴角微微上揚,右手祭出望涯,白皙的臉上梨渦若隱若現,帝後神色微動,手中結界衝向侏儒天兵,扶瑤已經取了那侏儒天兵的首級,右手執劍,左手提顱,笑顏如花。


    扶瑤速度極快,帝後在他祭出劍時出手保護那天兵,卻已被扶瑤取了首級提於手中。


    白衣染血,他眉頭微皺,似是嫌棄肮髒的血髒了他衣服。


    帝後拍桌而起,修為化聲,十萬年修為直衝扶瑤而去。但見扶瑤不躲不避,天楓瑾身形疾動,情急之下護於扶瑤身前,但刹那之間眾人再看卻是扶瑤又護在了天楓瑾身前,以肉身承受帝後全力一擊。刹那之間兩人位置兩換,這是在說明這一招不是他扶瑤躲不開,而是他不躲。


    天楓瑾見公子被傷,美目一橫,眼神狠辣的看向帝後,右鎖骨上彼岸花光芒大盛,扶瑤歎氣,傳聲於她道:“你呀,這般沉不住氣,枉我苦心教導一番,退下。”他身邊的這丫頭他教了這麽多年,卻還是一見到他吃虧就忍不住。


    天楓瑾不言不語,眼神急切的看向扶瑤,扶瑤點頭再次確認自己很好。


    帝後起身威聲怒道:“扶瑤神君,爾膽敢乾宸殿上取人性命?盜羅經在前,殺人在後,眾目睽睽你意欲何為?眼中是否還有本宮與你父君?”


    扶瑤瞥了一眼帝後,緩緩道:“若是按照您的說辭,那麽乾宸殿上,母後公然對兒出手,眾目睽睽之下是想要處之而後快嗎?那您眼中又是否有我父君?”


    這小兒牙尖嘴利她一向知道,此刻不屑輕哼一聲,道:“是你放肆在前,本宮隻是要好好管教兒子,這乾宸殿可不是沒有禮教的紫微宮,由著你胡鬧。”


    扶瑤躬身行了一禮,臉上還是掛著好看的笑容,道:“放肆在前,隻為說明,扶瑤行事,絕無意外。”這八個字擲地有聲。


    以他的功力,如若他真的想殺仙取羅經,那麽此刻乾宸殿也絕不會有活口留下報信。


    天帝了然,始終由著扶瑤與帝後鬧,絲毫沒有插手的想法。


    扶瑤一向覺得他的父親冷漠,他不需要妻子,不需要兒子,他隻需要一個強大的繼承者,一個能守護神域的工具。


    寒飄櫻臉色難看的看著二哥,原本二哥就同帝後關係不好,一直都是她在中周璿,可今日雖然她相信哥哥是冤枉的,但自始至終扶瑤一句否認的話都沒有,卻以雷霆手段來證明他不是盜歸羅經之人,這種情況隻能讓帝後日後對他更是厭惡。


    東華看著扶瑤手中的頭顱,無奈扶額。這人性格就是這麽扭曲,你好好解釋一番你方才去了哪裏,和誰在一起,這不善了了,非得以另類手段來證明。不過若是扶瑤會道歉,那這人一定是假冒扶瑤。扶瑤是那種明明我錯了,但你可以殺了我,我也不會說一句我錯了的人。


    隻有木兮看著扶瑤的眼神全是讚許。行事出人意料,為人多情溫柔,關鍵時刻殺伐狠決,是一個帝王的好材料。


    解釋,是這世間最蒼白無力的行為。


    他以強者之姿守護了他師尊,證明了他清白,這麽短的時間內想出方法鋌而走險盡全力保護所愛,也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


    扶瑤溫聲道:“父君,君主議政,衣裳汙穢,於禮不周,請允兒臣前去更換。”


    他的父親,六界最強大的君主,眼裏沒有溫情可言,又或者對他才沒有溫情。因為自始至終他都是一把鋒刃的刀,是天帝震懾五界的刀。


    聞言,天帝朗聲道:“扶瑤,既非你盜取歸羅經,本尊便著你十日內輯兇還書。”


    在天帝而言,他需要一個最適合的繼承統管六界的人,不管這個人是誰,又或者這個人被人如何欺辱。他從來放任帝後與公子斷生對扶瑤打壓、傷害。在他的眼裏,如果一個帝王沒有能力從這等兄弟鬩牆之爭中勝出,那麽他修為再強也不配統領六界。


    帝後不經意間一笑,她仿佛絲毫不介意天帝放任扶瑤離開,與方才怒不可遏的狀態判若兩人。


    扶瑤領了旨意,匆匆化光返迴紫微亙春宮。他真的是一刻也不能容忍衣裳上染了這等汙穢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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