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殊淡淡開口:“阮姑娘,不過數年不見,你便認不出葉某了麽?”他語氣平靜,“或許,你尚能記得長瀾,你那個晏師兄。”阮紅衣的瞳孔驀地收縮,她萬萬不曾想到,居然還會聽見這個名字!這一刻,無數畫麵在腦中劃過,阮紅衣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冷漠的修士,想了起來。“葉……大師。”她忽而說道,“是晏師兄的好友,晏師兄常喚你‘阿拙’。”隻是,阮紅衣說得篤定,心底卻倏然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慚。若是將自身賣與其他陌生修士也還罷了,總歸他們互相都不認得,隻是萍水相逢而已,互惠互利,便各自散去。然而她怎能想到,先前種種輕浮醜態,居然落入了曾經師兄的摯友眼裏……甚至她如同一個妓子般被人品評、買賣,莫大的羞愧,幾乎讓她想要自盡葉殊微微頷首,用手指了指桌前:“你坐。”阮紅衣木愣愣的,順著葉殊的意思入座,她腦中也是木愣愣,全然不知該如何反應。葉殊坐在她對麵:“長瀾見過葛元烽,知你失蹤,兩人於萬通樓出數千靈石發布懸賞,尋你蹤跡。沒料想,你在此處。”盡管這話語裏不見什麽指責之意,語氣都是平淡,但是聽在阮紅衣耳中卻如驚雷炸響,炸得她頭暈目眩,眼中禁不住地流出了淚。葉殊抬起眼:“如今你該說一說,為何在此。”阮紅衣很是惶恐,她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然而,在那淡漠無波的目光中,她終究說了出來:“我……我想要借機為師尊、朱師兄和夏師姐報仇。”接下來,阮紅衣將心裏的想法和盤托出。在那時,她見葛元烽辛苦修行,極盡壓榨自身,從前的毛躁魯莽都化為了一股憤恨衝勁,而她到底是個外人,不可能利用過多資源,進境緩慢,眼看著這樣下去,她出不了半點力氣,隻能眼睜睜看著葛元烽辛苦,加之內心愧疚如同火燒,時時刻刻,讓她痛苦猶如五內俱焚,種種壓力叫她再不能容忍自己拖累葛元烽,最後找了個機會,很快離去。加入紫羽樓,則是阮紅衣幾番思量後,顛簸多日的選擇。阮紅衣知道自己雖說有些資質,可要想進入大宗門,按部就班地修行,之後憑借自己的力量、以堂正的路子去複仇,恐怕數百上千年都無可能,更是不知什麽時候她潛力就會耗盡,且修行途中說不得就因著種種緣故早早隕落了……而她一個女修,想走捷徑,也隻能是利用這一副天生的皮囊。後來,阮紅衣來到下府,進入了紫羽樓這等廣招女修之處,受了樓中的培養,改換了樓中功法,果然進境一日千裏,數年後就已築基。但她也知道,用此法築基是快,卻根基淺薄,與人爭鬥甚至不及煉氣,可她也明白,一旦能正式“出閣”,挑選到合適的人選,用紫羽樓秘法可以逐漸轉化為真正的實力,而且還有很多機會認識有權勢的修行之人。阮紅衣是想要想法子攀上一名不懼怕胡家威勢之人,讓她能夠複仇!……自然,她也不至於不自量力,以為能憑借美色叫人替她滅了胡家,她隻是想著,或許能讓那個真正出手的金丹真人,以及下達指令之人受死!為了給如同親人般的師尊、師兄師姐複仇,她不惜此身,哪怕要做盡從前她瞧不起的屈辱之事,諂媚討好他人,她也心甘情願。曾經師尊養她教她,師兄師姐看護照顧,卻都死得這樣慘,倘若天底下老實修行之人總敵不過世家大戶,她能如何?唯有以牙還牙,以勢壓勢了。聽阮紅衣說完這些,葉殊的眸光漸深。果然,如他猜測一般,阮紅衣舍棄原本所修之道,轉而做這用美色、身子的合歡交易,是為了給師尊與其同門複仇。若是此番他不曾想著欣賞另一種音律樂舞與垂雲樓的異同,沒見著阮紅衣,今晚之後,阮紅衣就當真迴不了頭了。待那時,即便葛元烽後來找到了阮紅衣,阮紅衣得知了實情……哪怕葛元烽不在意,以阮紅衣這執拗的性情,恐怕他們二人之間,也難以再迴到從前了。葉殊暗忖,若如此,長瀾也定然會因此傷情。第464章 實情阮紅衣說完心中所想, 眼眶微紅,道:“我知我此舉恐怕也有些癡心妄想,來到此處之人多是隻為美色、修行而已,我若無足夠的價值, 即便是那些有權勢地位的, 又哪裏肯為了一個區區……而去與那胡家的金丹結仇?隻不過, 我若隻按部就班, 到如今怕是至多煉氣六七層,可眼下,卻已築基了。”女修在紫羽樓裏修行, 若是肯多吃些苦頭, 修為進境的確比在別處快些, 隻是其中的付出於女修而言, 絕非表麵可見。阮紅衣固然抱著能借助權勢之人的奢望, 未必不是也覺得, 或許借此更快提升實力……葉殊聽完阮紅衣的話, 卻並非露出嫌惡輕蔑之色。阮紅衣見狀, 心中也微微鬆了口氣。她試探著詢問:“晏師兄他……現下不知……”葉殊看她一眼:“長瀾如今乃是宣明府天劍宗弟子,拜在驚天劍主風淩奚座下為親傳弟子, 如今已然築基, 正閉關淬煉本命靈劍。他甚好, 隻是前日裏見過葛元烽, 知你失蹤, 亦很擔憂。如今在此間見你, 我可同他交代了。”一時間,阮紅衣心裏百味繁雜,不知是羞慚還是歡喜。歡喜自是因著她淪落如此還有同門惦記, 羞慚則是晏師兄能憑借自身本事拜在了元嬰老祖座下為親傳弟子,她卻是個這等身份……她本覺得自己必然不會後悔,現下卻因著遇見了葉殊這熟人,開始擔憂若是苦苦尋找自己的晏師兄與葛師弟知道自己……她又要如何與他們相見呢?阮紅衣張了張口:“還請葉大師,莫要將此事告知晏師兄與葛師弟。”葉殊道:“恐怕不能。”阮紅衣萬沒料到葉殊竟如此幹脆便拒絕,不由露出惶急之色。葉殊又言:“萬通樓乃是消息靈通之地,紫羽樓也有勢力,能在短日裏掩蓋你的消息,又或是因什麽緣故叫萬通樓不曾出賣你之消息。但過上些時日,你已徹底成為紫羽樓中人,到那時,你的消息定然會由萬通樓通告四方,並將懸賞攫取。”阮紅衣美眸睜大:“這……”她倏然反應過來,葉大師所言,極有道理。這一刻,她麵上沒了血色,心中也湧出一股莫大的恐慌來。葉殊淡淡道:“不必太過憂慮,你不過一時未能想通,我與長瀾結為道侶,自不會對你生出什麽褻瀆之心,你大可安穩在此。之後總歸能想到法子,讓你自紫羽樓脫身。”阮紅衣聽得,先是一驚,旋即神情黯然下來:“多謝葉大師,隻是……我早知會因此與同門漸行漸遠,不過略想著多留幾日臉麵而已。日後也無須你為我破費,就叫我在此處……我總也要用自己的法子,來替師尊、師兄師姐們報仇。”她旋即反應過來,“葉大師與晏師兄已結為道侶?這”她一時想著,男子與男子之間怎能結為道侶?而後又想,仿佛也曾有些傳聞,隻是不曾想過自己師兄亦會如此而已。對晏師兄她多是敬佩,對葉大師則還有些敬畏,這兩人在一處……思及那等仇恨,失去的故人,這等互相珍重之人結為道侶之事,倒也不能叫她生出什麽異樣來了。左右活著,且活得快活,似乎便已足夠。阮紅衣露出一個笑容:“還未恭賀葉大師,也請葉大師替我同晏師兄說一聲‘恭喜’。”葉殊垂目,終是說道:“你不必留在此處,亦不必為荀浮真人複仇。”阮紅衣一怔。葉殊道:“荀浮當年修煉邪功,原非對你等真心相待,陸爭出逃正是因其受荀浮所害之故。陸爭如今靈根被汙,隻得墮入邪修之道,汲取鮮血而修行,皆因荀浮自覺資質不足,欲進一步想要將靈根化為血靈根,靠此法修行之故……”阮紅衣雖是晏長瀾的師妹,葉殊生性冷漠,對她卻並無太多憐惜之情,故而也就將荀浮真人種種所為盡數說出,即便眼見阮紅衣淚盈於睫,滾滾而落,亦不曾中斷敘說。聽完葉殊的話,阮紅衣的滿麵都是淚痕,她難以置信地捂住唇,不敢相信自己下定決心的淪落,竟是這般……更不願相信,她視若親父的荀浮真人,實則對她並無幾分真情。她並未懷疑葉殊的話語,再思及自陸爭出現後,荀浮真人對陸爭的格外看重,還曾經讓她覺著被奪走了師尊寵愛,如今想來,豈不又是一個佐證?隻是,雖是信了,阮紅衣卻仍抱有一絲微末希冀。至少她當年的確受過師尊的教導,師尊對她也偶有看顧,在師尊心中,是否對她也有一點真心?而即便沒有真心,她也受過師尊恩惠,為師尊報仇,亦在情理之中。阮紅衣與葛元烽不同,葛元烽拜在荀浮真人座下後總共也就兩三年,其中荀浮真人常年教導陸爭,對他並無多少指點,在得知荀浮真人真麵目後,葛元烽自然便沒了多少替他複仇之心。而阮紅衣則是自幼就已入門,對荀浮真人很是孺慕,盡管當年荀浮真人便是規矩嚴苛,可阮紅衣天資聰穎,也的確受過荀浮真人不少關愛……荀浮真人再如何不好,也不知對她有沒有真心,實則卻終究不曾有什麽對不住她之處。即使,即使如今荀浮真人已露出猙獰麵目,阮紅衣也無法就此抹滅從前種種。阮紅衣淒然道:“縱然如此,師尊待我不薄,我也該為他複仇。”葉殊看她一眼:“我知你曾受荀浮教養,然而荀浮為圖靈根,想來常年閉關,你真正所受撫育,當來自朱堯、夏玉晴等人。”阮紅衣倏然閉眼。葉殊並未理會她心中情緒翻湧,隻又道:“你想來不知,朱堯與夏玉晴之女因夏族長之故,尚且存活。你如今理應脫離紫羽樓,與葛元烽會合後,教導朱夏二人之女。日後修煉有成,你與葛元烽同去尋胡氏複仇,其中你有幾分是為荀浮,也無人計較。”阮紅衣在聞得師兄師姐愛女尚存時,已禁不住地張眼,美眸發亮。“葉大師,此言當真?”她急切詢問,“囡兒……雪瑤她當真還活著?”葉殊道:“正是。”阮紅衣捂住臉,香肩微顫,更不能遏製。但這時候,她卻終於下定決心,點了點頭:“是,葉大師所言甚是,我理應與葛師弟一起好生教導雪瑤,慢慢圖謀日後。我……不應在此地多留,我也不能叫雪瑤有我這樣一個姑姑。”歸根到底,葉殊對於荀浮真人所為的敘說,還是叫阮紅衣的心頭紮了根刺,她仍記掛著荀浮真人待她的好處,可相較於猶若親兄姐,且對她絕對真心實意的朱堯與夏玉晴來,就要弱了幾分。若是葉殊不提起兩人之女朱雪瑤尚存之事,為了師兄師姐,阮紅衣也仍舊會留在紫羽樓裏,但正因為朱雪瑤的存在,她就更看重師兄師姐還活著的這點骨血了。葉殊見阮紅衣如此,方道:“我觀你歌舞皆算不錯,可是已入音律之道?”阮紅衣麵色微紅:“是,已學了紫羽樓功法,其中音律與……陰陽之道盡皆……”葉殊略點頭:“過些時日,我要去瞧瞧爭鳴大會的風光,若是那排位前十的好處合我心意,許去爭鳴。到那時,我需一名音修隨行,正可由你相助。如此一來,我多留一段時日,紫羽樓也當並無異議。”阮紅衣一聽,心裏感激。她既然決定不再留在紫羽樓,也就極力將先前所學的種種惑人手段收斂,許是因著她心性原本純摯之故,此刻顰笑之間,就仿佛漸漸恢複從前的靈動模樣,眼底的仇恨仍在,憂鬱卻漸漸消失了。“葉大師因此耗費的靈石,紅衣有生之年,傾盡全力,必然歸還。”葉殊則道:“你好生磨煉你的音修之道便可,其餘之事,不必多思。”阮紅衣張口欲言。葉殊抬手止住她的話語:“若你晏師兄在此,亦不會與你計較幾塊靈石。”阮紅衣輕輕咬唇。她一時羨慕晏師兄,隻因她很明白,若非是晏師兄還眷顧他們這些同門,她今日便會徹底淪落,這位性情孤冷的葉大師,哪裏會理會她如何?葉大師為晏師兄這般著想,愛屋及烏到不計花費,天底下縱然男女道侶,又有幾對能做到如此?叫人不能不羨慕。一時她更覺得自己虧欠甚多,並不能因著葉大師說不必在意,便真不在意如此未免也太厚臉皮。思前想後,阮紅衣盈盈下拜,鄭重說道:“還請葉大師放心,紅衣必然竭盡所能,磨礪音律,輔助於你,定不讓你失望。”葉殊伸手虛虛將她扶起:“如此甚好。”第465章 帶走阮紅衣這一晚, 葉殊自混元珠裏取出一隻蒲團,徑直打坐了。阮紅衣見他如此,稍愣了愣,旋即往四處看看, 見得那處處喜氣的情景, 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立足一般。這等所在, 原應是她交出元陰, 自此用合歡之法修行之處……但如今她既然已決定要脫離紫羽樓,再看向這些物事時,就是頗為羞愧了。阮紅衣遲疑片刻, 終究還是打開櫃門, 找到一張竹席, 瞧著比之其他物事都要素淨許多, 而後遠遠放在地麵, 也盤膝坐下。自此刻起, 她要將在紫羽樓裏學到的那些取悅男修的手段全數忘卻, 找迴她曾經修行的初心來……至少在再與葛師弟、晏師兄相見時, 在他們麵前,她還能是從前模樣。次日清晨, 葉殊睜開眼。阮紅衣也迅速起身, 走到葉殊的身邊。昨日這一夜裏, 葉殊與往日一般, 留了三分心神警惕, 其餘七分俱在修行, 而阮紅衣便是輾轉反側,心中有許多念頭翻來覆去,並不能真正沉下心來修煉。眼見葉殊收了功法, 阮紅衣也隻能緊緊跟隨,等著葉殊的指令。她如今雖不算是六神無主,卻也因葉殊之言生出幾分信重依賴,事事依從他之言行事了。葉殊道:“帶我去見掌管樓中女子出閣之事者。”阮紅衣連忙迴道:“是。”紫羽樓裏有許多女修都是依照音律與合歡之道結合,迅速提升法力,但這畢竟也是個門派勢力,雖修行方法與常人不同,卻並非是那等隻做皮肉生意的。樓中女修分為數等,資質太差的自煉氣期便要“出閣”,而資質好些的則是築基期始,且即便是築基弟子,也又因對音律的掌握本領不同,分為數個不同等級如阮紅衣,她既分作上等,其實在音律上便是頗有造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