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沙伊達執意要去上班。三毛說,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機票的消息,我們就走。她失魂落魄地點點頭,心事重重地走出去,身上仿佛有千斤重負一般拖都拖不動。那個沙漠美女的亮麗已全然不見了,隻剩一個弱女子在戰亂中無限的隱憂,如狂風中的荷花在黯然中默默顫抖。已經亂了方寸的三毛這才想起車子來,忙說我開車送你。這一別,三毛如何也想不到會在一種什麽樣的情況之下與沙伊達再見麵了。

    時間像拉著破車上坡的老牛,慢吞吞的,怎麽也沒有爬到坡頂。三毛昏昏沉沉的,如一片綠葉在浪濤中起起伏伏,如何也找不到安然停靠的港灣。鍾表的指針指到了下午五點,三毛想去醫院看沙伊達。上了車,才發覺油快用盡,隻得先向加油站駛去。

    她一夜沒睡好,白晝又在胡思亂想中度過的,身心都沒得到片刻休息,身體長時間處在一種高強度的警戒狀態,如一根皮筋被拉伸到欲斷的邊緣。三毛在車上隻覺得頭暈目眩,一路流著虛汗,仿佛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上行得虛脫了一般的無力。迷迷糊糊的差點撞到街上的路障,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忙刹住了車。

    三毛向西班牙士兵詢問情況,他說死了人,在埋。三毛伏著方向盤有氣無力的問,為什麽還要管製交通。小兵說死的是遊擊隊長巴西裏。在迷朦中的三毛如被猛喝一聲驚醒了,“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三毛叫了起來。她焦急的一再追問,隻求這一切隻是個謠傳。然而小兵的迴答言之鑿鑿。說團部驗的屍,他弟弟也來認了,人還被抓了起來,不知放不放呢!

    至此,三毛隻有相信那隻沙漠裏的雄鷹確實已隕落了。那個昨夜還見過的勇士已經血濺沙場,那個為愛而戰的男人隻隔十幾個小時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也許他躺在地上永不瞑目,直瞪著望眼欲穿的雙眼想見他的妻兒安全地乘著飛機從他淌血的頭頂劃過。那個領導數千人的如山岩般堅強的領袖,單槍匹馬孤身涉險,懷著一腔柔情毫無畏懼地衝進一處充滿劍戟的囚籠,隻為解救心中那一方最為華彩的絲巾,隻為著醫院的小院裏那個羞澀孩童的微笑。不知他倒下的時候,那隻滴血的手是指著何方?

    三毛發著抖,顫動的手如何也掛不住擋,人如一片風中的落葉般不停的抖著,那顆沉痛的心似在驚濤中起起伏伏,如何也止不住那不平的顛簸。她軟軟地下了車,請小兵幫她把車倒好。小兵奇怪地看她一眼,照辦了。

    三毛一路顫抖著,將車開到醫院門口,一下車就撲到門房,泣不成聲地問道:“沙伊達呢?”。門衛靜靜地看著三毛冷冷地說,走了。三毛再問嬤嬤呢。也走了,一早帶著幾個孩子走了。口氣很平靜。三毛再問幾句,對方就煩起來,說沙伊達下午三點慘白著臉走了,跟誰也不說話。

    三毛又開著車去加油,不長的路程似一段黑暗漫長的狹窄山洞,車開得遠不如平時順暢,在踫落了一路驚心的寒光之後,三毛的車疲憊地停到了加油站。工作人員加完油後便好心地勸她快走,說摩洛哥人已經不遠了。三毛無心理會,開著車到警察局附近見人就問見沒見奧菲魯阿,每一個人都陰沉著臉搖著頭,有人說沙哈拉威警察早就解散了。三毛不死心,又開到沙哈拉威人經常聚集的廣場去,在一家半開著的店裏向店家打聽沙伊達,老人怕事的將三毛輕輕往外推,口裏歎著氣。經不住三毛苦苦哀求,老人警惕地四周望了望說晚上要審沙伊達,說她出賣了巴西裏,摩洛哥人在巷子裏把巴西裏殺了。三毛肯定地說,不可能,誰關了她,我去說,昨晚沙伊達在我家,再說她是巴西裏的妻子……。老人不是法官,在亂世裏真相早在小人的腳下蒙滿了灰塵,他輕輕地將三毛推了出去。

    三毛拖著無力的身子飄到了家。姑卡在一堆談話的人中衝出來,推著三毛進家,說進門再講。她說巴西裏死了,晚上阿吉比那幫人還要殺沙伊達,在宰駱駝的地方。三毛氣憤地叫道:“他們故意的,冤枉她,沙伊達昨天晚上在我家裏”。姑卡一聽臉都嚇白了。

    三毛問幾點鍾去,姑卡說:“八點半,叫大家都去,說不去叫人好看”。三毛咬牙道:“阿吉比才是摩洛哥人啊,你弄不清楚嗎?”。姑卡恨恨地說:“他什麽都不是,他是流氓!”。三毛感到很無力,魯阿找不到,荷西不在身邊,西班牙政府根本不會管這事。所有的難題像停不下來的車輪圍著她的大腦一圈圈繞著,無奈的轟鳴壓迫著她的每一根神經,她在黑暗中四處摸索,卻連根脆弱的稻草都抓不到。眼看著一個生命就要消失,可她卻無能為力,三毛在失望中深深地痛苦著。可在那亂世之中,一個女流之輩又能做什麽,在那濁浪滾滾的洪流裏,她也隻是水麵上一片輕輕的綠葉。

    西班牙政府正在緊急撤運物質、疏散人員,本身都忙得焦頭爛額,那會去管沙哈拉威人的事,沙哈拉威人的警察局早已解散,摩洛哥人也還未進駐。阿雍便失陷在法律與權力的真空裏,正是暴民亂竄,小人得誌的時候。在沒有製序的悖亂中,生命就如一粒沙一樣,輕飄飄地經不起狂風的肆虐。而真理已在小人肮髒的赤腳掀起的沙塵中深深地蒙蔽。

    時間不會管人是如何的思緒,冷冷地已走到了七點十分。三毛問摩洛哥人已到了那兒了,姑卡說不知道,聽說沙漠軍團已撤了邊界的地雷,要放他們過來。三毛說要想個法子救沙伊達,姑卡說不知道,三毛說,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證明沙伊達昨晚睡我這裏。姑卡急忙阻止,幾乎哭了起來,不好,不好,你別講,說了連你也不得了。其實,欲加其罪,何患無辭,很多時候白的都被說成黑的。隻要心裏有著惡意的偏頗,任何真實的言辭都顯得那樣的無可奈何。

    三毛痛苦的閉上眼睛,她知道真理在這個時候是無能為力的。今晚的會審隻不過是為了報複追求不到的女子所采取的公開的殺戮。亂世,隻有在這樣的亂世裏才會發生這樣沒有天理的事情。三毛悲傷著,深深地在無力中失落,那一肩弱骨挑不起一絲亂世中的青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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