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終於來了,鎮上的沙哈拉威人聚集在路邊,如一片波瀾不驚的湖水靜靜地等待著聯合國觀察團的到來。他們要表達自己的心聲,他們在苦候一個希望。總督陪著觀察團坐著敞篷轎車進鎮了,人群頓時沸騰起來,尤如一堆固體燃料被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民族自決,民族自決,鋪天蓋地的唿聲似巨浪拍岸般響起,成千上萬的用碎布縫起來的遊擊隊旗幟如狂風似的在人群裏飄飛起來。無數的人怒吼著,嘶喊著,揮舞著,地動山搖一般,天崩地裂似的,拚了命的叫出胸中隱忍多年的夢想。許多人是遠道而來,神色悽然,身著破爛,身上綁著夜晚禦寒的薄薄的毯子,像難民一樣。臉上黑色皮膚的折皺裏深深地擰出了綠色的渴望,伸向前方的手裏攥緊的是星星的欺許,雙眼裏迸落著無形的淚。他們張大著嘴,發出濤天巨浪的嘶喊,他們揮舞著手中的旗,臉上露出苦苦期盼的神色。他們要希望,他們要生活。車隊似一根細細的浮木在人海中在聲浪裏緩緩地飄過。

    癡人說夢,三毛在朋友的陽台上感歎到。她清醒的認識到就算西班牙退出西撒,沙哈拉威人也實現不了民族自決。對此,沙伊達也有清晰的看法,她說主要在摩洛哥,而不在西班牙。形勢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西班牙支持民族自決,因而沙哈拉威人又與西班牙親密起來,曾經的劍拔弩張又成了握手言和。如果沙哈拉威人實現自決,西班牙憑著在西撒多年紮下的根基,仍有迴旋的餘地。

    沙哈拉威人丟失自由已經很久了,在那一絲曙光出現在眼前時,在那一雙鐐銬鏗然斷裂時,他們就像掙脫了繩索的駱駝一樣不顧一切的衝向自由的沙漠。他們要的是自由,這種自由在一個框架下會得到最大的延伸。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七日,海牙國際法庭對沙哈拉威人有利的裁決下來了。沙哈拉威人瘋狂地慶祝勝利,在鎮在敲打著能發出聲響的一切物品。不管是西班牙人或沙哈拉威人,隻要一見麵就擁抱在一起,瘋了一般的跳啊笑啊,滿街上的人都如瘋人院裏放出來的一樣。三毛此時卻開心不起來,她預感到事情沒有這樣簡單。當晚的廣播裏就報道,摩洛哥國王哈珊在召集誌願軍,明日開始將向西撒和平進軍。

    十月十八日,哈珊原本打算召募三十萬人的,可是卻有二百萬人簽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密密麻麻的跟著國王哈珊邁出了第一步。他們豪言,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們一路戴歌戴舞,熱血沸騰,在豪邁的歌聲中,在堅定的腳步裏,一步步向阿雍逼來。

    荷西看著電視拍著桌子叫打,三毛因為西班牙媳婦的身份,情感早已偏頗起來,望著屏幕說,跳,跳,跳死你們這些王八蛋。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無減。

    十月二十日,報紙上的箭頭又向阿雍逼進了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便在喇叭聲中要求婦女和兒童緊急疏散,一時間人心如雪崩般徹底崩潰。

    快走,三毛,快,來不及了。鎮上的朋友丟了家具來跟三毛告別。每一個遇見她的人都催她說,三毛,快走,快走。勢態逼人,緊迫的局勢如一柄架在脖子上的劍,隨時都會有血光的滴現。鎮上的警察突然不見了,小鎮如一座死城般空空蕩蕩的。

    荷西還在工地上搶運物質,三毛沒有走,她一個人在恐慌中緊抱著雙肩麵對著戰爭之劍上的澀澀寒光。

    十月二十二日,罕地家的天台上飄起了摩洛哥國旗,隨之鎮上的旗如雨後春筍般接二連三的長了出來。三毛見了罕地說:“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說著氣餒得快流下淚來。罕地跺著腳說:“我有妻,有兒女,你要我怎麽樣?你要我死?”。言罷低著頭匆匆而去。

    在焦急中,荷西迴來了。荷西對她說,關好門,有人來,問清楚才開,你的機票我重托了夏依米,我一有時間就迴來,萬一不好,你提了箱子就往機場跑,我想辦法會你。荷西帶著布滿紅絲的雙眼不舍地迴工地去了。

    夏依米和巴洛瑪夫婦是三毛與荷西的好朋友,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經過戰爭恐懼考驗的。西班牙從西撒撤走後,夏依米的工作也就失去了,一家隨後墜入了淒涼的境遇,巴洛瑪為此急瞎了眼,三毛曾去看望過他們,那時候荷西已經過世了,傷心人會傷心人,便是夏日裏一段如煙的憂愁。那一段心酸的往事收在了《夏日煙愁》裏。

    夜晚,三毛一人在家,門被輕輕地敲響。

    三毛緊張地高聲問道,是誰,同時熄了燈火。門外小聲地應道,沙伊達,快開門。三毛趕快打開門,沙伊達如一陣風般閃身而進,跟著進來的是一個蒙麵男子。

    進了屋,沙伊達緊抱著手臂如從寒窖裏出來似的無限驚恐的發著抖。蒙麵男子跌坐在席上,慢慢解開了頭巾,衝三毛一笑,赫然是巴西裏。三毛睜大著雙眼倒吸一口涼氣,你們找死,罕地已是摩洛哥的人了。說畢跳起來又滅了燈,忙將他們往沒窗的臥室裏推。

    巴西裏餓極了,三毛找出吃的來,他嚐了幾口又停住。三毛問,這時候來做什麽。巴西裏深情地望著沙伊達長歎一聲道,看她。

    遊擊隊已有兩千多人趕到邊界堵摩洛哥人去了,巴西裏在鎮上有妻子的事外界已有所耳聞,照如今的形勢,在鎮上遊擊隊怕是找不到一個支持者了。而摩洛哥的暗探已在小鎮上密布。世事往往難料,隻幾天的時間,遊擊隊如人海似的支持者已如潮水般從鎮上消失。魚失去了水,又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如今的阿雍對巴西裏來說是沒有任何氧氣的讓人窒息的陷井。

    沙伊達呆在鎮上,如羊在虎爪之下岌岌可危。巴西裏便獨行單騎冒著生命危險千辛萬苦趕來解救。在那種危機四伏的情況之下巴西裏無異於在明槍暗劍織成的槍林彈雨裏拉著沙伊達穿行。

    巴西裏接著又要去朋友處會奧菲魯阿,三毛問朋友可靠嗎,他點頭。三毛想了一下,讓他把一串鎖匙帶上,那是三毛朋友在鎮上的一處住所的鑰匙。巴西裏怕連累三毛,不要。三毛曆來就俠義心腸,執意要給。沙伊達也苦苦求著,巴西裏說他自有去處。

    巴西裏對三毛說,你帶沙伊達走,孩子由嬤嬤帶走,分兩邊,不引人注意。孩子?三毛沒有反應過來。再跟你解釋,沙伊達道。她拉著要走的巴西裏,千言萬語無從說起,隻有用迷朦的眼睛深深地望著他,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巴西裏動情地看著沙伊達,深情的雙眼早已破碎了她紛亂的心,幾秒鍾之後,他長歎一聲,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突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手中那柄無形的長劍沉沉地拖了一地的金鳴。不知當年霸王別姬時,是否灑落了如許蒼涼的柔情。風蕭蕭兮,壯士一去何日再相聚?沙伊達靠著門框,癡呆了一般地望著。巴西裏沒有迴頭,一個人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如一隻夜色中的蒼鷹隻一個旋身便失落在重重的黑霧裏,在那孤單的背影裏又有多少悲壯的定數呢!

    沙伊達與三毛在床上靜靜地躺著,四周一片漆黑,世界仿佛在一個深深地無聲的洞裏,寂靜是唯一的反應。她們無法入眠,她們在等待,等待一次朝陽的升起。而太陽此時正在遠方的山穀裏苦苦地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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