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裏有不少神秘的事物,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化石不知會述說什麽樣的故事,這對三毛是有相當吸引力的。於是,在一個黃昏,荷西開著車子與三毛一起向離家二百多裏外的沙漠裏出發。對於這個時間段的造訪,三毛不是很滿意,她隻是順著荷西的意罷了。

    已經快六點了,太陽也疲倦得搖搖欲墜。沙丘依然忠實地傳遞著太陽最後的光語,四周還是明亮得刺目,而冷風已迫不及待地從沙穀裏跳了出來。車子順著前人的車轍走,路在遙遠的地方被天拉成了一條橫線。湖水造就的海市蜃樓像青樓女子般在左右兩邊迎風招展著。死寂的大地似一個沉睡的巨人般橫陳在那裏,車子在猙獰的軀體間行駛著。

    “我在想,總有一天我們會死在這片荒原裏。”我歎口氣望著窗外說。

    “為什麽?”車子又跳又衝的往前飛馳。

    “我們一天到晚跑進來擾亂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丟汽水瓶、紙盒子、髒東西,同時用車輪壓它的身體。沙漠說它不喜歡,它要我們的命來抵償,就是這樣——嗚、嗚——。”我一麵說,一麵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勢。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歡聽我胡說八道。

    這時我將車窗全部搖上來,因為氣溫已經不知不覺下降了很多。(三毛《荒山之夜》)

    荷西說,迷宮山來了。那是前方如迷陣般連在一起的犬牙交錯的連綿數十裏的巨型沙堆。開始還是一堆小黑點,隨著車子的行近,遂漸地顯現出它恐怖的麵目。這些沙堆是風雕塑而成的,與新疆的魔鬼城有異曲同工之妙。每座沙堆在風刀的巧妙雕削之下都展現出一輪彎月的風彩,而沙堆之間彎延曲折的道路也被勾勒得寬窄幾乎一致,進入其間,就如進了諸葛亮的八卦陣一樣讓人迷糊。

    麵對這處充滿恐怖與神秘的區域,三毛有些害怕,而荷西堅持要進。於是三毛不安地略記了一下太陽的方位就與荷西進入了這處迷宮。

    還算順利地出了那片讓人迷糊的彎途,眼前是一處低地,是深咖啡紅的顏色,地麵上浮著一層淡紫色的霧氣,詭迷而朦朧。這是一處幹河。在西撒哈拉沙漠中,有數條幹涸的河床,長的有幾千裏,那是撒哈拉沙漠留下的淚痕。其中有兩條河曾在阿雍郊外匯成一條,穿過城市流向大海。當然,在那時,城市裏早已完全的失去了它們幹枯的痕跡,它們的腳印遠遠地停在了郊外,那腳印還是濕的。它們的名字在如今的地圖上叫做哈特幹河與哈姆拉幹河。不知許多年前,阿雍是否藉著它們匯成的那條河而建城的。

    倆人下了車,三毛查看了一下土,居然是濕的,不是沙子。三毛百思不解,難道沙漠裏還有沼澤。這也讓荷西小心起來。他讓三毛開車,他在前麵探路。短暫的安寧麻痹了荷西,他跑了起來,還轉過身子,向三毛揮手,叫著指揮她前進。他不知道,有一隻魔爪悄悄地從濕地裏抻了出來,已輕輕地抓住了他的腳踝。這時,三毛忽然發現荷西身後的泥土在冒泡,她趕緊停車向他大叫小心。然而已經晚了,荷西已向後退了過去,隻是一眨眼工夫,濕泥就沒過了荷西的膝蓋。沙漠中的確有沼澤,在這處神秘的天地裏,什麽事都可能發生。

    三毛瘋了般向荷西跑去。荷西也驚恐不已,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沼澤已沒過了他的大腳。他又掙紮了幾步,他赿用力陷得赿深,漂得赿遠。泥沼就似一條張著黑口的蟒蛇一樣要將他整個兒吐噬。荷西就像一片漂葉,漸漸地與三毛的距離赿來赿遠了。三毛張口結舌地望著這一切,災難來得太突然,一下擊潰了她所有的心智,她急得不知怎麽辦才好。

    眼看荷西就要被泥沼埋沒,猛然間,她發現他的右邊有一塊突出來的石頭,她叫著讓他快去,荷西也瞥見了那一方堅硬的所在,對他來說,那就是洪流中的諾亞方舟了。他掙紮著過去,沼澤濕漉漉的髒手已經抓到他的腰。眼看心愛的人命懸一線,而她卻無能為力,她胸中撕心裂肺般的痛,全身的神經受不了如此猛烈的衝擊,急得一根根似要斷裂了一樣。短短的時間就讓荷西處在生死的邊緣,三毛恨不得這一切隻是一個惡夢。

    等到荷西抓住那塊突出的石塊時,三毛才略醒過來。她飛快地衝到車裏尋找可用的救命稻草,可除了一壺酒和無用的報紙還有一個工具箱以外就沒有什麽了。她又瘋狂地亂跑,到外搜尋可以利用的繩子之類的東西。可天地之間隻有沙子漠然地望著急瘋了的三毛。她隻有先跑去安慰荷西,他也發出微弱的聲音寬解著焦急的三毛。這一對天涯孤侶在死亡麵前互相對望著,茫茫然中隻剩下無力的悲切。

    四周的風獵獵地吹著,仿佛一條條皮鞭抽打著三毛的肌膚。前麵是廣大的泥沼,荷西吊著石塊,眼光已黯淡。三毛看了看荷西,又轉過臉去望太陽,她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而落日正緩緩地墜下,不知要掉入一個怎樣無法預測的深處。茫然不知所措的三毛又轉過來看著荷西,他也正漠然地望著那一輪火紅的豔陽,心中泛現著離別前的悲哀,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與陽光的親近。寒風如刀般已開始剝奪著人的溫暖,三毛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又望了望身陷泥沼的荷西,又轉身看了看太陽,那團溫柔的光亮已快完全地閉上了。沙漠的溫差很大,白晝與夜晚相隔幾十度。在幾小時內,三毛與荷西所站的地方將陷入零度的包圍,而那絕對是死亡的前奏。

    荷西也知道太陽落山就意味著什麽,所以他拚著氣力喊叫著讓三毛開車離開,去找人來救他。三毛激動地喊:“我不能離開你”。她計算著時間,如果找到人來,荷西肯定已凍死了。

    太陽已經迴家了,天已經成灰黑色,寒流來得更猛,死亡的腳步已隱隱約約從大漠中傳來。荷西衝三毛喊道:“三毛,到車裏去,你要凍死了”。三毛冷得直打顫,寒冷使她話都不願講,隻要荷西不動,她就站起來叫他,荷西就動一下。在那個時候,睡眠是最最溫柔的殺手。

    等待下去,肯定是死,去找人迴來,荷西也是一死。就沒有完美的辦法了,三毛打著冷顫,在生與死的邊緣惶恐著。難道幸福的生活就要在今天終結,所有的歡笑與眼淚就要成為過往雲煙。怎麽辦?怎麽辦?三毛感到深深的無力,柔弱的手掌似已扳不彎命運的鋼釺。這一處幹河就如海洋中的孤島,難道這就是生命的終點?天已經成深灰色,三毛的視線已模糊,她已完全看不清希望的路途了。她隻有在慌亂中堅持與死亡對峙著。她快被凍僵的大腦在苦苦掙紮,想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左衝右突地去乞尋生機的渺茫的曙光。

    正在此時,沙漠裏開來了一輛車,三毛興奮地大叫起來,荷西,荷西,有車來了。她拚命地按著喇叭,將車燈一開一關,再跳到車頂上亂跳亂叫。那輛車顯然是發現了他們,車燈向這個方向晃著過來,像夜晚的沙漠裏閃著碧光的一頭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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