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邊問路邊向外交部走去。路上有個青年一直追著她要換西德馬克或美金。她搖頭不語,對當時的她來說,任何拒絕都是傷心與難過的,都能觸痛她剛剛經曆過的無法打撈的錯失。

    進了外交部,找到簽證的櫃台,遞上證件,孤零零的等待著,也沒存多少希望。心還在落水的眼中掙紮。那段時間,是一節朦朧的夢境,不知如何走到了這裏,剛才又似真似幻,一切都是那樣的迷離,好像披著一件輕愁的圍巾,無法脫下來,失魂落魄的,走走又停停。

    外交部的中年人叫著同事來看三毛的護照,人們圍上來看著她。三毛對一切已很漠然,她依舊浸在那雙溫暖的眼中,那三月的飛絮在眼前飄舞著,扯都扯不開。她仿佛一個人站在孤島,她似乎都沒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中年人拿著護照歎口氣說,蔣——介——石——嗯。三毛此時也橫下心來,將整個世界砸碎好了。

    也是那日不想活了,也是多日不想活了,當他說到這句話,我就自殺似的衝出了一句:“蔣介石,我還是他女兒呢!”“真的?!”對方大叫起來。

    他呆呆的看住我的名字,一念再念——陳、陳、陳……。“你說老實話哦!”他說。我不說話,隻是笑了笑。那雙眼睛,今朝才見便離了的眼睛,他說我真美麗,他用英文說,說成了他和我的秘密還有終生的暗號。(三毛《傾城》)

    中年胖子還在問她問題,可她又沉迴到那幽深的眼睛裏去了,她在迴想他的讚美,用英文說的,如暗號一般,別人都不懂的,她在開心地編排那個心中的小秘密,就如在牆角偷吃一枚糖果。她笑了,不是衝中年人。過不過得了關也不在意了,一切隨緣。

    結果中年胖子還是在證件上蓋了個章,三毛高興的在他臉親了一下,說,你真美,謝謝你。其實這句話她更想向別人說的。

    有一個展覽,是關於赿南戰爭的,三毛進去看了一下,看著美軍提著赿共的頭,踩在血淋淋的屍首上,臉上笑開了花,她沉默著走了出去,覺得自己像亞細亞的孤兒。

    在飯店吃了頓魚排,結帳時,在茶房的卑笑下,付了十美金,沒找錢就走了。那是她一個月生活費的十分之一。她可以穿著漏水的鞋,卻不願失去別人的尊重。

    天很冷,街上行人稀少,三毛望著女人腳下溫暖的鞋子,羨慕著那些不需要與雪水親吻的腳指。走了很遠的路,她又累又渴。下午四點,天已開始黑了,而街上燈光很少,像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城。好不容易找到了去西柏林的關口,牆壁曲折彎延,讓人迷糊而壓鬱。

    結果還不放三毛過去,問她通行證是如何得來的,為什麽身上有台灣護照,為什麽錢與報關時不一致,又在哪家飯店就餐的,三毛都快暈了,讓他們去入關口了解。過了很久,她終於繞過了一道又一道彎彎曲曲的關卡,走了出來,她的人生也莫不如此啊!

    一出來就看見了那個以為終生不可再見的人,還是那雙溫柔的眼睛在打量著她。他正在抽煙,一見她,煙一丟,跨上來一步,又停住。他扶住三毛的手告訴她要怎樣怎樣去坐車。冷凍加上委屈使三毛不住的發抖,卻又無法哭出來,如一塊冰在喉頭耿耿地噎著。遇見的士兵都向軍官行禮,三毛分不清他肩上的星。什麽星也比不上一顆啟明星的光彩。

    車站到了,也不知是什麽時間,車站也沒有掛鍾,一切似乎已經停止了。她眼中沒有那一節節奔馳而過的車廂,隻有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那一方天空裏有一顆好亮好亮的恆星,驅走了心涼,點亮了黑。

    空氣很冷,天空黑沉沉的,像一頂無邊的帽子罩了下來。天際不再下雪的時候也就更寒冷了。三毛穿著大衣,軍官沒有。兩人都凍得發抖。車站空空的,風毫無阻擋的吹,像從敝口的喇叭中噴出來一樣,帶著跑調的嗚嗚聲,不時夾雜著火車的唿嘯。車開走後,又隻剩下風的嗚咽,車站仿佛更靜了。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軍官一直不肯離去,兩人就這樣在風中發著抖,與刺骨的寒凍僵持著,共同抵抗著冬天的憤怒。兩人就這樣對恃著,誰也不願走。那雙眼睛已將三毛淹沒,她深陷其中難以解脫,那是一方風雪中的溫泉,那是茫茫戈壁上一間溫暖的小屋,那是無人的凍街上一盞桔黃色的路燈。風吹亂了她的長發,他輕輕地為她拂平,此時此刻,有一顆芳心早已迷離。那雙穿過了她的黑發的他的手,帶給了她由心出發的溫暖。她深深地望著他的眼睛,不忍離去。

    那交織的眼神,扯不清,理還亂。一個絕望的聲音又從三毛心底騰升,她不願迴到那舊有的秩序裏重複那焦灼的歲月,她從心裏喊道,不活了,不活了,反正不活了,逃吧,逃離吧!

    這時,火車進站了。他說,最後一班,你上。三毛張口結舌,急得呆住,不知道要說什麽。軍官推了她一把,她柔弱的芳心還在掙紮,哽咽著還想說什麽。

    他又推她,三毛急了,狂喊道:“你跟我走”,他說:“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三毛拉著他的袖子跺著腳拚盡了所有的力氣叫道:“我留一天留一天!請你請你,我要留一天”。

    怎麽上車的三毛已不記得了。她吊在車子的踏腳板上被帶離了那個傷心的小站,風狂吹著,她始終不願從那幽藍的眼光中抽離,那一縷迷亂的情絲與無奈的目光在疾馳的風中如一片片落葉般飄零,那在風中飛舞的一襲長發是纏在車上不忍離去的牽掛。三毛憂鬱的眼神在火車拐了一個彎之後,徹底地從軍官眼中消失了。那吊在車邊被疾風帶走的最後一幅女孩的哀怨就這樣成為軍官一生無法忘記的印痕。

    那一夜,三毛迴到宿舍就病倒了,發著高燒。三日之後被送進了醫院。燒得她頭痛迷糊,心中卻清晰地叫著一個沒有名字的人。那個在雪地裏護鶴的獵人。

    住了半個月的醫院,約根這個學習狂人沒來看她,隻是打電話叫護士問好。

    醫院的天井裏有幾棵枯樹,一群群雪中的烏鴉在樹上呱呱地叫,那一聲聲哀嚎如鳥啄刺痛著悲傷的心,如一把把尖刃在病房的玻璃上劃下了心悸的長音。那一條條的枯枝在風中斜伸著雪中的離索,如一根根皮鞭抽打著身心俱疲的病人。三等病房裏很冷,三毛緊緊地摟著自己,總是將頭抵在窗口上不說話。那時,她又是一個失語的孩子。病房裏有個老太太,想逗她說話,就指著窗外說:“你看,那邊再過去,紅磚公寓的再過去,就是圍牆,東柏林,在牆的後麵,你去過那個城嗎?”

    她去過,那一天,她是迷途中失落的公主,那一天,她傲立了滿城無邊的風雪,那一天,她聽到了一個男人在寒冬中奏響的鐵馬風歌,那一天,她是傾倒了一城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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