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嫩白的太陽睜開惺忪的睡眼,從山坳口升到山顛,將招人憐愛的綺麗的陽光恩賜於人間時,濫觴於子夜的馨香的氣息就已被萬事萬物爭先吮吸著。

    山色青翠得可人,水色碧綠得醉人。晨霧漸漸散去後的山鄉呈現出一片獨有的迷人景象,美中不足的是林下眾鳥兒的歡唱似乎顯得有些沙啞和混亂(這大概正是天籟之音固有的特質),不比村中公雞的打鳴聲更悅人。不過,公雞的鳴叫聲似乎又雜有些微世俗之氣,倒是田地裏的青蛙嚷得那麽幹脆、灑脫,無拘無束。

    打眼一看,那曲折迂迴的山路上正艱難地行走著一個人。

    這是個瘦弱的女人。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喘著粗氣,踉踉蹌蹌,一路踩著露水,踩著腳下的陽光,緩緩地往山上走去。晨曦映照出一張俏麗但蒼白的臉形,她微微抬起腦袋,美麗的眼睛裏汪著茫然和痛苦的漣漪,紅腫的眼角尚掛著淚痕,幹裂的嘴角還殘留著血珠。她的穿著很單薄,也很樸實,粉紅色的上衣不知被哪個惡棍撕開了一個口子,微露出胸前的一小圈白玉般的肌膚。

    晨風吹拂著她淩亂的秀發,朝陽照射著她羸弱的軀幹,一路上泉水的丁冬聲鼓勵著她疲憊的雙腳。突然,她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重重地跌坐在地。她用雙手捂著受傷的膝蓋,低聲呻吟著,嘴角抽搐個不停,額頭上滾動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血液逐漸滲透出了褲子,沿著褲邊滴淌落地,很快就被斷裂的石板吸幹,被石板逢裏的蟲豸吮去。她忍著疼痛,從路旁的草茵間揪出一小撮苦艾花,在手心裏揉碎,貼在了傷口處,然後,她又從身上撕下一片衣角牢牢裹住藥草。

    不一會兒,痛楚似乎有所減弱了,她咬了咬牙,用一根隨手折來的鬆樹枝支撐著身體,爬了起來,繼續走她的路。

    山靜路幽,一個人也看不到,隻有幾隻小紅鵲在泉澗下的樹林旁啄著濕潤的春泥,不時用婉轉的叫聲附和著林深處的同伴。一抹好看的緋紅色的微雲遊弋在山與水的銜接處,微雲下的一根電線杆上晃動著一隻斷線的風箏。風箏在清風中輕輕地飄曳著,宛如一個人的孤寂的身影在山水的廣闊背景下不住地哆嗦。

    太陽爬升得很快,四下變得白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

    這個可憐的姑娘甚感饑渴,環顧了一下四周,未發現任何可果腹的東西。她索性拔了一些崖邊的青草根,放到嘴裏嚼咬起來。她一邊撕齧,一邊鎖緊眉頭,一股股黃綠的汁液慢慢從嘴縫泄淌了出來,流過細嫩的脖頸,一直流入受損傷的苦澀的心田。

    她覺著胃子好一陣揪心的痛,卻作一無奈的笑意來自我解嘲。她止了腳步,深長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抹去了嘴角的汁液,正要邁步,卻感到頭腦猛一陣眩暈,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待醒來後,她發現自己竟躺在了自家的床上。雖然大腦還是一片昏聵,視野模糊不清,但她仍能覺察到坐在床邊的正是為自己焦心不已的母親莊倩。見女兒終於睜開了眼,這個一臉憔悴的瘦小的中年婦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底迸出一細微的亮光,嘴中不斷咕嚕道:“多虧菩薩保佑,多虧菩薩保佑!”

    莊倩理了理滑到額際的一縷頭發,用衣袖拭了拭噙滿淚珠的眼簾,又心疼地說道:“孝玲,可憐的孩子,你可差點把我給嚇死了。媽真是沒用啊,讓你們姐弟倆遭這麽大的罪!”

    “孝文,他——還沒迴來麽?” 孝玲心頭一緊,臉色一片煞白。

    “沒有,不過,應該快迴來了,” 莊倩故作平靜地說,“你不要為他擔心了,還是先養好自己的身子,說不定他下午就迴家了。”

    母女倆都歎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

    “媽,”孝玲又動了一下冰烏的嘴唇,微微地說,“我要喝水。”

    “哎!”

    母親趕忙拭去了眼角的淚痕,跳下床,從窄小廚房的黢黑一角為女兒端出一大碗冰涼的井水。孝玲張開嘴,“咕隆咕隆”地喝了起來,一邊半睜著迷朦的眼睛望著母親花白的頭發。母親才五十出頭,可看上去就像是六十好幾的小老太婆。

    孝玲喝完後,又叫母親為她端來一碗。她一連喝幹了三碗清冽的井水後,感到全身有些力氣了,眉目有神多了,視線也不再模糊,這個一貧如洗的破落屋子的每一件陳舊家什一清二楚地落入她膨脹的眼眶。

    伴隨著一聲幹裂的咳嗽,一個精瘦的身形在屋角倏地站了起來。

    孝玲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驚異地發現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陌生人。這是個穿著極為樸素、麵孔黝黑的中年男子。他尖尖的腦袋上已經沒有多少頭發了,特別引人注目的那一雙與年紀不相合的奇亮的眼睛。眼珠很大很圓,背著斑駁的陽光,在若隱若明中閃爍著迷人的光芒。他的臉盤很瘦小,四周的皮膚往鼻子中央縐縮得厲害,象是裹著一層枯萎的橘子皮,某些部位還凹陷得嚇人。更叫人生厭的是這個人的嘴角始終停留著一種怪異的微笑,還不時將舌頭伸出嘴縫吮吸著毫無血色的嘴皮,牽引著他那突出的喉結在脖子下一起一伏,宛如一顆毒瘤寄生其上。

    見陌生人向這邊蹣跚地走了過來,孝玲不禁打了個哆嗦,半支起身子,低聲問:“媽,這位是——”

    母親的唇邊滑過一絲微弱的笑意,說道:“這是恩人,我們的大恩人,快,下床給恩人磕頭!”

    恩人已經走到了床邊。他慌忙伸過枯瘦的手臂止住了母女倆感恩的舉動。

    “我說莊瘦子,你就別見外了,我也隻是碰巧路過,誰見了你女兒倒在山路上不省人事,都會像我這麽做的。”他迅速瞅了一眼那躺在床頭的姑娘的俏臉,又說,“哎,這閨女可真是命苦啊,不過,還好,總算是把命從閻王爺那裏撿迴來了。”

    “於兄弟真是大好人啊,我們都不知怎麽感謝你才好?”

    “瞧你又見外了。”

    “我記住這份恩情了,以後若有機會,我們定會報答你的。”

    母親說著,撇過頭去,用破皺的衣袖拭著眼角流不盡的淚珠,一邊又自個兒低弱地抽噎起來。孝玲睜大眼睛,感激地望了恩人一眼,盡管這個男人長得不敢恭維,但畢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因此,她的匆促一瞥是飽含深情的,是真摯的。

    未料到,恩人被這個他背了兩個多小時才送迴家的美貌女子這麽一瞥,竟感動得迥紅了臉,盡身顫了一下。他感覺自己從腦際的第一根發梢一直酥麻到腳後跟的最後一個汗毛。他直勾勾地望著床上的美人兒,心裏“蹦蹦”直跳,一時忘了自己的失態會讓一個純真的女人產生多麽嚴重的反感。

    孝玲並沒有將自己的反感表現於神色,而是平穩地躺了下來,將頭朝向裏側,微微闔上眼簾。很快就傳來了她均勻的唿吸聲。

    一縷金黃色的太陽光透過窗戶上的一個破洞鑽了進來,落在了床邊,形成了一個微小的光斑。光斑裏爬行著幾隻並不招人厭惡的小白蛾。

    見女兒已經進入了夢鄉,莊倩輕腳細手地下了床,向恩人微微示意了一下,走出門,來到了院子裏。恩人也躬著腰,依依不舍地跟了出去。

    在院內靠近菜園的一個堆滿破爛雜物的牆角落,莊倩止了步。她深鎖雙眉,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撫弄著牆頭的雜草,在和煦的陽光下沉思起來。她忽地轉過身來,狠狠地瞪了緊跟過來的恩人一眼。恩人被她這麽一瞧,嚇得後退了一大步,差點跌坐在一塊孳滿青苔的石板上,臉色“刷”一下煞白了一大片。

    “於重元,老實告訴我,你沒有對我女兒動過邪念吧?”莊倩盡量壓底嗓音,不時望望屋內,“我們母女倆可不是好惹的。”

    “我哪敢?”於重元咬著髒兮兮的指頭,嘴邊掛著狡黠的笑意,“我也算是個本分人。”

    “這句話你講給別人聽去,我還不知道你的老底嗎?你就是一個十足的淫棍,雖然家裏窮得叮當響,但還是忘不了去滿足你洪水般的卑賤的獸欲。”

    “瞧你說得多難聽,有時候我們說話應該給自己留點退路。”

    “我的退路早被我堵死了。”

    “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別人。無疑,你始終不如我一個人過得逍遙快活。其實,老婆死了後,我也隻是偶爾出去找尋一下刺激,這是再合乎情理不過的事了,但你應該清楚我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莊倩壓製住自己的衝動與憤怒,掩唇冷笑了一聲,說:“我們彼此都不恭維,不揭底了,過去的事情沒必要重提,你的事情我也懶得多問。對了,你是從天水鎮把我女兒背迴來的麽?”

    “我剛才在屋子裏已經說過了,我是在山路上撞見你的養女暈厥過去,才急忙背她迴來的。如果是在鎮上,可能她就落不到我的手裏,那個姓羅的哪會輕易放過她?這陣,他可能正在四處尋找她哩!”

    於重元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背靠著一棵杏子樹,一隻腳伸到了搖搖欲墜的雞圈上。

    “以後不要在我麵前用‘養女’這個詞語!”

    “好的,但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

    莊倩瘦削的臉頰不禁抽搐起來,麵色變得更加蒼白,嘴中咕噥著,喘著粗氣。而於重元低下了頭去,偷偷地笑了,心裏反複迴味著孝玲豐滿的乳房壓在他背上產生的快感,一邊斜眯著眼睛打量著屋子裏麵的動靜。

    屋內突然傳來幾下劇烈的咳嗽聲,他的心緊繃了起來。當咳嗽聲停止後,他抬起頭來,發現孝玲的母親正用一雙厭嫌的眼睛盯著他,好像恨不得將他生生吞下肚去。他冷冷地一笑,搓著兩手,勉強站直了萎縮的身形,提高音量說:“莊嫂子,我該走了,你好好照顧你閨女吧!”

    “這不用你操心,你也千萬別來費心。”莊倩說,“再問你一件事,在路上你沒有見到過孝文嗎?”

    “你是說孝玲的弟弟啊?!”於重元聳著削肩,踩著稀落的石板,高一腳淺一足地向院門走去,一邊說道,“昨天趕集,我倒是在鎮上的大街上——準確說是他上班的工廠門口碰見了他。他傲慢得像一隻大公雞,不屑搭理我。聽說是他救走他姐姐,還教訓了姓羅的一頓。敢情姓羅的也在找他,難說會不會已被抓住了,現在正關在一個黑屋子裏遭四五個男人毆打?”

    說完,他放肆地噓了一聲哨,跨出了院門,繞過竹林,走向了田野。遠遠看去,他就象一隻變異的醜陋的蝴蝶在綠油油的麥苗間飛舞,不時引來幾隻邋遢的同類跟在他屁股後麵穿梭。

    春光明媚,春風撩人。莊倩卻感受不到大好春色的絲毫氣息,她一籌莫展地走到院後,邁過她自己修葺的爬滿綠藤的低矮的竹籬笆,來到池塘邊的草地上。

    在一片姹紫嫣紅中,她望著自己落在草茵間的短小的影子發著呆,忽然,她為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芊芊的花草上有許多暗紅色的血跡,在陽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見。她吃了一驚,遂順著血跡的方向,一直走到池塘的另一邊,血跡在石崖下的一個路口消失了,——那是下山的必經之路。

    這到底是誰的血跡啊?是孝玲的嗎?不,她的膝蓋上隻受了很輕的傷,而背她的於重元壓根就沒受傷。難道是孝文的嗎?天啦,他迴來了!但為什麽我整個晚上都沒看見他,他會不會又下山去了?他下山去幹什麽?糟了,他一定是發現他姐姐沒迴家,返身找她去了。哎,這可憐的孩子,可千萬別再落入那幫混蛋的手裏。

    正思忖著,她聽見一陣微弱的腳步聲伴著“沙沙”的響聲從後麵的草叢間傳了來。她轉身一瞧,看見兩個高瘦的男子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草堆邊吸著煙草,一邊向她傻乎乎地微笑。她認出那是趙老三和趙老五兩兄弟,莊倩一向很討厭這兩個遊手好閑的弟兄,一聲不吭,自個兒走開了,從池塘邊的另一條小路走向自家的院子。

    在跨過竹籬笆的一瞬間,她不經意迴頭一望,望見兩兄弟扛著不知從哪兒搞來的鐵鍬倉皇地跑開了,就像兩隻野兔在草野上奔命。她頓感莫名其妙,但實在是弄不明白這兩個人在搞什麽名堂,愣了愣,朝家門口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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