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不是平安第一次直麵死亡。


    事實上,在他才十幾歲時,就曾親自埋葬了相依為命的爺爺,其後才成為後來浪蕩漂泊,始終無依的旅人。


    但他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死亡——一個人的逝去,便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與億萬百姓息息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讓人不得不小心謹慎。


    這是皇權的力量。


    平安來到大楚的時間已經很久,此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意識,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意識到,皇權對這個時代所造成的、根深蒂固的影響。


    ——那是他以一己之力要對付的力量。


    不,不是一己之力,對上趙璨看過來的視線,平安心頭的震蕩逐漸了平息下來。


    “你在看什麽?”趙璨問他。


    兩人這時候站在禦花園堆秀山上的避風亭裏,這是整個皇宮最高的地方。而因為皇宮總體上是依山而建,所以這裏也可以說是整個京城最高的地方。——若非如此,平安之前也不敢將圖書館建到五層樓高,堪堪要跟皇宮建築齊平。


    平安靠在欄杆上,從這個角度往遠處看去,能夠看到整個京城的全貌。


    因為帝王駕崩,宮中喪鍾長鳴,一夜之間整個京城所有喜慶的紅色都被換下,變成了素色的白,襯著覆蓋在城市地表的皚皚白雪,將整個京城變成了一片純白。


    吉祥歡慶轉瞬間變成了哭泣哀鳴,同陣陣鍾聲應和。平安看著眼前這座沉默的城市,卻仿佛聽見悲泣聲繚繞在城市上空。


    “我在看京城。”平安說。


    趙璨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跟著笑了起來,感歎道,“這天下太大了,人說居高望遠,但就算站在那麽高的地方,能夠看到的距離也十分有限,連整個京城都不能盡收眼底,何況天下?”


    大嗎?平安又看了一眼,的確,天下是很大,但此外還有更大的地方。不說這個星球之外的廣闊宇宙之中還有些什麽,單說腳下的這片土地,其廣袤豐饒、物產奇特,人口眾多,亦是根本想不到的。


    “今日喪禮結束,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有什麽感覺?”他問趙璨,“以後這天下就是你的了。”


    帝王梓宮要移入皇陵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況且熙平帝雖然繼位二十五年,但修建皇陵也隻是近十幾年來的事。看似時間很長,但對於每一個細節都要精雕細琢,不可有半點疏忽的帝王陵墓來說,這一點時間遠遠不夠。


    所以到現在皇陵還有一些需要修繕之處,等進行完畢之後,方能將梓宮奉移入內安葬。


    目前大行皇帝梓宮暫且會被安放在宮中,所以葬禮自然暫時不能舉行。持喪結束之後,朝廷便要恢複運轉了。


    正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喪禮既然已經結束,趙璨自然也就應該登基了。然後才能名正言順的接掌整個帝國皇權,成為至高無上的第一人。


    趙璨卻沒有預想中的意氣風發,對於他來說,在這個過程中所經曆過的一切,似乎都比這個位置來得寶貴和令人激動。而帝王之位,隻不過能讓他更方便更從容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罷了,至於它本身所代表的那些意義,反倒成了其次。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唯盡己所能而已。”


    “你一直是這樣做的,不是嗎?”平安微笑著道。


    趙璨探手過來拉住了平安,臉上原本有些肅穆的神色逐漸變成輕鬆,他抬起另一隻手指著眼前所見的這一片風景,擲地有聲的道,“以後不論是什麽樣的風景,我都會讓你站在我身邊共賞!”


    “那就謝主隆恩了。”平安忍不住調侃他。


    趙璨捏了捏他的手掌,“走吧,我們迴去。”


    這時候天氣還非常寒冷,縱然事先已經有人在避風亭裏做了準備,但是畢竟亭子四周都沒有格擋,因為地勢高,山風也很大,站久了就會覺得整個人都被涼意浸透。


    之前平安說要上來的時候,給出的理由是,“這裏剛好可以讓你冷靜一下頭腦。”


    的確,身體上的溫度降下來之後,腦子裏的情緒似乎也會變得平靜許多。要說登基為帝對趙璨完全沒有影響自然不可能,但本來他就沒有多少狂熱之心,再被這裏的冷風一吹,自然徹底清醒了。


    不過這會兒還是冬天,再繼續下去,說不準會把人凍壞。


    趙璨並沒有鬆開平安的手,而是就這麽牽著他離開了亭子。


    宮裏人多眼雜,雖說趙璨的個人作風,隻要不是特別出格,並不會影響到他在朝堂上的威信,但現在畢竟剛剛登基,並不適合張揚。


    而宮中人多眼雜,他跟平安的來往,也就必須要小心謹慎。


    所以小福子事先清了場,這會兒隻有他一個人跟在旁邊伺候,但也隻是等在亭子外麵。


    見趙璨牽著平安出來,他立刻垂下頭去,就像是什麽都沒有看見一樣。


    下了堆秀山,趙璨鬆開手,平安跟他拉開距離,領著人等在下麵的張東遠立刻迎了上來,對趙璨行禮。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縱然趙璨沒有帶著他這個掌印太監,而是帶了平安和小福子留在上麵,張東遠似乎也沒有察覺任何不對,態度依舊十分從容。


    趙璨對他點點頭,道,“迴去。”


    雖然儀式還未舉行,但現在趙璨已經搬進了天乾宮裏,眾人對他的稱唿也已經修改了。


    迴到本初殿,已經有幾位官員等在那裏,要為明日的登基儀式做最後的確定。當然,這些工作並不需要勞動趙璨,張東遠帶著小福子去接待他們了。


    趙璨領著平安進入殿內,看到禦案上堆積成山的奏折,不由歎道,“當皇帝也沒有那麽好啊。”


    “那要看你想當一個什麽樣的皇帝。”平安道,“昏庸奢靡的帝王自然可以不去管這些工作,隻享受皇權帶來的便利和好處。但若是要做明君,自然就要比別人更辛苦。千古以降,成大事者總要受到更多的磨礪,承受更多的責任,不是嗎?”


    趙璨轉過頭來盯著平安看,看得他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起來,“你看什麽?”


    “你好像對我登基這件事非常在意。”趙璨並沒有立刻去處理政事,反而轉身往裏走,進入了休息的房間裏。


    平安跟了進去,這裏的布置跟外麵的端莊嚴肅截然不同,盡量以舒適為主,處處都貼合趙璨這個主人的需要——實際上,小福子差不多將陳王府的那一套家什都搬到宮裏來了。


    趙璨在沙發上坐下,舒適的出了一口氣,然後才轉過頭來看著平安,“你這兩天有些不太對。”


    “哪裏不對?”平安在原地停住腳步問。


    趙璨道,“這些話,你這幾日已經反複提醒過好幾次了。平安,我問你,”他看過來的眼神裏藏著些許平安看不懂的情緒,“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若是當上皇帝,心思和想法就會變了?”


    平安聞言心頭猛然一震,一瞬間竟有幾分不敢直視趙璨的意思。


    他是這樣想的嗎?他覺得趙璨登基之後就會變了,所以開始不安了嗎?


    ——是的!


    平安內心裏給出了答案,他的確就是這樣想,這樣擔心的,所以這幾天時間裏,他始終懸心著這件事,他自己沒有發現,卻像祥林嫂一樣反複的在趙璨麵前提起這個話題,並且還帶著幾分敲打和警醒的意思。


    趙璨何等敏銳,又怎麽可能發現不了?


    其實平安有這種心思,倒也不算奇怪。畢竟他從那個人心易變的年代來到這裏,早就已經習慣了麵對事物的時候,第一時間保持戒備和懷疑。


    況且在他所知道的那些故事裏,君王大都無情,天家難以存身。伴君如伴虎,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有那麽多前車之鑒擺在前麵,平安又怎麽可能不小心謹慎?


    雖然他身為一個現代人,麵對皇權的時候總沒有那麽恭敬,但是內心深處不可能不忌憚。尤其是這段時間,親眼見識到了皇權何等的威勢,更是開始焦躁不已。


    就連普通人一生一世的相許也是會變的,會受到很多外物的影響,權勢,金錢,沒人,榮耀……每一樣都可能對人造成影響。貧賤夫妻一朝暴富,然後便拋棄糟糠的故事何其多,何況是被這些東西包圍著的帝王?


    現在趙璨跟平安在一起,平安相信他的確是真心實意的,但他卻沒有信心這份真心實意可以一直保存下去。因為人是會變的。


    而趙璨身為帝王,擁有莫大的權威,如果他的心變了,平安自己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他不知道。


    所以他一直以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方式,在警醒趙璨,希望他永遠不忘這份初心,永遠都不會變。


    “我……”平安張了張嘴,聲音幹澀的開口,卻又遲疑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認真的看著趙璨,這會兒他麵上的表情是有些陌生的,但平安還是能夠一眼就看出來他究竟在想什麽。


    對他的這種做法,趙璨估計很生氣吧?


    如果換做是自己,平白無故被趙璨質疑,肯定也不會高興的。


    這段時間平安因為這個緣故一直精神恍惚,對於外物的體察自然也就沒有多麽細致。這個時候,認真的打量對方,平安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其實並不怎麽好。


    其實想想也就知道了,之前趙璨就受了傷,雖然太醫及時處理了,皇宮裏的傷藥也的確是很好用,但一時卻也難以好全。


    之後接連持喪二十七日,雖然大臣們有意照顧,他身上的事情不多,但畢竟不可能真的閑下來。畢竟身為孝子,父親的葬禮上不可有半點疏忽。所以雖然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但趙璨身上的傷卻很難說已經好了。


    尤其是被弩/箭傷到的地方,因為之前中了毒,所以一部分死肉要生生剜掉,重新生長出來必定需要一個漫長的時間。趙璨白日裏要忙碌,夜裏也睡不好,有時候還需要熬夜,二十七天過去,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其實都快到極限了。


    這時候他還要來操心平安這邊的問題……


    平安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趙璨麵前蹲下,將自己的頭枕在他的膝上,眼神也柔軟了下來,“對不起,趙璨。”


    “別說對不起。”趙璨微笑著撫了撫他的頭,“身份突然變化,就算是我自己一時也難以適應,何況你呢?”


    但趙璨越是不責怪他,平安心裏就越是內疚。


    發現自己心裏居然出現這種思想之後,他便立刻進行了反思,自然也知道這種想法極端而偏頗。


    人本來就是會變的。就是平安自己,能保證現在的自己,還能跟剛剛穿越過來時一樣嗎?自然不可能。環境不一樣,他們就需要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這是多麽理所當然的道理!


    所以以後不止趙璨會變,他自己也會變。但是有些東西,始終都會被保留下來,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趙璨來說。


    所以不相信趙璨,跟不相信他自己有什麽分別?


    況且平安自以為能力還算不錯,至少自保無虞,趙璨要是真的想動他,難道他就會站在原地挨打嗎?


    趙璨看見他麵上的表情,就知道他自己想通了,他摸了摸平安的臉,忽然低聲道,“平安,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才對。不管我變成什麽樣子,你隻要牢牢地吸引住我的視線,讓我為你著迷,就什麽都不會發生了。”


    平安眨了眨眼睛,雖然趙璨這麽說讓他覺得很難為情,然而仔細想來,不正是如此嗎?


    感情也是需要各種方法來進行維係和保持的,隻要他們之間的感情能一如今日,又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可見他之前完全是關心則亂了。


    這麽一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他抬頭看著趙璨道,“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趁著這時候沒事休息一會兒?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到時候恐怕會更累。”


    “也好。”趙璨想了想,點頭道。


    待會兒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這麽一點功夫自然不需要到床上去休息,反正沙發也很舒適,所以趙璨索性在這裏小憩片刻就可以了。況且他背上有傷,就是睡覺也隻能趴著,倒不如這麽坐著方便。


    平安替他將枕頭都挪過來墊住,讓他靠在這裏休息。自己則出去替他整理奏折。


    之前因為要持喪,所有朝臣和命婦全部都要入宮哭靈,整個朝廷幾乎都陷入癱瘓之中。雖然正月沒有多少事務,但累積起來,畢竟也十分可觀。


    幸而如今的消息傳遞很慢,朝廷運轉的速度和效率也不高,一件事本身就要很久才能辦妥,拖延上一兩個月是常事,所以倒也不算耽擱。不過,也不能再放下去了。畢竟之後還會有更多的事情。


    所以平安要先看一看這些奏折,挑出重要的讓趙璨批複。至於不重要的如請安折子,過年時送上來應景的折子,以及先帝駕崩之後的悼文什麽的,平安自然都挑出來單獨放在一邊。


    說來古代的選官製度過分重視官員的文采,甚至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詩詞歌賦都是科考內容,經義都是後來才加上的。


    所以朝臣們也更加樂意於炫耀自己在這方麵的才華,於是奏折總是寫得天花亂墜。一百個字能說清楚的問題,往往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寫上個七八百字,其中大半都是沒有意義的內容。


    這大大增加了批閱奏折的難度,因為首先你得在這些駢四儷六的句子之中,挑出有內容的那一部分來。而且為了追求文采,遣詞用句自然也要講究,很多時候往往會講不清楚問題,這就需要來迴溝通,更加浪費時間。


    平安記得自己看過的那些小說裏,主角們往往會設法修改這種製度,讓大臣們精簡奏折的內容。


    不過他當初看文的時候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公文這種東西,不管在什麽時代好像都是差不多的。即便是他生活的那個年代,官樣文章難道還少嗎?先寫上級傳達的精神,自己的領會,拉拉雜雜一大篇,最後才是真正的內容。


    遣詞用句更不必說,官場走一圈下來,會發現“語言的藝術”的確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像這種問題,基本上不可能有完美解決的辦法,還是循序漸進吧!


    平安揉了揉額頭,將一份天花亂墜的奏折扔在一邊。不過,毫無意義的請安折子可以停了。皇帝要多自戀才能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看這種對他歌功頌德的東西?


    結果想來是因為大家都很累,所以這一下午,竟然沒有幾個人過來求見。因為不是什麽大事,所以平安索性幫忙處理掉了,也就一直沒有驚動趙璨,讓他直睡到掌燈時分才醒過來。


    用過了晚膳之後,平安便拉著趙璨開始批閱奏折。


    因為經過篩選,所以效率提高了很多,忙了兩個時辰,挑出來的部分就看完了。這樣明天典禮結束之後,即可發下去,讓下麵的人開始辦事了。


    第二日平安和趙璨都醒得很早,他親自幫著趙璨穿上了全套的帝王朝服,最後為他戴上冕旒的時候,不由有片刻的失神。


    俗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穿上這套朝服之後,趙璨通身的氣勢便陡然一變,完全不是平安所熟悉的那個人,而是添上了許多附加的氣勢,強大而令人拜服。


    當他跟隨著趙璨一步步走到金鑾殿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深刻。


    尤其在是輝煌肅穆的宮殿,隊伍整肅的大力將軍,以及站在殿下烏壓壓一大片,卻安靜得沒有半點聲音的朝臣們的襯托之下,這種氣勢顯得尤為明顯。


    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趙璨一步一步完成禮儀,最後走上丹陛,轉身落座。


    殿內所有人都在這一刻深深跪拜下去,山唿萬歲,聲音響徹雲霄。


    這種場麵,平安不知道在多少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中曾經看到過,但不說後人的考據不足為憑,許多地方根本無法複製出來。就說身臨其中跟欣賞作品,其感受也是截然不同的。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人的情緒很容易被帶動和放大。那一瞬間,就連平安的內心裏都情不自禁的生出了一種臣服的感覺來。


    太廟已經先行祭祀過,所以到這裏,儀式就徹底結束了。


    而接下來,是趙璨這位新皇給與恩賞,收攏人心的時間。


    朝中重臣——特製先帝駕崩的時候在禦前伺候的那幾位——都各有封賞。不過到他們這個地步,加官已經不可能,自然隻有進爵了。除此之外,其他大臣們按照重要性不同,也各有恩賞。


    另外還有諸如大赦天下,減輕徭役賦稅等等涉及到百姓們的舉措,向整個大楚展示這位新任帝王的存在。


    這是對外的。而在宮中,等儀式結束之後,也會有各種封賞。對朝臣的封賞需要趙璨跟大臣們一起商量決定,但這些就可以完全由他自主了。——太監是家仆,就連朝臣們也不好多過問。


    這些太監之中,最令人羨慕的,自然是張東遠,平安和小福子三人了。


    張東遠不必說,原本就是掌印太監,得到新皇信任,繼續擔任這個職務,殊為難得。平安原本隻是隨堂太監,這時被提拔成秉筆太監,一看就知道是皇帝心腹,將來會接任張東遠的位置。至於小福子,原本隻是跟在趙璨身邊伺候,基本沒什麽權力,如今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扶搖直上了。


    不過,有人滿意,自然就有人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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