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發現自己不管走到哪裏都是勞碌命。


    好不容易到了江南,原本是打算先休息幾天,再去去溫家拜訪,跟溫老爺子見個麵,順便也見見溫成碧。至於建築公司那邊的事,等見過溫老爺子再說不遲。


    結果他這還沒動呢,趙璨又給他帶來了一個驚喜。


    這是一張京城那邊朝廷所辦的《皇楚日報》。而報紙上登載的頭條是:皇帝改組了兵仗局。


    二十四衙門論起來是為皇帝服務的,算是私人服務部門,本不該有那麽多人重視。但誰讓兵仗局的地位特殊呢?所以事情一發生,官報上便登載了此事。而且還給了頭版頭條,占了最重要最顯眼的地方。


    平安看完報紙之後,便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原來趙璨竟然將自己之前給他看過的那份改組兵仗局,進行流水化作業和標準化操作的計劃書給拿出來了。


    平安有些無奈,他還記得當時自己拿出這份計劃時趙璨是怎麽說的,他說現在不適合。平安也知道沒有強有力的支撐,這種改革是很難推進的,所以當時雖然做了計劃,但隻是將弓箭廠獨立出來進行試點。至於剩下的,他打算等趙璨登基了再說。


    結果呢?就因為秦州那邊出了事,被查出來跟兵仗局的人有關係,趙璨居然就提前將這個計劃拿出來了。


    平安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不過他也知道,趙璨是在為自己出氣,不管後麵的推手有多少,但是對秦州那邊出手的人,卻是兵仗局的。他們之所以這麽做,無非就是眼紅這份功勞罷了。所以趙璨索性就將兵仗局徹底改組,這個過程中,肯定會有人員調動,到時候,這些人非但拿不到好處,還會連現在的位置也保不住。


    這是釜底抽薪之計。


    不過平安也不同情這些人,為了利益而爭鬥,本身無可厚非,但是牽扯到人命,便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


    那些工匠都是平安辛辛苦苦招攬來的,他曾經承諾過要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在這件事發生之前,他也的確做到了。但就是因為這樣,平安越發不能原諒這些來搗亂的人。


    說到底這是平安的失誤,所以他順著皇帝的要求離開京城,也離開權力中心,更將這件事徹底交了出去。不管其後大家怎麽博弈,但是秦州的弓箭廠,是跟平安沒有關係了。


    這是視線就預料到的事,所以平安也不驚訝。


    他將手裏的報紙放下,問開陽,“有你們殿下的信嗎?”


    開陽立刻取出趙璨的信遞給他。


    信裏的內容,就比報紙上的要詳細得多。首先,皇帝對兵仗局的改組方法很滿意,打算這邊成功之後,便推廣到各地。至於火器這個對方最為垂涎的部分,則被皇帝獨立了出來,直接歸屬皇帝管轄,其他人沒資格插手。秦州的火器研究所也就順理成章搬遷進京。


    秦州那邊趙璨也已經調查清楚了,是因為有一個工匠被人收買,故意引爆了火藥,才會造成這一次的事故。撫恤金已經發下去,事情也平息下來。官府表明了態度,事實又被揭露出來,最後並沒有鬧大。


    至於那個工匠,也已經被控製起來了。不過他知道的並不多,無非是拿錢辦事,根本沒問出什麽來。


    但是這招打草驚蛇很好用,在趙璨和皇帝的雷霆手段之中,對方一點好處都沒摸到不說,兵仗局這樣一個實權部門,也全部丟掉了,自然不可能不為所動。


    順著這個方向調查,倒是查到了不少有趣的東西。趙璨已經開始著手布置,不過涉及到這種層麵的爭鬥,勢必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準備和鬥爭,才有可能取得勝利。所以趙璨沒有貿然挑釁,對方似乎也沒有硬碰硬的意思。


    短時間內,朝中應該是又會在雙方的默契下,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


    這個結果符合平安之前的推測,暫時遏製住了對方的行動,為己方爭取到了時間。因為這樣,所以信中趙璨並沒有說得很詳細,剩下的事大可等平安迴去之後再商量。


    看完了信,平安順手點燃燒掉。


    徐文美在一旁看著,也沒有問信裏是什麽內容,隻是揚了揚報紙,問,“跟你這次到江南來有關?”


    平安道,“師父你早晚會知道,現在說也無妨。”然後便將弓箭廠的事說了一邊。


    徐文美也跟那邊的工匠公事過,聞言不由冷笑著評價,“狗急跳牆。”


    平安聞言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家師父一張嘴果然還是那麽毒舌,不過說得也很有道理。直接動了人命,可見對方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對付他了。


    “幾年的心血,不可惜?”徐文美問。


    他看了報紙,自然知道兵仗局改組之後,弓箭廠不可能再像現在這樣獨立於外,平安也不可能再直接掌控它了。


    可惜當然是可惜的,不過平安一向覺得往前看更重要,因此笑道,“要是眼睛裏隻看得見這一點東西,我也就不是我,也走不到今天了。”


    況且與其說平安在意的是弓箭廠,不如說他更在意秦州的那幾個鐵礦,還有自己推行下去的高爐煉鐵。平安其實是很謹慎的,真正重要的東西,他始終捂得死死的。跟漫天消息弄得幾乎整個大楚知道的水泥廠比起來,高爐煉鐵卻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即使平安的五層高樓讓人一部分人心生懷疑,但是他們也拿不出來實質的證據。


    事實上平安覺得,這一次的試探也有可能就是衝著這東西來的。——當然,對方的目的是什麽,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不管是皇帝還是趙璨,都不會讓他們如願。


    說起來,出了這件事,雖然讓平安不得不將弓箭廠交出去,但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借著這件事,皇帝開始用趙璨辦事了。不管他本身如何想,但這些事,將來都會成為趙璨的政治資本。


    平安現在更加關心的,其實是流水線模式被公布出來之後,肯定會引起十分廣泛的議論。


    當然了,如今的人議論的時候,可不是聚在一起說幾句就算了,他們會向各家報紙投稿,討論的時候也會人手一份報紙。


    爭論,不管是針對什麽內容的,對於很多人來說,都具有極大的啟發性。平安對此很期待,也很想知道,這些人最後能夠討論出什麽樣的東西來。


    他拿出來再多的東西,都沒有用,對於這個時代來說,隻能是他一個人在拔苗助長。但是這種情況不可能永遠如此,這些小小的變化,最終會引發大楚普通人的思考和創造,從而由量變引起質變,讓他們自己走上發明創造和改革的道路。


    到了那一天,平安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就算他什麽都不做,他們也會自己摸索著走上正確的道路。


    也許也會走彎路走錯路,但是任何時代和社會的進步,不都是如此嗎?


    這也正是曆史最有魅力的地方之所在。


    讓平安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這份報紙,還沒等他上門拜訪,溫甯之老爺子就主動派人來請他過去做客了。


    平安隻好將自己準備的禮物都拿出來,然後登門拜訪。


    溫老爺子見到平安,立刻便是好一番讚歎,將平安誇得不好意思了,然後才問起京城圖書館的事。平安在這方麵,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兩人相談甚歡。


    等正事談得差不多了,溫老爺子才試探性的問起平安到江南來的事,並且代表江南圖書館對平安表示歡迎,如果他不想迴京城去的話,可以留在這裏。


    平安哭笑不得,“我這次過來,的確是要跟老爺子您商量一下這些事,不過我應該是不能留下來了。”


    溫老爺子也不意外,“我不過是盡人事罷了。早該想到,陛下不會將你這樣的人才一直放在外頭。”他頓了頓,又問,“你跟我透個底,能在這邊待多久?”


    “過年之前迴去。”平安道。


    溫老爺子點頭,“在此之前,江南這邊的事,就要多勞平安費心了。”


    平安自然沒有拒絕,他過來本來就有這方麵的意思。又寒暄了幾句,便有人進來通稟,說是大小姐聽說這裏有客人,吵著要過來。平安聞言,不由莞爾。


    溫老爺子道,“也不是外人,讓她進來吧。”


    “聽聞溫小姐已經訂了親事,不知道是哪家的俊傑?婚期是什麽時候?”他笑著問。


    溫老爺子道,“景明如今也在家中借住,幫忙籌備圖書館事宜,往後想來有許多見麵的機會。至於婚期,定在了明年春天。”


    “那我怕是等不到了。”平安道。


    溫成碧一進門就聽見了這句話,便問,“等不到什麽?”


    “等不到看你鳳冠霞帔出嫁的樣子。”平安含笑道。大概是曾經有過那麽一個烏龍的緣故,又也許是因為溫成碧本身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又是平安在這個保守的時代難得接觸的女子之一,所以平安心中對她,總抱著一種憐惜之情。


    知道她有了好歸宿,心裏自然也覺得高興。


    說話間平安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下溫成碧,幾年時間過去,她看上去成熟了許多,容貌也已經完全長開,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隻是性情還跟從前一樣,心直口快,說風就是雨。


    聽到平安的話,她也不羞怯,惱怒的瞪眼道,“為什麽等不到?”


    “我年前必要迴京的。”平安說。


    “陛下都將你貶到這裏來了,又何苦迴去,哼!”溫成碧不屑。


    溫老爺子連忙斥道,“小孩子家口沒遮攔!”


    溫成碧不高興的站了一會兒,然後才看向平安,抬著下巴道,“你不能留下觀禮,賀禮可少不了。我可知道你那裏都是好東西,若是送來的我不滿意,到時候我讓景明陪我進京去找你。”


    她提起那個景明的時候,語氣十分自然,想來兩人相處得不錯。


    “禮物我已經帶來了,”平安道,“溫小姐可以驗收。不滿意的話,我讓人重做。”


    “在哪裏?”溫成碧立刻興衝衝的問。平安手裏都是好東西,特意拿出來做賀禮的,想來隻有更好。她自然惦記著。


    平安便讓人將自己帶來的箱子抬上來。半人高的座鍾裝在紅漆盒子裏,抬的人都小心翼翼,生怕磕著碰著。


    要將這東西運到江南來,也頗費了平安一番心思。虧得被一位工人提醒,用刨木花來做減震層,效果還不錯。所以雖然路上難免顛簸,但是送到這裏也沒有壞。平安之前已經檢查過,並且換了個包裝。


    紅漆盒子上麵雕了牡丹花,十分雅致。


    溫成碧在平安的示意下,上前打開了盒子,然後不由抬手捂住唇,小聲的驚唿了一聲。


    隻因這座鍾實在費了不少功夫,外殼的做工堪稱巧奪天工,做它的功夫,倒比做裏頭的零件更麻煩些。鍾身整體用金子打造成,鑲以銀飾和珠玉寶石,除了擺鍾的部位之外,周圍的部位做成纏枝並蒂蓮的款式,又精致又漂亮,陽光一照,看上去金碧輝煌。


    即使是溫成碧出身這樣的世家大族,見過的好東西不知凡幾,也仍舊被它所經驗。


    “這是個什麽東西?”她臉上帶著激動的紅暈,追問平安。


    她話音才落,正巧到了整時辰,鍾聲敲了整整八下,聲音清亮,能夠傳出去很遠。溫成碧嚇了一跳,又好奇的湊過去研究,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的看向平安。


    平安有些招架不住,連忙道,“這是座鍾。有個寓意叫做一見鍾情。雖然早了些,但還是祝你們夫婦百年好合。”然後又粗略的解釋了一下遠離和使用方法。


    溫成碧讚歎道,“巧奪天工也不過如此了。這東西是平安你自己弄出來的吧?——難為你怎麽想得出來!”


    “倒也不算為難。”平安忍笑道,“想到你要嫁人了,總該送點東西充充門麵,隻好咬牙上了。所幸不辱使命。”


    溫成碧瞪了他一眼,轉頭愛不釋手的看著座鍾,把玩片刻後,讓人將這寶貝好生抬迴自己的院子裏,她自己雖然依依不舍,但也沒忘了待客之道,留下來陪平安說話。


    “這東西很難做嗎?”她問。溫老爺子麵色微微一動,也看了過來。


    他不似女孩子,首先注意到漂亮的外表,所以對於平安之前說的那些原理,更感興趣。


    溫成碧並不是循規蹈矩的女孩子,對這些東西,自然也十分好奇。方才稀罕夠了,這會兒也想到了這個地方,遂有此一問。


    平安本來帶著這個東西過來,本來就是打著要利用這東西將自然科學介紹給所有人的意思,所以自然知無不言。


    還別說,溫成碧對這種需要動手的東西特別感興趣,串珠她這裏也有,立刻命人取來,做起了單擺實驗。


    她沉浸在遊戲的樂趣之中時,溫老爺子已經犀利的看出平安的一部分意思來了,若有所思的問,“這就是平安所說‘自然科學’?與格物致知之理,倒有些互通之處。”


    平安點頭道,“是的。一切道理都能通過觀察和實驗,從自然界之中獲得,這便是科學。”


    “聽著倒是頗為有趣。”溫成碧道,“我有時也會想,四季為何流轉變化?白天黑夜又是怎麽迴事?樹葉為何下落?風是從何處而來?這些都是自然科學麽?”


    “是的。”平安鼓勵的朝她笑道,“你觀察生活十分仔細。這些東西裏頭,都蘊藏著自然道理。”


    “那平安你都知道嗎?”溫成碧有些不服氣的問。


    平安搖頭,“大自然的道理,是不可能盡知的。你說的這些還隻是身邊的道理,仔細觀察,認真追索,總能得到答案。可還有些東西卻不成。比如天上究竟有多少星星?他們是怎麽掛在天上的?星星上有沒有其他人住著?假使我們想要到星星上去,要如何才能成行?在星空之外,還有什麽?問題太多了。”


    溫成碧聽得出神,下意識的喃喃問道,“那答案在哪裏呢?”


    “答案藏在我們身邊,等著我們去找出來。”平安說。


    當此之時,平安並不知道這麽簡單的一次談話,會開啟一個女孩子內心深處對於追尋真理的決心,也不知道未來第一位女科學家就這麽被他忽悠出來了。


    他隻是很高興的發現,其實所有人都不缺少探索身邊事物的好奇心,隻不過在此之前,大部分人一直都不得其法罷了。即便如此,深究此前曾經出現過的文字典籍,便會發現,其中有些也已經蘊含了這些道理。


    他要做的,是去蕪存菁,然後推動大家一起去發現更多的真理。


    “平安,那個座鍾花費成本幾何?若是不用那麽多金玉珠石呢?”最後,溫老爺子忍不住問道。


    他其實也很想研究一番這玩意兒,但是跟自家孫女搶東西就有些不人道了。所以溫老爺子轉而向平安求助。反正他既然能做出一個,也能做出更多。


    平安道,“隻要掌握了原理,製作隻是驚喜些,並不算難。”頓了頓,又道,“我欲與溫家合作,做這座鍾的生意,老爺子意下如何?”


    “哦?”溫老爺子聞言,倒是沉思起來。


    這生意自然是做得,隻是,平安為何要平白便宜了他們?畢竟以他的能力和背景,如果自己做,也不是不成。


    對於這個問題,平安表示,“我隻是不耐煩處理這些瑣事罷了。”畢竟他要忙的事情已經足夠他焦頭爛額,實在是不願意再給自己增加負擔了。


    對這個說法,溫老爺子也有些無奈。不過這種事自家不吃虧,他自然很爽快的答應下來。


    其實平安除了嫌麻煩之外,也有另一個原因,畢竟利益才是最穩固的聯盟,要將溫家拐上船,不付出怎麽可能?而且,他要讓溫老爺子看見自己的“自然科學”能夠帶來什麽樣的利潤,然後他才會全力投入其中。


    在京城那邊,要做這些事情阻滯太大了,所以平安除了給傅彥一份計劃書之外,並不過多的插手。因為以他的推測,就算要修書,恐怕也是從經史子集那邊開始,之後才會是那些比較繁雜的作品,然後才是冷門的醫卜星象,至於自然科學?等著吧!


    所以索性就從比較開明的江南入手,大家分工合作,互通有無,也很愉快嘛!


    有了這個切入點之後,果然之後談起修書的事,溫老爺子的積極性就增加了許多。雖說現在圖書館還沒有建起來,但是他老人家也表示,可以召集人手,先將這個工作組織起來,慢慢做嘛。


    平安並不貪心,也不是要立刻就出什麽成果。所有首先要做的,是在浩瀚如煙的典籍之中,將與自然科學有關的東西給挑出來,編纂成冊。然後再以此為本,去進行探索。


    不過越是基礎的工作,就越是困難。


    如果不是有溫家支持的話,平安自己要做成這項工作,恐怕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夠成功。


    這就是他跟古人最大的區別。平安自認為上學的時候記憶力不錯,也背誦過許多文章。但是跟這些古人比起來,就差得太遠了。尤其是後來網絡發達之後,不管需要什麽資料,一搜就有,平安都覺得自己記憶力退化了許多,有時候連熟悉的漢字都不會寫了。


    但是對古人來說,因為書太難得了,所以他們每每得到一本書,就會將之反複研讀,背誦。以後還會經常溫習。發展到後來,小孩子上私塾的第一件事就是背書,等到背通了,先生才會逐字講解。


    就連科舉考試,童子試考的也是貼經。基本上跟後世的填空題差不多,給上句填下句,給下句填上句。甚至考進士的時候,也會有一場考貼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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