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平安要在宮中當值,因為有朝會,所以他早早入宮,伺候著皇帝起身,梳洗罷,去上早朝。不過平安是不需要跟著去早朝的,留在天乾宮準備皇帝的早膳,這樣下朝之後便能用了。大楚朝三日一朝,如果不是有軍國重事要在這時候商議,基本上隻需要走個過場就可以了。——平安曾經一度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像自己以前看過服務行業的早會,所有員工聚在一起,喊幾句口號,做一點訓練,用這種辦法培養企業文化,提升員工忠誠度和向心力,然後大家才能精神抖擻的麵對一天的工作。有點兒形式主義,但有時候也挺有用的。若不是這樣,那些平日裏沒有資格入覲的低位官員,又怎麽能瞻仰到皇室威儀呢?下了早朝過來用膳的時候,皇帝通常會在這個時間聽大家說說宮中趣聞,若是宮裏有什麽新東西,也會取來一觀。太監們上的奏折,也都是這時候遞上來。因此上,宮中但凡是有些才能的人,都絞盡腦汁,想要弄出個出彩的東西來,萬一皇帝感興趣,說不定就能一飛衝天了。平安在值房裏篩妖這些奏折,所以自然知道,宮中的能人其實也是很多的。有些人,有手藝,有些人有才藝,還有些是從各地搜羅奇珍異寶……甚至還有些人會著書立說,也算是個千姿百態的小世界了。值房那裏送了奏折過來,皇帝不在,自然隻能暫時交給平安他們。他們也會翻閱一下,揣摩皇帝可能對哪一個感興趣。萬一皇帝問起,才不會沒話可說。所以這一日平安準備好早膳之後,也照例翻看了值房那邊送來的幾本奏折。卻不曾想,上麵第一本奏折的內容,就讓平安驚住。原來這是一個叫做黃德海的太監所寫。這人原本曾經在尚寶監供職,專司執掌虎符將印。之前西北一戰,有不少人受到牽連,這黃德海便是其中之一,丟了原本炙手可熱的職位。大概是不甘心就此沉寂,所以黃德海在分析過朝堂局勢之後,便寫了一本奏折送過來。想來是下頭的人打點到位,竟真的一路送到皇帝麵前來了。而且還被放在第一份,是最有可能被看見的。而這奏折裏的內容,先是將趙璨誇讚了一番,然後道,自古成家立業,如今趙璨已經出宮開府,也該擇選王妃,為皇室開枝散葉,也為下麵的兄弟們做出表率雲雲。趙璨今年已經十九歲,在這個年代來說,的確算得上是晚婚了。所以平安對於這件事,其實應該可以說是有所準備的。尤其是在去年迴京之後,朝中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流言。因此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平安便慢慢迴過味來,知道這件事恐怕並不淡淡是黃德海想要討好趙璨才寫出來的。背後說不定還有許多隻手在推動。西北一役,最後趙璨得利最多。如今他功成名就,在朝中炙手可熱,自然有的是人想要跟他拉上關係。如此,聯姻自然是最好的選擇。這樣一來,許多人都希望皇上趕緊將趙璨的婚事提上日程。除此之外,長幼有序,對於排在趙璨後麵的皇子們來說,這位兄長趕緊成親,然後才輪得到他們。成了親,就意味著成年了,可以開始參與政事,擁有自己最初的一份政治資本。“平安,看到什麽有趣的東西了?”一同當值的人問他。平安迴過神來,將手中的奏折合上,麵上不露任何聲色,“沒有,隻是在想朝中的局勢。”他說著將奏折放了迴去,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調整位置,送來時什麽樣子,現在仍舊是什麽樣子。這份奏折不過是開個頭罷了,就算皇帝今天看不到,明天也會看到。而且朝臣們恐怕也會陸續上折子。這件事,並不是這麽輕易就能夠攔下來的。既然如此,何苦做這種無謂之事?果然皇帝用過早膳後,張東遠便將那份奏折取了過來。打開時還朝平安這邊看了一眼。平安被他這麽一看,腦海中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但卻沒有抓住。皇帝看了這封奏折之後,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到底是什麽意思。不想今天這些人仿佛約好了似的,不少大臣也上了一樣的奏折,一個早上就看到了好幾份。因為要為皇帝讀奏折和批複,所以殿裏的人都知道了奏折上的內容。這一點印證了平安的想法,這些人恐怕迫不及待的想要讓趙璨娶親。隻是不知道皇帝心裏是怎麽想的。再再次看到一份這樣的奏折之後,皇帝命他們將這個類型的奏折都挑出來放在一邊。等到用過午膳,休息時才再次取來看,看完了還和顏悅色的問起大家的意見。有時候皇帝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會問問身邊伺候的人。未必真的是要從他們那裏得到解決辦法,不過是找個人說說話,放鬆一下思緒罷了。所以大家也都並不緊張。張東遠道,“這婚姻之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來朝上諸公也是替陛下憂心,不過這種事,自然要陛下一言決之。”皇帝點點頭,轉頭看見平安,便問,“你呢?怎麽看?”“臣不敢妄言。”心念電轉間,平安已經想明白了許多東西,便立刻應道。在禦前自稱臣,是平安迴京,將水泥廠和道路公司獻給皇帝之後,得到的特賜殊榮。像張東遠這個地位,也有皇帝恩賜。除此之外,外派作為監軍的太監,也可以自稱臣。不過大多數人為了表示自己對皇帝的中心,永遠都是皇家的人,所以在皇帝麵前,通常都會自稱奴才。張東遠便是如此。可平安每次自稱奴才都忍不纂身一抖,雞皮疙瘩全都出來了。相信隻要是現代人,沒有一個人能夠這麽自然的把自己的身份擺在奴才這個位置上吧?所以平安以前都是盡量避免自稱,偶爾還會說我,實在沒辦法才會自稱奴才。所以得到了皇帝的特賜之後,便一直自稱臣,如今已經十分習慣了。“這也算是家事,有什麽不敢說的?”皇叼作不悅,“況且是朕問你,你隻管說便是,即便有不當之處,朕赦你無罪。”“是。”平安連忙應下。如果說剛剛還隻是懷疑,那麽現在就已經變成肯定了。皇帝在用趙璨的婚事試探他。或許從一開始他看到的黃德海的那份奏折開始,就是皇帝的試探。所以張東遠才會用那種眼神看他。莫非他們以為他看到了奏折,會藏起來不成?其實要說平安十分驚訝,也算不上。從跟跟趙璨商量弄出流言來的那天起,他就已經猜到會有這樣的時候了。畢竟皇帝不可能隨意就相信一個人,即便是查清楚了,心中也還是會有疑慮。他必須要經受住重重考驗,才能讓皇帝相信,他跟趙璨之間,的確是清清白白什麽問題都沒有。所以昨天去為喬遷之喜道賀也好,今天關於趙璨婚事的議論也好,都是考驗的一部分。唯有經過這些考驗,皇帝自己判斷出來的結果,他才會深信不疑。不過既然皇帝連婚事都搬出來了,平安覺得,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試探也說不定。畢竟如果他真的跟趙璨有點兒什麽,一定會對此有些不同其他人的反應。不管是抗拒趙璨成婚,還是想要為趙璨爭賽好的妻族。如何在這兩者之間維持那個所謂的度,倒的確是個極大的考驗。平安開始認真的盤算起趙璨的婚事。流言早就已經存在,平安相信趙璨應該是早就有所準備的。隻是兩人見麵的時間太少,又有那麽多的事情要說,所以就總是談不到這上麵來。——當然,平安有所迴避的態度,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平安有點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在趙璨麵前提這件事。提吧,好像他不相信趙璨似的。但其實平安從來不認為趙璨會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如果他真的想要娶妻生子,大可不必跟自己有這些牽扯。不提吧,他自己還挺好奇的。趙璨到底打算怎麽應對這件事呢?事情到這一步,趙璨娶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不管是皇帝還是朝臣,都會努力把這件事給定下來。在這種情況下,趙璨會怎麽做呢?平安實在是很想知道。因為這種猶豫,這件事情他從來不主動在趙璨麵前提,而趙璨似乎也沒有說的打算,所以兩人至今都沒有溝通過。所以現在問題來了,麵對皇帝的問話,他應該怎麽迴答?平安略略斟酌,才道,“陳王殿下年已十九,的確也該議婚了。”這話中的潛台詞是,如果再不給趙璨訂婚,那麽就免不了會有人要去想了:皇帝為什麽不讓七皇子成親?要知道七皇子才剛剛立下大功,在朝中威望正盛,如此難免就會有人陰謀論,認為皇帝是忌憚趙璨,才不讓他娶妻的。這種話當然不可能有人說出來,但是擋不住他們這麽想啊!皇帝神微微一沉,“哦?”“其實既然那麽多朝臣都為此事上書,陛下大可公開為陳王殿下選妃。想來那麽多的閨秀,一定能挑出最合適的一位。”平安慢慢道。皇帝的麵色又緩和了下來。其實對於那麽多大臣迫不及待的想要促成婚事的事,他心裏當然不可能沒有半分不痛快。如平安所說,讓這些人各自去折騰,到時候自然可以看清楚,這些大臣們各自都是什麽樣的心思。這樣說來,趙璨的婚事,倒的確是個好機會。皇帝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不過聽到平安這麽說,他顯然十分滿意。平安又道,“中山郡王,東海郡王和涪陵郡王也已經出宮開府,卻還未成婚。正好趁此機會,一並選出王妃,想來會更加熱鬧。”這個提議簡直太損了。這是嫌水還不夠渾,要將之攪得更渾啊!不過,皇帝很喜歡。“平安說得不錯。既如此,就照此辦理吧。”皇帝點頭道,“張東遠!”“皇上請吩咐。”“讓禮部尚書過來一趟,商議此事。”皇室宗親的婚事,都是由禮部協助辦理的。皇子們的婚事就更是如此了。雖然平安說讓皇帝為兒子們“選妃”,但官家千金可不能像選秀女一樣拉出來排排站,讓人挑選。所以隻能讓禮部接手這件事,到時候有心人,自然會跟禮部的官員們聯係,而他們隻需要盯著這裏就可以了。而因為這次考驗平安的表現令皇帝十分滿意,所以自然對他再無懷疑。平安從他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出這一點之後,終於大大的鬆了一口氣。趁著皇帝跟禮部尚書商議的當兒,張東遠對著平安使了個眼色,兩人來到了殿外。平安問,“張總管可是有什麽事要同我說?”“是喜事。”張東遠臉上露出笑容,“上迴平安你不是說過,海外有許多莊稼,是咱們中原沒有的。因此我就命人盯著來大楚做生意的番船和商隊,你猜怎麽著?”果然是喜事!平安又驚又喜,“莫非已經找到了新的種子?”張東遠咳嗽了一聲,矜持的道,“是搜羅了那麽幾樣,這幾日才送到的。隻是我不知道是做什麽用,因此想請平安你也去看看。你見多識廣,又多奇思妙想,或許便能看出來呢?”“那咱們什麽時候去?”平安也很積極。相對於發現新的農作物種子這件事,趙璨的婚事就要往後排了。反正他自己肯定心裏有數,平安即便不管也沒事。“我看陛下今日心情好,待會兒我去告假,咱們明日就過去吧。”平安連連點頭。這件事實在是意義重大。雖然還不知道張東遠都弄到了些什麽種子,但平安還是很激動。之後在皇帝麵前當值時就總是免不了走走神,嘿嘿傻笑,很快讓皇帝看出了端倪。“他這是怎麽了?遇上了什麽好事?”皇帝指著發傻氣的平安問張東遠。張東遠無奈,這件事他本來是打算等確定了,或者說最好是種出了成果之後,再稟報皇帝的。免得空歡喜一場,影響自己在皇帝麵前的形象。誰知道平日裏那麽沉得住氣的平安,卻在這個時候出了問題?這實在是因為張總管太不了解大吃貨國國民的追求了。雖然大楚朝的美食發展得也算是不錯,民間的特色小吃且不說,身在宮中平安更是吃到了許多秘製的美味,都是後世不可能吃到的。不過在食材和調味料方麵,平安覺得還可以更加完善些。如今的大楚沒有辣椒,沒有西紅柿,這可都是做菜調味時不可或缺的東西。除此之外,土豆,玉米這種風靡全球的物種同樣沒有傳入大楚,實在是令人遺憾。最重要的是,土豆和玉米的產量極高,又不太挑剔生長環境。像沙地這種很難出作物的土地也可以種植,在糧食產量還很低甚至一部分百姓根本吃不飽的大楚,自然是十分值得推廣的。隻要一想到這些,平安怎麽能夠平靜下來呢?他跟張東遠是不一樣的。張東遠是將這些東西當做政治資本來運作,他知道這些東西好,但是更具體的事便不會再去想,反正隻要自己能拿出這些東西,在皇帝麵前的地位便越發鞏固,話語權也會更重。但平安想的卻是這些東西對大楚長遠的影響。聖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所以吃飽了飯,才會有平安所謂“天下人都能讀書”,開啟民智,推動整個社會發展,否則的話,一切就都是空談。不過既然平安暴露了,張東遠覺得趁機將事情報備一番,也是好事。雖說達不到一鳴驚人的效果,但是事事都向皇帝匯報,卻可以達成另外一種效果,讓皇帝覺得自己可靠。所以他據實相告,“迴陛下的話,事情是這樣的……”這件事說來話長。張東遠從很久之前開始說起,“陛下記得老奴幾年前獻上的能抗旱的種子吧?這也是多虧了平安的提醒,才能弄出來。如今我那裏還在挑堰產的種子,隻是暫時進展不大。不過這一次,是因為老奴從番人那裏弄到了許多種子,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因此讓平安去看看。據說其中有高產作物,若是能在我大楚種植,便是造福億兆黎民的好事。”“抗旱的種子朕記得。你怎麽想著去搜羅番人的種子?”皇帝問。張東遠道,“老奴隻是想著,世界之大,即便是我大楚境內,南方種植水稻,北方種植小麥,作物尚且不同,何況是番邦之地?或許那些地方便有其他的作物,況且老奴聽說番邦乃是苦寒之地,若是能在那裏生長的作物,想必在我大楚也能生長,說不定還能提高產量。”“有理。”皇帝點頭,“既如此,那朕也跟著你們去看看那些新奇的種子吧。”“這……是。”張東遠隻好點頭應下。於是也不必等明日了,皇帝將奏折一放,便命人去做準備,他要出宮。等到平安從傻笑之中反應過來時,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張東遠的莊子在京郊。這是上次他種出了抗旱的作物時,皇帝賞賜的,因為原本是皇莊,所以距離京城很近,出城之後走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因為皇帝是微服私訪,所以鑾駕從省。即便如此,也是浩浩蕩蕩好幾十人,出城時引來了不少人的關注。等到了莊子上,張東遠即命人將種子取出來,交給平安查看。一共是五個袋子,就是五種作物了。平安有些激動的打開其中一個,捧出了略帶白色的玉米粒,顆顆晶瑩,看上去像是什麽裝飾品。在這異時空中見到熟悉的東西,平安差點兒喜極而泣。“這也是種子?”皇帝十分好奇的問。平安點頭道,“迴避下,是。”因為還沒有種植過,他也不好多說。否則自己十歲就進宮,從哪裏知道那麽多東西?他弄出來的炸彈和水泥都可以說是就地取材,說不定陰差陽錯就弄出來了。畢竟這時候大楚已經製窯燒磚,他不過是改良了一下配方和燒製方法而已。可是這番邦來的作物,他就不應該認識了。平安依次檢查了其他的袋子,看到了西紅柿種子,辣椒種子,還有一種豆類的種子,一種應該是蔬菜種子,但平安光是看的話,可分不出來到底是哪一種。皇帝一開始還饒有興致的看了看,但後麵的幾樣,看上去都不如玉米這麽有趣,不免大失所望,“單是這麽看,恐怕看不出是什麽東西?”“是,所以老奴正命人平整土地,這幾日就將之種下去,想來等到秋天,就能見到實物了。”張東遠道。平安笑了一聲,“張總管有所不知,”他指了指玉米,“除了這種不知是什麽東西之外,其他似乎都是蔬菜瓜果類,最多三月便能成熟了,不必等到秋日。”“如此說來,夏天便能見分曉了?”皇帝聞言十分滿意。為此還破天荒的將負責管理這裏的莊頭叫了過來,勉力幾句。不過這人也是太監,並不是單純的農民,所以見到皇帝也不算失態,倒是讓皇帝龍顏大悅,更加讚賞。平安便也明白了張東遠如此安排的意思。果然在哪個位置都不好混啊!不過這跟他沒什麽關係。見袋子裏的種子並不少,便勸說皇帝在皇莊上也種一些。他的理由十分充分:“到時候種出了蔬菜,陛下可以賞賜給朝中親近重臣,以示恩寵。況且種得多,到時候還可以多留種子,分送出去,明年繼續推廣種植,想必不幾年,整個大楚便都能吃上這些東西了。豈不更是陛下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