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先懷疑的是趙璨。


    無他,實在是他在這場戰爭裏表現得太好了,簡直就像是提前知道會發生什麽,所以特意趕去相助,最後拿到了最大的一份功勞一樣,讓人想不懷疑他都難。


    但也就是因為這樣,皇帝反而拿不定主意。


    以他從這個計策裏推斷出來的東西,幕後之人心性狠辣,更擅長詭計而非這樣正麵的對敵。要是他有趙璨這樣驚才絕豔的軍事能力,說不定就不需要用這種對大楚來說沒有任何好處的計謀了。


    畢竟將來這個國家,還是要他自己來接手的。


    趙璨自己能夠掙到軍功,即便是趙瑢和趙瓖,就算有聯姻的關係,也比不上他穩固。皇帝隱隱收到消息,河北軍中,恐怕大部分人都對趙璨歸心了。


    他用不上這樣的手段。


    或者說比起這種暗地裏的手段,趙璨大可做得更漂亮,比如收攏軍權,然後率軍逼宮。到時候他天下歸心,自己即便想要反抗,有能有什麽憑借呢?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事實的確是如此。趙璨的確也被皇帝忌憚,但是這件事應當與他無關。


    也許是他運氣好,也許是他提前探知了這人的布置,所以便開始算計,自己去了河北,然後又從河北轉到西北,最後倒將這一場征伐之功,撈到了大半。


    但無論如何,對皇帝來說,趙璨早就已經被他密切關注,至少在迴京之後這段時間,他還算老實。而內奸案中牽扯到的這些人和事,如果沒有人在背後安排,是不可能的。


    不過,皇帝倒的確是有一瞬間想過,或許可以將這件事安到趙璨頭上去。


    畢竟從明麵上來說,趙璨實在是嫌疑很大。皇帝甚至不需要拿出證據,隻要表示出這種懷疑,那麽剛剛才在朝中站穩腳跟的趙璨,恐怕立刻就會失去所有根基,重新跌落下去。


    但這個念頭隻是一瞬,然後就消失了。


    皇帝老了。


    皇帝萬歲,不過是個美好的心願。實際上皇帝也是個普通人,更甚者,作為帝王,多半都很難長壽。古往今來皆是如此。所以年過四十之後,雖然大臣們依舊會奉承他春秋鼎盛,可是身體究竟如何,皇帝自己心裏很清楚。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雄心勃勃的帝王了。


    所以近些年來,他已經開始考慮自己的身後事。作為一個皇帝,他當然希望自己能一直將皇位坐下去,但既然不可能,那就要培養繼承人,將這大好江山傳遞下去,期望皇楚萬世永存。


    遍數如今的幾個兒子,其實皇帝一個都不滿意。——這也難怪,要是滿意的話,他早就已經立儲了,培養出一個優秀的繼承人,對皇帝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事。


    趙瑢是他的長子,皇帝自然是喜歡的。而且還是最寵愛的鄭貴妃所出。但就是因為太寵愛了,所以皇帝也很了解趙瑢。他處處都好,就是太聽他母妃的話了。鄭家這些年來聲勢漸大,皇帝擔心將皇位傳給趙瑢,他會為外家所製。


    趙璿更不必說。皇帝當年坐視許平之早逝,便是因為許家勢大,如果有個皇後在宮中,恐怕難以壓製。所以許平之死了,他又扶持了鄭家跟許家打擂台,這才讓局麵平衡。即便如此,如今許悠也依舊是丞相。


    皇帝對趙璿或許有幾分父愛,有幾分愧疚,但是扶趙璿上位,他卻很有顧慮。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考慮,所以在這兩個孩子之後,皇帝沒有再讓出身貴重的女子生下自己的孩子。就是淑妃,也是生下趙琨之後才得封,那還是為了製衡在宮中一家獨大的鄭貴妃。


    趙琨不必說,早已失去了登位的資格。他以下的弟弟們,均是母家寒微,將來不必為外戚頭疼。


    而在其中,皇帝最疼愛的是張嬪所出的三位皇子。


    這其中有許多原因。張嬪出身低,對他千依百順,而且生出來的這三個皇子,背後也沒什麽可忌憚的母家,這是最大的原因。但即便如此,皇帝卻不肯讓他們多出現在人前。


    趙璨幾乎是一夜風流的產物,皇帝更不會在意。再下麵如今也快到婚齡的八皇子,九皇子和十皇子,皇帝因為兒子眾多,也顧不過來,情分自然沒有多少。


    其他更小的就不必去說了。


    所以數來數去,那麽多兒子,可皇帝卻挑不出一個繼承人來。所以才一拖再拖,拖到今日。因為他覺得哪一個兒子都不是特別出色,讓自己沒有後顧之憂。


    還是這一次趙璨橫空出世,才讓皇帝發現,這個曾經幾乎被自己放逐的兒子,竟也有這樣的才能。


    皇帝一方麵覺得骨鯁在喉,另一方麵又不得不承認,如果趙璨登位,恐怕會比自己這個當爹的做得更好。


    所以他雖然忌憚,但也沒有表態,隻是打算繼續看趙璨的表現。


    在這種情況下,皇帝即便有什麽心思,也不會輕易廢掉自己這個兒子,而是留著繼續考察。


    何況,相比於就擺在眼前,所有人都能夠注意到的趙璨,自然還是藏在幕後,心機手段都令自己心驚的那一個更令皇帝忌憚,更需要趕緊把人找出來。一想到身邊還藏著這樣的人,皇帝簡直坐都坐不安穩。


    排除掉了趙璨的嫌疑,剩下的就是趙璿和趙玘。


    兩三年前皇帝才幾乎將趙璿的臂膀都削去,若說他反其道而行之,也是有可能的。可是這兩三年的時間,他就能夠發展出那麽多的勢力,皇帝卻有些不肯信。


    趙玘跟趙瓖是親兄弟,按理說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但……皇帝自己都在這裏疑心自己的兒子,親兄弟又如何?為了那個位置,有什麽不能夠舍棄的?


    而且……正因為是親兄弟,所以趙玘才會知道得更清楚,算計得更細致。而且,如果連自己的兄弟也能算計,那麽想出這樣的毒計,並且一一實行,也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了。


    至於下麵還有幾個小的,如今都羽翼未豐,若說能夠做出這種事,皇帝是不相信的。


    到最後,反倒是趙玘的嫌疑更重些。皇帝揉了揉額頭,忽然想起趙玘如今手裏擁有的資源,都是自己親手交給他的。在諸子之中,唯有他們三兄弟擁有這樣的殊榮。皆因皇帝覺得可以無所顧忌的寵愛他們。


    如今看來,是他錯了。


    即便是最寵愛的兒子,在涉及到皇位的時候,皇帝也可以毫不猶豫的狠下心來。


    不過,這一切都隻是他的推測,究竟那個隱於幕後的人是誰,皇帝卻還需要確定一下。不妨就來一次請君入甕。


    ……


    董寧輝被抓住之後,關在了大理寺的監牢之中。但是並沒有立刻進行審理。


    ——案子審到這一步,但凡是在官場沉浮多年的大臣,都已經摸到了一點邊兒。所以皇帝不發話,他們也就不會繼續問下去。畢竟雖然說天家無小事,但是人家父子之間別苗頭,外人自然不能隨意插手。


    否則萬一他們審出結果來了,結果皇帝卻不打算追究,而是要糊弄過去,那這些查明真相的官員,可就裏外不是人了。


    有鑒於此,董寧輝被關起來之後,沒有審問,沒有刑訊,自然也沒有任何別的消息。


    按理說這樣的結果應該讓董寧輝鬆了一口氣的。可實際上,在做了那些事之後,他並不覺得皇帝會姑息。或者皇帝不會追究他背後的人,但他董寧輝,恐怕是絕對不會輕饒,而是要被推出去做替死鬼的。


    那麽大的案子,填進去一個兵部尚書,或許的確就可以了結了。


    董寧輝自己心虛,於是越想就越覺得是這麽迴事。否則皇帝為什麽不讓人繼續審問他?難道是怕他嘴裏說出什麽不該說的來?反正現在外麵已經有了鐵證,就是他自己不認罪,也沒什麽關係。


    這麽一想,董寧輝自然日日都惶惶然,生怕皇帝立時就結了案,甚至為了隱瞞秘密而賜下一杯毒酒。


    董寧輝自然不會甘心。越是會豁出去做壞事的人,其實越是不想死。因為他那樣做為的是富貴榮華,為的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不是讓自己倒黴。


    他甚至開始盤算著主動招供出自己背後的人,是不是能夠得到皇帝的寬宥。但想想自己犯下的罪行,又偃旗息鼓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根本沒有人來審問他。


    關押他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犯。而且守衛這裏的獄卒除了送飯之外,平時也根本不會出現,董寧輝就算是想找人說句話都找不到,每天隻能沉浸在自己的各種幻想裏。


    董寧輝自認心性不差,要是一被抓住皇帝就讓人來審問,說不定他反而能夠頂住壓力,相信背後的人會將自己救出去。


    可是現在,一日日的待在這種安靜的環境之中,仿佛整個人被吊在半空中,沒著沒落,不上不下;頭頂上還懸著一把大刀,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下來……被關了不到半個月,董寧輝就有些受不了了。


    他開始在獄卒過來送飯的時候頻頻喊話,不是說要麵見皇帝,就是說要見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總之就是“有重要的話要說”。


    董寧輝也很聰明,知道就這麽把具體內容喊出來,先不說有沒有人相信,就算有,那麽自己的價值也就沒有了。所以他要先見到能夠做主的人。


    當然,實際上這樣也沒有多少用處,因為就算背後還有人,他犯下的罪行卻不會消失,通敵叛國,是誅九族的罪過。他最多隻能祈求皇帝不要牽連自己的親族罷了。


    但對於董寧輝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已經快要被這種無人理會的境況逼瘋了。所以他迫切的希望有什麽人來跟他說說話。


    看守董寧輝的獄卒根本沒有將他當成一迴事。——因為關押董寧輝的是很普通的監牢,隻要沒有人特意交代,實際上獄卒根本不知道關在這裏的是什麽人。見董寧輝進來之後,莫說是審問,就連家人也沒有來看過一次,自然十分輕視他。


    所以董寧輝的這番話,被他當成了瘋話,“行了,別嚎了!皇上也好,大人們也好,都日理萬機,哪有功夫來聽你說話?”


    董寧輝沒想到一直不理會他的獄卒忽然開了口——其實之前獄卒隻是覺得沒必要跟犯人交流——大喜過望,連忙道,“我有要事稟報,你最好趕緊將此事上報,否則耽擱了大事,你可擔待不起!”


    獄卒心道晦氣,早知道就讓他嚎唄,幹嘛要理會這種瘋子?於是很快轉身離開了。


    當日換班之後,這個獄卒便將此事當笑話對其他獄卒說了,“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麽大人物不成?我呸,真是重要人物,也輪不到我來看守了。”至於什麽上報,就更不可能了。他可不想丟掉自己的飯碗。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其中一個不起眼的獄卒聽到這話,眼中閃過一抹亮光,轉頭就將消息給傳出去了。


    董寧輝被抓起來,他背後的人自然也要擔心一下,他是否將自己抖露出來了。尤其是這段時間刑部和大理寺那邊風平浪靜,就連皇城司也沒有任何動作,更令人起疑。


    於是拐彎抹角的跟這個獄卒聯係上,要打探董寧輝在獄中的反應。


    卻沒想到,一打探就打探出了這麽一個消息!


    董寧輝還什麽都沒說,但是他還能堅持多久,就不知道了。而且消息既然傳出來了,遲早刑部和大理寺那邊會知道,到時候,一切就由不得他們了。


    於是第二日夜裏,一個披著鬥篷,渾身都籠罩在陰影之中的人,打點通了關係,前往大理寺的監牢探視。


    他要探視的是一個因為過失殺人而被判刑的中年男子。那人就關在董寧輝監牢的不遠處。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獄卒記錯了路,將人帶到了董寧輝這邊,然後就離開了。


    董寧輝這會兒已經睡著了。


    黑鬥篷的人推開監牢的門,邁步進入。


    這裏的環境實在是有點兒糟糕。監牢裏陰暗,潮濕,是各種地底生活的動物最喜歡的地方。長年累月未經打掃,鼻端一股各種味道混合形成的怪味,令人難以忍受。


    牢房地上鋪著雜亂的穀草,時不時有小蟲子出沒。董寧輝就靠在這穀草上,身上的外袍被扒掉,隻餘中衣,在牢裏住了那麽久,白色的中衣已經染上了各種顏色。鬢發散亂,胡子拉碴,上麵還沾著碎稻草,顯得十分狼狽。


    黑鬥篷皺了皺眉,有些嫌棄。但最後還是忍耐著走過去,在董寧輝麵前蹲下。然後從衣袖裏摸出一隻小瓷瓶,放在董寧輝鼻子下麵晃了晃。


    這是安神香,能夠讓董寧輝睡得更沉。


    他並不是來跟董寧輝敘舊聊天或是談條件的。他今天來到這裏,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董寧輝死。


    但是死也不能夠隨便死。因為他要將現場偽裝成董寧輝萬念俱灰之下,自盡而亡。這樣才不會牽連到其他什麽人。所以下毒也好,別的手段也好,都不那麽合適,他這才親自來到這裏。


    確定董寧輝睡過去,絕對不會醒來之後,這人才慢條斯理的提起董寧輝的衣擺,用力將上麵的布條往下撕。


    撕出兩根布條,他將之接在一起,然後起身,把布條捆到了牢門上,做出一個套子。


    最後一步,黑鬥篷將董寧輝扶起來,然後拖到牢門邊,靠在那裏。然後他自己走出去,將牢門關上。最後才將雙手伸進去,拉過董寧輝套在方才做成的套子裏。


    董寧輝即便是睡得再沉,脖子被勒住馬上就要窒息而死,也肯定醒過來了。然而任憑他怎麽掙紮,都無濟於事。很快就兩腿一蹬,死了。


    臨死之前,他似乎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黑鬥篷,驀然睜大了眼睛。


    黑鬥篷上前一步,確定人已經死透了,這才邁步離開。從始至終,他都安安靜靜,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然而,黑鬥篷才從這一片監牢拐出去,便見前方亮著幾支巨大的火把,將整個監牢照得亮堂堂的。而在火把下麵,站著一個他完全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裏的人!


    黑鬥篷當機立斷,就要轉身逃走。哪怕明知道這是在監牢裏,插翅難飛,但他還是必須要逃。因為他絕對不能讓人看到自己的樣子。隻要暫時逃出圍困,他就能將這張臉毀去,然後自盡!


    然而設想很好,但等黑鬥篷轉身,才發覺自己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了四五個人,分別守在各個要道上,將他的退路全部封死。


    這一切都是早有預謀!


    黑鬥篷終於明白了這一點。有人設了局,就是為了要讓自己出現在這裏。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得不來。所以這會兒發現被人設局,片刻的悲憤之後便冷靜下來,開始思索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但其他人不會等他反應,立刻有人朝黑鬥篷撲過來。


    黑鬥篷雖然,力氣大,功夫也練得不錯,十分勇武,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沒能堅持太久,便被人抓住,押到了皇帝麵前,然後一把將他的鬥篷揭開。


    皇帝沉默的看著對方,片刻後才開口,“朕很失望,常衡。”


    黑鬥篷的人抬起臉來。他有一張十分剛毅的麵龐,隻是麵容白皙,也沒有一點胡須,看上去難免有些違和。但因他身上帶著一種彪悍的氣質,倒也讓人很難察覺到這一點。


    總之,單是看他的人,很難想象他居然是個太監。


    實際上,常衡的確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太監的。他其實曾經是一名將軍。隻是在十幾年前獲罪,罪名是意圖穢亂宮闈。因此他遭受宮刑,成了太監。


    所以此刻,常衡看著皇帝,麵露譏諷,“當年陛下留我一條狗命,就該想到今日!”


    對於常衡來說,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是畢生屈辱。那時他還是朝廷的將軍,風光無限,就因為他跟某個小嬪妃是同鄉,對方打算借此拉關係,讓自己成為她在朝中的依靠。


    從始至終他隻收到了那位嬪妃的一封信,兩人甚至根本沒有見過麵!結果事情被皇帝發現之後,不由分說便說他企圖穢亂宮闈,將他處以宮刑。


    這樣的屈辱,常衡自然不能忍。


    皇帝皺了皺眉,不打算提當年的事,隻是冷下臉道,“告訴朕,你的主子是誰?”


    哪怕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但是皇帝還是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仿佛這樣一來,他就有了足夠的理由,去對付自己的親兒子。


    然而常衡隻是哈哈大笑,“你做夢!我就是要讓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然後父子相疑,兄弟鬩牆,我在黃泉下看著你們!”


    在知道張嬪和三位皇子的存在之後,常衡就做出了一個計劃。他故意接近張嬪和三位皇子,取得了他們的信任,背地裏不知道傳授了他們多少鬼蜮伎倆,激發他們對皇位的向往和野心。


    然後又從中挑撥,讓三兄弟互相猜疑,彼此防備算計,將對方當成自己的擋箭牌。反正在外人看來,他們三人是一體的。


    而現在,是到了他收獲果實的時候了!


    常衡瘋狂的笑著,眼中透露出快意,就算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但是也能夠想象得到!父不父,子不子,一團髒一團亂,這就是皇宮,這就是天家,可憐可笑!


    “攔住他!”皇帝一驚,連忙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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