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璨完全沒想到平安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他眼底閃過一抹異色,但很快收斂起來。也許是因為早就知道平安膽子不小,所以雖然無法理解平安的設想,卻也沒有認真的去生氣。

    畢竟,趙璨並不認為平安那種“妄想”真的有可能變成現實。

    恰恰相反,他從平安的話裏,發現了一點讓自己興奮的東西。

    平安並不如他之前所想的那麽“老實”,那麽“沒有追求”。隻不過他的想法總是與主流背道相馳。相較於往上爬,自己享受榮華富貴,他似乎更喜歡這種幾乎無法成功的“妄想”。

    他沉思的時候,平安也醒過神來。見到趙璨太高興,他又忘形了。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即便在師父麵前,他都沒有在趙璨麵前這麽放鬆。或許是對方小孩子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了吧?

    而平安也沒有想到趙璨能夠理解得這麽深刻。也的確幸好他還隻是個孩子,否則還不定怎麽處置自己呢。於是平安老實的閉上了嘴巴。

    倒是趙璨道,“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世界如何,隻是……想要讓大楚人人都讀書,”他搖搖頭,“恐怕我們都看不到那一天。”

    他指了指平安手中的雕版,“就說書本,你們一日能印出多少?我大楚幾千萬人口,即便隻是人手一冊,恐怕也要印上幾百年。況且那麽多的紙和墨從哪裏來?”

    竟然沒有被訓斥,趙璨還試圖跟自己講道理,平安有些吃驚,但又有種說不出的高興。至少趙璨沒有真的覺得自己這是妄想,然後嗤之以鼻。至少在這個沒有人理解自己的世界上,還有個人肯聽自己說話。

    他的心裏又忍不住蠢蠢欲動起來。

    不過平安最後也隻是說,“隻要有想法,這些問題總能解決的。問題出現了,不就是等著我們去解決嗎?”

    問題出現就是等著人去解決,這個說法倒是十分新穎。趙璨道,“那你要如何解決?”

    這次平安按捺住了自己表現的念頭,“我人微言輕,這個問題當然解決不了。”

    說到這裏他也有些愣神。如果是皇帝想要推行這樣的改革的話,恐怕會很容易吧?至少這些缺少的東西,隻要一句話就能夠調動得來。

    平安還不知道即便是當皇帝,也並不意味著絕對的自由。他隻是想當然的這麽認為。畢竟這是皇權至上的古代。

    那麽自己有沒有可能在其中小小的推一把呢?

    其實對於每一個穿越者來說,或許都很希望能夠給這個世界帶來一點改變吧?或多或少,但是自己帶來的,就仿佛在這個時代留下了一點痕跡,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

    當然,平安穿越之初所麵臨的狀況一直非常的窘迫,他那時候也不可能會有這樣的心思。再說自己隻是個太監,又不能出將入相,開口說要去改變什麽,那不是說笑麽?

    最重要的是,那時候平安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但是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擺在眼前:推廣書籍和知識。即便做不到人人都能念書,但至少不要那麽高成本——據說民間一戶中等之家,一年過日子需要的花費,不過四五兩銀子。但是這幾兩銀子,用來購買筆墨紙硯,恐怕不夠一個人一月所需。

    所以普通人家就算是舉家供養,也未必能夠供出一個讀書人。實在是成本太高,負擔太重。

    也所以寒門難出貴子,世家和士族漸漸形成,最後地位穩固,牢不可破。受苦的隻有被他們壓迫的普通百姓。

    平安希望自己能夠做點兒什麽。他很明白,一切革命都是從底層出現的。隻要他們能夠得到書本和知識,就能夠打開眼界,漸漸明白這個世界的構成。然後總有一天,量變累積成為質變。

    到時候會發生什麽平安不知道。但他覺得,如果君權一直那麽穩固,那麽這個國家最終還是會無可避免的走向衰亡。或許這個世界的曆史,也會像他之前生活過的世界那樣,被洋人的槍和炮打開家門,才知道自己一直固守的東西都是錯誤的。

    如果能有一點點改變,或許結果就不一樣了。

    這個念頭讓平安熱血沸騰。他當然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果把它當成畢生的目標去完成,或許並不是不可能。

    趙璨見平安若有所思的樣子,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光。他沒有打擾平安,兩人安安靜靜的走出了車間。平安被外麵的陽光一照,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走神了。

    他轉頭去看趙璨,趙璨卻正在看天色,“我該走了。”他說。

    平安有點反應不過來。但趙璨沒有追究他在想什麽,平安也就把那些念頭都拋諸腦後,“我送你。”

    送走了趙璨,平安的生活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但硬要平安說的話,他覺得好像又有了一點不同。他變得更加積極了,不管是融入眾人之間,還是學習新的技能,以前對他來說可有可無,更像是用來打發時間,根本沒用多少心

    思,現在卻不一樣了。

    受到趙璨的啟發,平安首先想到的,自己能夠做成的改變是:活字印刷術!

    現在所有的印刷都是雕版,總有些麻煩的地方,比如一旦雕版某個地方或是某個字損壞,那麽就不能用了,需要重新製作,非常浪費時間。

    而且平安是到了這裏才知道,雕版並不是在木板上憑空雕刻,而是將寫了字的紙貼在木板上,然後一點一點削掉多餘的地方,這項工作非常考驗工人的技術,不是熟練工人,出錯的頻率很高,費時費力還費材料。

    而且每一頁文字都要單獨刻一塊書版,也是非常龐大的工程量。另外對經廠這樣的地方來說,他們並不需要批量印刷,所以書版刻出來,使用過幾次之後就隻能放置起來。儲存也是一個難題。

    總而言之,跟活字印刷術比起來,雕版印刷術簡直弱爆了。

    嘛,畢竟是曆史檢驗過的東西了。平安畢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占了大便宜了。

    不過平安忘記什麽時候在書上看過,事實上在活字印刷術剛剛出現的宋明時期,因為印刷業高度發達,事實上雕版印刷可比活字印刷普及多了——為什麽?當然是因為當時出版業太發達,同一本書的印刷量極大。對於江南那些遍地開花的小作坊而言,隻要有幾本書的雕版,就能年年印年年賣,根本不需要製作活字。

    而因為是印給普通人看的,也不必追求精美,甚至就算有錯漏也不在意。所以才會出現各種版本的書籍,福建本,江南本之類。即便後世收集古董,這些產地不同的書籍,價值也截然不同。

    國內的行情就是這樣,因為人工成本夠低,所以新技術出現之後,往往很難立刻就受到重視。

    這也是為什麽活字印刷術最後是傳入歐洲之後,出口轉內銷迴到國內才重新受到追捧的根本原因。

    如果平安是在民間,還真不敢想這事。好在他現在是在皇宮,全天下頂頂富貴,所有的東西都要用最好的,還必須是自己生產才最好的。所以圍繞著皇宮,也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產業鏈,除了伺候主子們的幾萬宮女太監之外,還有隸屬於二十四衙門的幾萬工匠,精益求精的琢磨著自己的技術,為宮中的主子提供最頂級的服務。

    這才給了平安研發活字印刷術的土壤。

    刷印匠中技術最熟練的工匠姓周,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事實上他的眼神已經大不如前,但卻沒有退休,因為他已經全憑“手感”來進行工

    作了。在他腦子裏,背下了幾十本書的陽文刻板,根本不需要看,隻按照自己的感覺來刻就可以。平安每次看他雕版時行雲流水的動作,都覺得是最美的藝術。

    最妙的是刻出來的還是標準的館閣體,平安相信,即便是最自恃書法的文人來寫,也做不到這樣的標準。

    有時候想想自己要用新的技術來取代這些充滿美感的東西,平安心裏也會產生幾許悵然。當科技高度發達,已經可以替代一切人工之後,這些美必定蕩然無存。

    然而周匠人卻完全沒有平安這樣的傷感。

    平安試探性的對他提起活字印刷術:“把每個字單獨刻出來,要用的時候挑出來排版,不用了就再放迴去。是不是方便很多?”

    周匠人忍不住一拍大腿,“著啊!這個法子好,怎麽我們之前竟沒一個人能想到呢?還是你們年輕人的頭腦靈活!”

    這接受度也忒高,平安有點兒愣神,“額,那以後可能都不需要您這麽雕版了,不可惜嗎?”

    “這有什麽好可惜的?”周匠人目露疑惑的看著平安,“為了練成這手絕活兒,我練了整整三十年呐!我兒子到現在也練不成這樣。若是有了這個活字,以後孩子們自然就不需要這麽辛苦了。”

    是了,他光是惦記藝術美感,卻忘了一切工具的發明創造,歸根到底都是為了讓人類“偷懶”,讓人類生活得更加舒適。活字的發明省卻了很多功夫,那工匠們自然就輕鬆許多。拿一樣的工錢,卻能少做事,誰會不高興?

    至於藝術的美感?除了平安,誰會在意呢?

    平安心底有些小失落。

    不過他很快搖搖頭,把這種失落踢到了角落裏,振作起精神道,“我是這麽想的,我們先自己試著私底下做一個出來。若是能成的話,先印一本書送上去,看看上頭的反應,你覺得如何?”

    “這樣穩妥。”周匠人沒有任何意見。

    於是兩人就開始琢磨起燒製活字的事情來。平安覺得可以先用黏土燒一下試試看,畢竟這個簡單快捷,不比金屬複雜。不過燒出來的結果卻非常不如人意,壞的比好的多,還有些看上去是好的,但實際上已經燒變形了,根本不能用。

    “還是要用金屬啊。”平安有點發愁。他們這裏可是經廠,沒有這樣的材料和設備,如果要做的話,那就要跟其他衙門打交道了。到時候這還能算是“私底下的試製”嗎?

    況且就算平安不怕別人

    搶功勞,沒有上頭的命令,就他一個小小的掌司,誰會聽他的呢?

    真是愁死人了。

    最後還是周匠人一語驚醒夢中人,“為什麽要用別的材料?不如用木頭雕刻。反正我們這裏木料是常備的。況且每個字也不大,用些邊角料就可以了。也不會引人注意。”

    平安忍不住一拍腦門,又是燈下黑。他光是記得有膠泥活字,銅製活字,鉛字等等……所以總想著要去燒鑄,卻忘了自身的優勢。

    或者說也算不上優勢?“一個字一個字的刻,會很麻煩吧?”平安有些擔憂。

    周匠人卻顯得信心十足,“隻是要求細致麻煩些罷了,算不得什麽。我刻了那麽多年的陽文,閉上眼睛也能刻出來。”

    不過他也有屬於他的擔心,“可是那麽多字,就算刻出來了,能找得著麽?一本書可要用上那許多的。”

    平安聞言忍不住笑了。這就是沒有統計學的壞處。他對周匠人解釋道,“其實並不多,一本書雖然看著很多字,但實際上大半都是重複的。事實上經常使用到的字,隻有幾千個而已。”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現代漢語的常用字統計是兩千五百個。香港和台灣方麵使用繁體字,可能會更多,但無論如何也不會超過五千字的。

    相較於周匠人印象中的一本書動輒數萬字,這五千字真的是非常少了。

    於是他老人家立刻拍板,“那就先把這幾千字刻出來,其他不常用的,等遇到了再添上便是。”他原本以為要以一己之力刻上幾萬字,都沒有退縮,現在隻有幾千字,自然豪情萬丈。

    平安見狀也不由莞爾。感情老人家這麽不服輸,還真打算把一本書全部刻出來?

    有了打算之後,後麵的事情就簡單了,都是些細致活,無非是耗費時間和精力,又比較枯燥罷了。首先是平安要先把這幾千個字挑選出來,然後再交給周匠人去雕刻。

    雖然說起來容易,但其實難度也不小。主要是平安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因為周匠人還要負責自己手頭的工作,空閑時間才能做這些私事。征得平安同意之後,他把自己那個老實的兒子也拉入了夥,但進度卻依舊比平安想象的要緩慢太多。

    平安知道是自己太急於求成了。這些工匠們本來做的就是精益求精的工作。在這裏,不會有人要求他們的效率,隻要做出來的東西最好就可以了。所以現在也是慢慢的琢磨。平安後來才發現,刻完了的字,周匠人

    甚至還會拿在手裏把玩一陣子,據說是要讓筆畫更加圓潤。

    這是平安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的。

    雖然他以前也看熱鬧一般的看過不少傳聞:什麽皇帝的衣裳要四個繡娘日夜趕工的幹一整年才能做出一套啦,什麽古代的手藝人能夠在米粒上刻字啦……初中課文還學過核雕呢,在小小一個核桃殼上,還能刻出栩栩如生的物品和人物。

    這一切都令人歎為觀止,但輪到平安的時候,就覺得實在是太考驗人的耐心了。

    以五千字為標準,假設周匠人父子兩人每天能夠完成二十個字,那也需要整整二百五十天,整整八個月還多!

    但現在除了等待,他什麽都做不了。

    平安一開始還著急一下,後來見著急沒用,也就把這件事放下了。他不是把“給這個世界帶來一點改變”當做人生目標嗎?這輩子少說也還能活五十年,其中花費八個月來打基礎,其實是很值得的。

    放到更大的環境中去比較,也就不覺得難以忍受了。況且平安深刻的知道自己現在最大的缺陷是什麽:他年紀小,而且畢竟不是土著,在很多地方,可能會顯得格格不入。比如很多大家都知道的“常識”,他卻十分懵懂。

    他穿來的時間還短,之前在鍾鼓司,多半時間也都是一個人埋頭創作,跟其他人接觸得少,所以並沒有引起什麽注意。但以後如果要去司禮監的話,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待在距離皇帝最近的一個衙門裏,任何一點小小的瑕疵和錯誤,都會成為別人眼中的刺,被反複挑剔。

    與其到了那個時候再設法應對,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打磨好自己,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來。

    這時候平安已經決定,自己一定會迴宮了——不管是為了徐文美,還是為了自己的終極目標。既然如此,從現在就開始做好準備吧。

    於是平安也就不再著急,一邊翻閱著經廠的藏書,一邊將之前沒有記錄的字添加到自己的字表之中。既充實了自己,也順帶完成了一部分工作,何樂而不為?

    除此之外,他不再跟工匠們混在一起,也不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而是在那個小三子的幫助下,跟經廠的其他人常來常往——平安已經明確的給過小三子暗示,自己隻是來這裏鍍金,最早半年,最遲兩三年就會離開,到時候這個位置自然會留給他。

    小三子是聰明人,那位更是人老成精,平安已經擺明了態度,他自然也不會刁難。

    倒是讓其他兩位等著看熱鬧的掌司有些失望。

    不過他們背姓胡的壓製了那麽多年,早就已經習慣了,失落之後就丟開了。本來也沒指望平安能做出什麽大事,隻是沒想到他那麽快的退步而已。

    再這樣和樂融融的氣氛當中,平安不著痕跡的打聽自己需要的東西,結合他腦海中的曆史,還有從書上看來的那部分,拚拚湊湊的,也勉強把自己包裝成了個古人,至少這會兒再有人來,是看不出任何破綻的。

    同時平安也終於意識到,自己之前跟趙璨的相處是多麽的不恰當。虧得是他當時剛來,還什麽都不懂,而趙璨竟然也沒有生氣,否則死一百次都夠了。

    在這宮裏,別的都可以含糊,隻“主仆之別”四個字,沒有任何人膽敢逾越。

    平安都替自己捏一把汗。

    以至於趙璨第二次來找他的時候,他竟然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對方了。態度太過客氣,反而顯得生疏。

    趙璨有些不高興,“平安,你這是要跟我生分了?”

    ……其實我們從來沒有熟過。但這話平安不敢說,他隻能道,“從前是我剛進宮不懂事,衝撞了殿下,現在知道了規矩,當然不敢再造次了。”

    趙璨頗覺無趣,“平安,若是連你也變成這樣子,這宮中就太過無趣了。”

    果然,我就知道你不生氣,完全是因為隻把我當個樂子看了!平安內流滿麵。但是這也側麵證明自己是安全的。況且書裏不是都這樣寫嘛!高處不勝寒,上位者遊目四顧發現周圍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於是空虛寂寞冷(……),最後被膽大的宮女/嬪妃等等趁虛而入,成為他心中最特別的一個。接著當然就是虐戀情深……

    等等!打住!為什麽要把自己帶入宮女嬪妃這種角色?!還有什麽虐戀情深,他跟趙璨是清清白白的主仆關係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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