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隨眾人一路向西南而行,眼見離蘇州越來越遠,驀地想起李後主的《清平樂》詞:“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不禁癡了,暗道:“這李後主雖是個亡國之君,卻的是詞中大家。這首《清平樂》的下半闕,實是將我思念王姑娘的情形,寫得再也真切不過。我現下與王姑娘豈不正是‘更行更遠’?我對她的相思之情,又豈不正是‘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我……我這一路上對王姑娘時時牽掛,處處掂念,卻一直未能得到她的半點音訊,連晚上做夢,都不曾夢到過她,可不正是‘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想到這裏,不由心中大慟,恨不能立時便施展“淩波微步”,向東追隨王語嫣而去。但轉念想到父王不日便將登基,自己以大理國皇太子之尊,倘若還如以前那般苦苦追隨王語嫣,終究不妥,是以雖然相思如狂,卻也隻能拚命克製。

    這日眾人行到大理無量山附近,段譽因對王語嫣的思念與日俱增,無時或忘,又聽說父王已廣派從人,四處尋訪秦紅棉母女及阿紫迴大理團聚——木婉清和阿紫這兩位妹子,卻都是他現下極不願見到的:木婉清可親可愛卻偏偏與他有婚姻之約、情絲之縛,見了隻能徒增煩惱;阿紫雖萬幸與他沒甚情孽牽纏,卻委實太過可惡,生生氣死了待他最為親厚的褚大哥,見了隻能讓人生氣。

    他想到這些,心中煩惱,暗道:“這裏離神仙姊姊所住的山洞甚近,記得我那日離開山洞時,曾對神仙姊姊說過:‘今日我身有要事,隻得暫且別過,救出鍾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姊姊相聚’。現下鍾靈妹子已然平安無恙,我又不想見到婉妹和阿紫,不如索性到山洞中去陪神仙姊姊。想來姊姊一個人在洞中這許久,一定也是寂寞得緊……唉,隻可惜王姑娘雖是神仙姊姊下凡投胎,卻也難免隔陰之迷,竟對我這個故人完全不假辭色,心心念念,隻有她表哥慕容公子一個人。”

    隔陰之迷乃是佛家說法,指的是神識轉世投胎後,對自己前世的因緣遭遇,一概無知,懵懵懂懂的情狀。段譽多讀佛經,這一段時日每每想及自己對山洞中神仙姊姊的玉像竟會癡戀至斯,亦覺不可思議,自認除了用佛祖所說的前世夙緣來解釋外,再想不到別的理由。隻可惜神仙姊姊下凡投胎成了王姑娘後,就忘了以前的事,隻記得今世的表哥了。

    他想到王語嫣對自己的全不在意、對慕容複的一片癡情,心中大痛,看看天色已晚,料想父王他們早已熟睡,思索片刻,留書一封,稱自己因未能悟通六脈神劍的關鍵之處,致使劍氣時有時無,在外遊曆時屢遭危難,心下頗為不忿,亟盼尋一荒僻之地專心靜修,以徹底練成神劍,特此暫別父王母後數日,請二老無須擔憂雲雲,即悄悄起身,開門出去。因白日裏專門查看過四周的地理方位,加之月色清朗,四下裏看得十分清楚,是以倒不擔心迷失方向。他心中急切,運足全身內力,施展開“淩波微步”,不過大半個時辰,即來到了“善人渡” 鐵索橋。隻見鐵索悄橫,渡口依舊,卻不知山洞中的神仙姊姊和曼陀山莊的王姑娘,現下是否俱都安好?

    他望著橋下湍急的江水,想起自己上次過橋時狼狽不堪的情形,不覺失笑,當下提一口氣,如一道輕煙,瞬間便飛過了索橋。想起馬上便可以見到魂牽夢索的神仙姊姊,心中欣喜,提氣急奔,約莫走出了三十餘裏地,隻聽得水聲隆隆,眼前豁然開朗,終於重又來到了山洞出口處的瀾滄江畔。

    夜涼似水,月華如練,他經曆諸多變故之後,重迴故地,不覺感慨萬端,暗道:“記得那日經過此處時,我曾暗下決心:‘今後每一年中,總得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仙姊姊’ ……隻是後來我見到了王姑娘,便一心一意隻想陪伴在她身邊了……現下王姑娘和慕容公子一起迴了燕子塢,他二人想來很快就會成親。我……我竟然真的,真的隻能,每一年中,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仙姊姊了……”不知不覺間,兩顆大大的淚滴,順著他左右眼角,悄然滑下。

    他伸袖拭去淚痕,長歎一聲,喃喃道:“任他溺水三千,我……我不過隻想取一瓢飲而已,誰曾想這一瓢卻偏偏不屬於你,奈何?奈何?……‘月明星稀,烏雀南飛,繞樹三匝,何枝何依?’……段譽啊段譽,你從今往後,卻又將依止何方,歸於何處?!”

    忽聽得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賢弟,果然是你!”隻聽風聲一響,一個身穿玄衣的大漢,自江岸嶙峋的山石後一躍而起,落至身前,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雙目如電,不怒自威,正是段譽的結義大哥蕭峰。

    二人自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雖然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意氣相投,隻可惜杏子林一別之後,即無緣再見,現下突然於此三更半夜,在此荒郊野外不期而遇,自然都是喜出望外。段譽快步上前,大聲叫道:“大哥,別來可好?這可想煞小弟了。”

    蕭峰哈哈一笑,握住他雙手,說道:“我道誰的輕功如此了得,原來果然是兄弟你!兄弟,一別大半年,大哥也想你得緊。差幸老天保佑,你我俱都安好。”

    二人四手相握,均是百感交集。段譽問道:“這裏極是荒僻,卻不知大哥為了何事,來此瀾滄江畔?”

    蕭峰一把拉過他道:“此事說起來一言難盡,走,咱們兄弟倆另找個地方說話!”

    二人轉到蕭峰方才藏身的那塊山石之後,席地對坐。蕭峰打開背囊,拿出一個皮袋,拔下塞子,自己先咕嘟喝了一大口,遞與段譽道:“賢弟,你我今日有緣重逢,正該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場。”

    段譽被他豪氣所激,隻覺胸中熱血上湧,接過皮袋,亦咕嘟喝了一大口,說道:“大哥,小弟實不善飲,卻也不想再作弊取巧,欺瞞大哥了。一會小弟要是不勝酒力,說出什麽昏話,做出什麽醜態,還請大哥勿怪。”

    蕭峰伸手在他肩上大力拍了兩下,道:“賢弟能以內力將酒水逼出,亦是極了不得的功夫,算不上作弊取巧。不過,在此荒郊野外,這酒可是難得之物。賢弟若確實不善飲,就不必勉強了。大哥可不想讓如此美酒,最終都做了花肥。”說罷,望了望段譽的左手,又是哈哈一笑。

    段譽聞言一愣,低頭看自己左手正撐在一叢野花之中,不覺也笑起來,道:“上迴在王夫人府上沒能做成花肥,今日在此以酒肥花,卻也有趣!”當下將皮袋遞與蕭峰,自己暗運丹田真氣,由天宗穴而肩貞穴,再經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養老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陽穀、後豁、前穀諸穴,最後到小指的少澤穴,隻片刻工夫便將方才所飲的一大口酒,自少澤穴傾瀉而出,盡數澆在那叢野花之上。一股濃鬱的酒香,立時便在夜色中彌漫開來,令人聞之欲醉。

    其時月色甚明,蕭峰見他瞬時之間,便將方才所飲酒水自小指逼出,不由大是佩服,讚道:“數月不見,賢弟的功夫看來又長進了不少,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果真名不虛傳!隻是如此美酒,拿來肥花未免太過可惜。賢弟既不喜飲酒,大哥可就不客氣了。”說罷,將皮袋高舉過頂,微微傾側,一股白酒激瀉而下,月光中望去,如一條銀練,閃閃發亮。他仰起頭來,咕嘟咕嘟的喝之不已,竟將一袋白酒喝得涓滴無存。

    段譽直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方才會過神來,喃喃道:“‘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唿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唉,隻可惜大哥沒能和杜工部生於同時,不然這首《飲中八仙歌》定要改作《飲中九仙歌》了。”

    蕭峰平時最是愛酒,此時聽段譽所背的這幾句詩,雖然聽不大懂,卻也約略猜出乃是講的八個人嗜酒如命的種種情狀,不覺大感投緣,問道:“這是何人作的詩?說的是甚麽?賢弟能講講麽?”

    段譽平日裏最是喜愛這些詩詞文章,現下聽蕭峰問起,不由來了興致,立時便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方才所背的,正是人稱詩聖的杜甫先生所做的《飲中八仙歌》。詩中第一個出現的乃是大詩人賀知章。‘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便是說他喝醉酒後,騎馬的姿態就如乘船那般搖來晃去,醉眼朦朧,眼花繚亂時跌進井裏,竟會在井裏熟睡不醒。”

    蕭峰笑道:“這位賀知章可是寫‘少小離家老大迴,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那位?想不到他還如此愛酒!”說到這裏,忽然想起自己自小離遼赴宋,鄉音至今竟是一句不會,異日迴到母邦,隻怕連兒童的笑問都無法聽懂,不由心下黯然。不過他天性豪邁,這番心思隻是一閃而過,即專心聽段譽往下講述。

    隻聽段譽答道:“不錯,大哥方才所背的,正是賀知章所寫的《迴鄉偶書》。詩中接下來的三句‘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說的乃是汝陽王李璡。他是玄宗皇上的侄兒,曾經寵極一時,故此,他敢於飲酒三鬥才上朝拜見皇上。他在路上看到酒車,竟然流起口水,恨不得把自己的封地遷到酒泉,隻因聽說該處‘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

    蕭峰笑道:“連封地都想遷到產酒的地方,這位王爺的脾性,倒是與我甚為相投。若得早生數百年,定當與他結為兄弟!”

    段譽笑道:“大哥莫急,後麵還有幾位更加愛酒的呢。李璡之為左丞相,雅好賓客,每日飲酒費萬錢之多;名士崔宗之豪飲時,高舉酒杯,白眼望天,睥睨一切,旁若無人;居士蘇晉雖然習禪,長時齋戒,卻又嗜飲如命,時常醉酒。不過,上麵所說的這五人雖然都愛酒,卻都比不上人稱詩仙的李太白。他自己做詩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聖,複道濁如賢。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道大道,一鬥合自然。但得酒中趣,毋為醒者傳’。”

    蕭峰不禁拊掌讚道:“好個‘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你大哥是個粗人,隻知道李白有首‘床前明月光’,卻不知他還寫有這等好詩!”段譽道:“李白不光詩好,其風采氣度也是人所難及。杜工部寫他:‘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唿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大哥想想,這是何等的氣魄!”

    蕭峰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大哥隻恨晚生了幾百年,不然定要用盡法子找到李白,每日裏拉他喝個痛快!” 說到此處,豪氣頓生,又自背囊中取出一袋酒,拔下塞子,咕嘟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遞與段譽道:“不過,今日能與賢弟在此荒山野嶺喝酒說話,大哥亦是高興得緊。依我看,我們兄弟不妨也學學李白,來他個‘三口通大道’,賢弟你看如何?”

    段譽方才和蕭峰講說飲中八仙,早已激發了滿腔男兒豪情,現下聽蕭峰如此說,更覺全身熱血沸騰,連忙朗聲道:“好,就依大哥!我們兄弟今日便在此‘三口通大道’!”說罷,接過皮袋,亦是連喝三口。

    蕭峰見他開懷暢飲,最初見他時的悒鬱之氣已一掃而光,心下大慰,這才問道:“我見賢弟方才在江邊時,又是流淚又是長歎,又是捶胸又是頓足,實是頗為擔憂,卻不知賢弟到底遇到了甚麽傷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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