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春去春迴,江湖弟子江湖老,江湖少女白發生,忽忽三十年歲月過去,這一年,卻到了北宋哲宗紹聖元年(大遼道宗大安十年、西夏崇宗天祐民安五年)。

    在這三十年中,宋遼兩國一直信守“澶淵之盟”,邊境上基本沒有大的衝突。宋夏之間,卻接連發生了兩場大戰。

    元豐四年,宋神宗命宦官李憲為主帥,兵發五路,會師靈州,進剿西夏,結果大軍在靈州城下被西夏軍隊決開黃河堤防倒灌營寨,全線潰逃,死傷大半。第二年永樂之役的後果更慘,宋軍水源為西夏切斷,渴死者十之六七;主將徐禧、李舜舉,大將高永能為亂兵所殺;宋軍最終大敗,幾致全軍覆沒。

    經此兩戰之後,北宋元氣大傷,宋神宗的強兵開邊之夢亦隨之徹底破滅,史稱“及永樂陷沒,知用兵之難,於是亦息意征伐”。神宗受此打擊,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不到三年,即鬱鬱而終。

    按下這些軍國大事不表,卻說段譽在無錫和阿朱扮成蕭峰、慕容複二人,救出丐幫人眾後,即迴去和王語嫣、阿碧二人會合,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也尋了過來,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尋慕容公子。段譽自然想跟隨他們同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段譽無可奈何,隻得與他們三人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複,我正好也要去河南,河南又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複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們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他一路上神不守舍,走到哪裏都是東張西望、遊目四顧,隻盼能與王語嫣再度相遇。許是天可憐見,一日他正心不在焉地走在官道之上,忽見前麵彎道處出現一個偊偊獨行的年輕女子身影,一身藕色衫子,身姿婀娜,滿頭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宛然便是王語嫣的模樣,不由欣喜若狂,一麵大叫道:“王姑娘,等等我!”,一麵發足向前急奔。

    那女子聞言,翩然轉身,但見眉似遠山,眼如秋水,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卻不是王語嫣,而是阿碧。

    段譽略愣了一下,即歡天喜地地跑上前道:“阿碧姊姊,你怎地一個人在這裏?王姑娘和阿朱姊姊她們呢?”

    阿碧道:“啊唷!段公子,原來是你,方才嚇我一跳。王姑娘和我們公子爺先行到洛陽丐幫總舵去了……”她出來這麽久,滿口的蘇白已是改了不少。段譽奇道:“你是說慕容公子麽?他不是早就到河南了麽?”

    阿碧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啊。前天我們幾個人正在路上走,忽見公子爺迎麵過來,和我們打過招唿,便說有急事要去丐幫,拉著王姑娘就走了,竟是一分鍾也不肯耽擱呢。”

    段譽大失所望,聽說王語嫣隨慕容公子而去,更是嫉妒不已,心下頗不是滋味,轉頭見阿碧神情落寞意態蕭索,提到慕容公子時更是珠淚盈盈、泫然欲滴,不由大起同病相憐之意,忙轉開話題,問道:“阿朱姊姊呢,怎地她也不和你在一起?”

    阿碧歎了一口氣,道:“我也很想知道她現下在哪裏啊。自那日你走了之後,她突然執意要喬妝改扮,一個人混到少林寺裏去幫公子爺盜取《易筋經》。我和王姑娘勸了半天,她都不聽。我們攔不住,隻好讓她去了,不想她一去就如斷了線的風箏,一點消息也沒有,真是急死人了!”

    段譽忙安慰她道:“姊姊別擔心。阿朱姊姊聰明機靈,易容改妝之術,更是天下無匹,少林寺又是武林首善之區,應該不會過分為難她的。想來她定是因寺內戒備太嚴,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這才遲遲沒有音訊的。”

    阿碧蹙眉道:“王姑娘和包三哥風四哥他們,也是這麽說呢。可我心裏總是放不下來,總擔心她出什麽事。”

    段譽道:“俗語說‘關心則亂’,你們姊妹情深,自然會放心不下。姊姊盡管放心好了,阿朱姊姊不會有事的。對了,你方才提到包三哥風四哥他們,卻不知他們到哪裏去了?怎地撇下你一個人在這裏?”

    阿碧噘嘴道:“快別提他們兩個了,一路上就隻知道吵嘴打架!方才風四哥誇口自己的輕功好,包三哥自然‘非也非也’了一番,結果惹惱了風四哥,定要比試一番,兩個人你追我趕,現下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段譽道:“江湖兇險,姊姊不會武功,怎可一個人孤身獨行?既如此,我便陪姊姊走一段吧。”

    阿碧喜道:“段公子,那就多謝你了。”

    當下二人並肩向前走去。行不多遠,段譽忽見路邊一戶人家院子裏,一株紅梅正在怒放,根根烏枝上,點點嫣紅現,花吐胭脂,香欺蘭蕙,不覺又發起癡來,暗道:“王姑娘的仙姿,可比這梅花美得多啦。若是王姑娘往這花樹下一站,隻怕這滿樹的梅花,既羞且慚之下,都要立時凋落不可。啊,那時遍地殘紅,落英繽紛,王姑娘翩然立於其上,手攀一枝梅枝,再這麽迴眸一笑,那可真不知,真不知會有多美!”想到這裏,忍不住喃喃自語道:“願在地為落紅兮,得近芳足;願在天為明月兮,永隨仙姿。”

    阿碧聞言一愣,問道:“段公子,你方才是在做詩麽?嗯,願在地為落紅兮,得近芳足;願在天為明月兮,永隨仙姿。這兩句說得真好,這是……是寫給王姑娘的麽?”

    段譽迴過神來,歎了一口氣,道:“王姑娘心中隻有慕容公子一個人,他們兩個,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方才說的,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唉,隻盼王姑娘能和慕容公子早結連理,白頭偕老,一輩子都順遂如意,平安喜樂。”

    阿碧聽了,身子一顫,幽幽地道:“段公子,我也和你是一般心思。隻盼公子爺能和王姑娘早結連理,白頭偕老,一輩子都順遂如意,平安喜樂。”

    段譽聽她這幾句話,和自己的意思是一般,卻將慕容公子放在了前頭,其意不言自明,轉頭又見阿碧秀眉深攢,雙眸如霧,正癡癡地瞧向前方,神情中無限幽怨,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感,衝口道:“阿碧姊姊既然喜歡我的歪詩,我也幫你胡謅兩句,送給慕容公子,你看如何?”不等阿碧接口,即搖頭晃腦地道,“願在手為折扇兮,出入君袖;願在身為涼衫兮,永圍君側。”

    阿碧不待他說完,早已是羞得滿臉通紅,口中不住地道:“段公子勿要說笑哉,勿來事格,勿來事格。”

    段譽也覺自己方才所說,未免太過直白,唐突了阿碧如此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孩兒,心下頗有些後悔,也就訥訥地不再接口。

    突然一陣冷風刮過,峻厲如刀,二人都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阿碧緊了緊身上衣帶,輕歎一聲,癡癡地道:“段公子,現下雖已開春,天氣仍是冷得緊,公子爺隻穿了一件涼衫,又總是折扇不離手的,勿會冷格?”

    段譽聽她這話,獨對了自己的心思,不覺發起癡來,喃喃地道:“王姑娘這一路上風塵仆仆,又屢經危難,身上的冬衣早已破舊不堪,難耐嚴寒,她又生得如此嬌弱,隻怕現下已經凍病了,也未可知。”說到這裏,仿佛已經看到美若天仙下凡、麗似山茶朝露的神仙姊姊病骨支離、惟悴不堪的模樣,不禁心痛落淚。

    阿碧卻道:“段公子快勿如此說哉。公子爺最是體恤人,平日裏對我和阿朱姊姊兩個小丫頭子的衣食冷暖都甚是關心,介末會讓王姑娘凍著?段公子,你就放心罷,公子爺武功高強,人又極好,王姑娘和他在一起,自然會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

    段譽一怔,想到自己那日救王語嫣脫險後,在大碾坊中為對付幾個西夏武士狼狽不堪的情形,又想到王語嫣對慕容複無時或忘的癡情,心口一酸,黯然說道:“阿碧姊姊說的是。慕容公子武功高強,王姑娘和他在一起,自然會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比和我在一起強過百倍……似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到處出醜的人,如何能在王姑娘眼下?我……我段譽,當真不過是一隻癩蝦蟆罷了。”

    阿碧忙道:“段公子勿如此說。王姑娘是真心喜歡公子爺,倒不是為的公子爺武功高強。王姑娘其實從小就不喜武功,聽說她六歲那年,舅太太要教她一套掌法,不想她隻是記下了練功歌訣,卻死活不肯依法修習。舅太太性子急,見她執意不學,也就懶得再教她了。”

    段譽聽她說到王語嫣幼時之事,不禁大感興趣,忙問道:“王姑娘既然不喜武功,那她平日裏都喜歡做些甚麽,阿碧姊姊可知道麽?”

    阿碧道:“王姑娘雖是不喜武功,每次到我們燕子塢來,卻總是到還施水閣看些拳經刀譜之類的書。聽幽草姊姊說,王姑娘平日在家,多半時間也是在琅嬛玉洞內看些武功典籍。”

    段譽聽她說到“琅嬛玉洞”,驀地想起大理無量山山洞中亦有一個“琅嬛福地”,又想到王語嫣與神仙姊姊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處不像,不覺發起呆來,暗道:“神仙姊姊是甚麽模樣,王姑娘便生得甚麽模樣,神仙姊姊的居處有一個琅嬛福地,王姑娘家便有一個琅嬛玉洞,難道……王姑娘竟是神仙姊姊的後人?不對!不對!神仙姊姊美麗如藐姑射山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又怎麽會結婚生子,留下後人?……啊,是了,想來定是神仙姊姊不耐山中寂寞,下凡到人間來,投胎成了王姑娘。對了,定是如此。”想到這裏,不由又傷感起來,歎了一口氣,道:“王姑娘既是神仙姊姊下凡,那可當真是‘此女隻應天上有,天間難得幾迴見’了,我段譽不過一凡夫俗子,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王姑娘一麵?”

    阿碧聞言,亦是幽幽地一聲輕歎,卻不再接口。

    一時之間,大道上怔住了兩人,阿碧是柔腸百轉,滿心牽掛,段譽是悵惘別離,黯然魂銷。兩人呆呆的茫然相對。過了良久,段譽方才說道:“阿碧姊姊,你我同病相憐,這銘心刻骨的相思,卻何以自遣?佛說萬法因緣生,一切皆是緣。經雲:‘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達摩大師有言:‘眾生無我,苦樂隨緣’,如有什麽賞心樂事,那也是‘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又說‘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隻是,話雖如此說,但吾輩凡夫,怎能修得到這般‘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的境地?唉,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恨綿綿無絕期!”說著又是一聲長歎。

    阿碧自幼即隨侍在慕容複身畔,與他朝夕相處,感情本就親厚,及至情竇初開,一腔純真的少女情懷便自然而然,全部傾注到了這位俊雅高貴、風度翩翩的公子爺身上。隻是她自知自己不過一個小丫頭,王姑娘才貌雙全,又是公子爺的表妹,自是公子爺的良配,是以一番心事隻能深藏心底,無由排解,這時突然聽到段譽念的這幾句佛經,不禁怔住,心下若有所悟,喃喃地道:“‘萬法因緣生,一切皆是緣’……‘得失隨緣,心無增減’……段公子,儂倒覺得佛祖所說不錯。公子爺和王姑娘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他二人今生能夠兩情相悅,偕老白頭,實是因他們前緣深厚之故。你我既與他們無緣,那也是命定如此,又何須惱恨哉?”

    段譽聞言,拊掌讚道:“阿碧姊姊見得透徹,說得明白,可比我有慧根得多了。隻是……隻是……這般深情,一旦相見,不由自主地便欣喜若狂,歡悅無限,心情自是大增而特增;一旦離別,又不自禁地要魂牽夢縈,朝思暮想,心情自然大減而特減,又如何有法子做到‘得失隨緣,心無增減’?”

    兩人各懷一份無時或忘卻又無以言表的癡情,竟然越說越投機。正在惺惺相惜,同病相憐之際,忽見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自對麵急急趕來。段譽想起包不同屢屢對自己言語無禮,心下不快,衝阿碧一抱拳,道:“阿碧姊姊,包三哥風四哥他們尋你來了。我還有別的事要辦,就不送你了。”當下也不待阿碧答話,即抬腳向前麵岔道走去。

    他一口氣奔出好遠,估摸著阿碧他們已經走了,這才折轉身來,買了一匹快馬,一路上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向洛陽趕去。不想正如俗語說的“欲速則不達”,他自幼生於南疆,長於深宮,於中原地理一無所知,又兼書呆子氣十足,於人情世故一竊不通,吃虧上當原是在所難免。一些江湖豪客見他衣飾華貴,出手豪綽,又是孤自一人,生得又文弱秀氣,自然起了謀財害命之念,在他問路時便故意騙他往偏僻小道走,好在他淩波微步功夫高妙神奇,天下無匹,一旦發現情形不對即可發足逃命,服食過莽祜朱蛤之後又百毒不侵,不致中人暗算。靠著這兩樣法寶護身,他一路上雖是吃了不少苦頭,繞了好幾個大圈子,但總算是有驚無險,平安趕到了洛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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