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香大喜道:“蕭壯士如此看得起小女子,茜香實感三生有幸。不過,咱們就這麽幹巴巴地喝酒,卻是無趣,需得行個酒令方好。不知壯士是喜歡雅令呢,還是通令?”

    蕭峰道:“蕭某是個粗豪武人,雅令是一概不會的,還是行個通令罷。”

    茜香道:“通令亦有擲骰、猜數、抽簽、劃拳之分,卻不知壯士喜歡哪一樣?”

    蕭峰想到自己和這樣一個纖纖弱女,揮拳捋袖,吆五喝六,終是不大好看,便道:“姑娘既然定要行令,那就抽簽罷。”

    茜香站起身來,拂了拂鬢邊散發,脆生生地道:“好,就依壯士,今日之酒擂,便行個抽簽的令!一會兒茜香願陪壯士痛飲幾杯,咱們不醉不歸!”

    一旁的侍婢聽了茜香這話,忙將備好的酒及簽筒奉了上來,又捧出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套杯出來。

    峰紫二人見了,不禁稱奇不已。隻見一連十個杯子,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極小的卻也比一般的酒杯大了不少。更奇的是,每個杯子上都雕鏤奇絕,繪有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題字及圖印,端的是美不勝收。

    茜香將簽筒擎在手中,笑吟吟地道:“這十個杯子底上,從小到大,依次鐫有從一到十,十個號碼。這個簽筒中亦有十支簽條,每個簽上題有一句七言詞,分別以從一到十的數字開頭。一會兒兩位驗過簽條之後,我和蕭壯士便抽簽定杯,抽到哪支簽,即用哪個號碼的杯子喝酒。”

    蕭峰想也不想,即伸手取過那個最大的似小盆子般的杯子,笑道:“不必如此麻煩了,蕭某就用這個杯子好了。”說完,又將那個最小的杯子遞與茜香道,“姑娘不是習武之人,不能以內力化解酒力,而蕭某卻因自小機緣巧合,內力深厚,自當讓姑娘三分,否則蕭某今日縱然勝了,亦是勝之不武。”

    茜香伸手接過,點頭道:“蕭壯士果然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既如此,茜香卻之不恭,便依壯士之意罷。”一麵說,一麵又將簽筒中的簽條,盡數倒出來擺在台上道:“還請蕭壯士和段公子驗簽。”

    峰紫二人一一拿起來一看,果見十支簽條正麵依次題有十句詩,道是:“一樹梨花落晚風”“二月春風似剪刀”“三山半落青天外”“四弦才罷醉蠻奴”“五嶽尋仙不辭遠”“六朝舊事如流水”“七星掛城聞漏板”“八月秋高風怒號”“九重春色醉仙桃”“十年蹤跡走紅塵”。簽條背麵則均有一小幅水墨畫,繪著詩中之意,瞧上去甚是雅致。

    說話間,侍婢已將蕭茜二人酒杯斟滿,又奉上茶水與阿紫。茜香這才對蕭峰道:“蕭壯士,在酒擂開始之前,茜香需得將規矩說與壯士知道。此擂既行抽簽之令,自然需由抽簽來定每輪飲酒的杯數了。一會兒我與壯士輪流抽簽,抽到哪支簽,即按簽上的數字喝相應杯數之酒。一輪過後,再接下一輪,直到有人不支為止。不知這個規矩,壯士以為如何?”

    蕭峰方才在“炭橋周”時,因被那青袍人一攪,未能多飲,現下早犯了酒癮,忙點頭道:“如此甚好,就請姑娘快些開始罷。”

    茜香微微一笑,將台上簽條一一收進簽筒,遞與蕭峰道:“好,咱們這就開始!蕭壯士遠來是客,便請先抽一簽。”

    蕭峰接過簽筒,搖也不搖,即徑從筒中抽出一支簽來,卻是一支“五嶽尋仙不辭遠”,當即便連飲了五杯。隨後茜香抽的卻是一支“三山半落青天外”,於是亦連飲了三杯。

    二人這般你來我往,隻過了幾輪,十瓶西鳳酒便將告罄。蕭峰見茜香雖然飲的遠不如自己,但幾輪過後仍是神色如常、言笑晏晏,心下亦是暗暗稱奇。

    一會兒功夫,十瓶酒見底,茜香又命侍婢拿來十瓶。自此之後,茜香所抽之簽,便大體上隻是“一樹梨花落晚風”“二月春風似剪刀”“三山半落青天外”這三支了。蕭峰情知她取巧,卻也不說破,還是搖也不搖,擎出簽來瞧上一眼,即照數喝酒,臉上神色亦是一如平常。

    如此這般,又是幾輪過後,茜香已是暈生雙頰,麵若桃花,鼻尖額上,俱滲出了一層細汗。一時蕭峰又抽了一支“一樹梨花落晚風”出來,茜香見了,柳眉一揚,忽地抬手抓過,道:“給我看看。”

    峰紫二人見她突然如此舉動,正自詫異,卻聽她已笑吟吟地道:“蕭壯士,你輸了。你看這簽上寫的是什麽?”

    蕭峰接過一看,簽上赫然是“千樹萬樹梨花開”七個字,情知方才茜香必是以極快的身手,換過了簽條。此舉雖屬作偽,但以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竟能同時瞞過他和阿紫兩人之眼,卻也著實了得。

    蕭峰將簽條還與茜香,哈哈一笑道:“姑娘方才恐怕是看錯了罷?”

    茜香見轉瞬之間,那簽條上已隻剩了“樹樹梨花開”五個字,一愣之下,當即大笑道:“蕭壯士果然名不虛傳,酒量之豪,世所罕見,更難得的是心思機敏,應變神速,茜香甘願認輸!唉,隻恨當年那個該死的陸雲山太守,不喜歡飲酒,不然的話,茜香十年前便能有幸和弄月、蝶依兩位妹子一道,得見壯士的風采了。”

    蕭峰驟然聽到蝶依這個名字,十年前的一幕,立時便在腦海中閃現出來,忙問道:“不知蝶依姑娘,現在哪裏,一切可好?”

    茜香笑道:“難為你過了十年,還記著她。蝶依妹子實是我們姊妹中,最有福氣的。十年前她蒙壯士相救後,即從良跟了陸太守,不到半年,就封為了誥命夫人。聽說她感念壯士當年的救命之恩,在家中供著壯士的長生牌位,每日都要虔心為壯士祝禱祈福呢。”

    蕭峰淡淡一笑,道:“難得蝶依姑娘如此深情高義,蕭某感激不盡。”

    阿紫聽了他二人對答,心下好奇,忙問道:“大哥,蝶依是誰啊?你想起十年前在何處見過馬夫人了麽?”

    蕭峰道:“不錯,我想起來了。十年前,我便是在陸太守府上見到馬夫人和蝶依姑娘的。當時我為追查一批偷運到西夏的軍械武器的來路,深夜潛入太守府,不想正遇上有人行刺,多虧蝶依姑娘奮不顧身,飛身撲上,為陸太守擋下了一支毒鏢。其時我正躲在窗外,卻看清了這鏢的來路,當即一掌拍了過去。”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什麽,大聲道,“對了,當時行刺陸太守之人,便是我們方才在‘炭橋周’見到的那個青袍怪客!”

    阿紫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後來呢?”

    蕭峰續道:“青袍人被我掌力所傷,吃了一驚,轉身便逃。我連忙追了上去,眼見便要擒住他了,不想他卻忽然扔過來一支小藥瓶,道:‘快救那位姑娘,再晚就來不及了!’我打開藥瓶,一聞之下,斷定瓶中確係解藥,便折了迴去。其時蝶依姑娘肩頭中鏢處已然腫得老高,人也早就昏死了過去。”

    茜香聽他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甚是平淡簡略,但細想整個經過,實是十分驚心動魄,不禁點頭道:“弄月妹子十年前見了壯士後,為何不惜裝瘋,也要離開飛鳳樓,間關萬裏,追隨壯士而去,現下我算是明白啦。”

    蕭峰不禁一愣,問道:“馬夫人後來竟然是裝瘋,才得以離開飛鳳樓的麽?”

    茜香又是一連聲爆豆般地道:“正是。弄月妹子當年是這裏的花魁娘子,媽媽手中的搖錢樹,豈能是那麽輕易便走得了的?若是私自逃走的話,一旦被抓迴來,皮肉之苦尚在其次,按律可是要判三年徒刑的。唉,說起來她的心思也著實深細,怕我嘴快亂說,一開始竟連我也瞞得緊緊的,害我著實擔了不少心。”“記得蝶依妹子離開飛鳳樓的當天,她即神思恍惚,見人就說自己是‘花魁娘子’,嫁與陸太守的應該是她。後來蝶依妹子封了誥命夫人,她就發起狂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理鎮南王妃,根本不稀罕做什麽誥命夫人,又說自己隻有十七歲,是遠近聞名的‘柳林一枝花’,人人都巴不得娶她為妻。再後來,她幹脆說自己是天上的仙女,犯了天條,下凡曆劫來的。如此這般,鬧了一個月,每日裏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完全不能接客。媽媽初始還有些懷疑,後來也就相信她確係因蝶依之事,急痛攻心,發了瘋了。”

    “剛好這時有個自稱是她表哥的人,要贖她出去,媽媽也就順水推舟,放她走了。此後過了約莫一年,她忽然托人捎來一封書信,說她離了飛鳳樓之後,即前往信陽尋蕭壯士,不想壯士當時卻到山東去了,要一兩年才能迴。她一個人身在異鄉,諸事為難,又被惡人脅迫,不得脫身,萬般無奈之下,隻得嫁與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為妻。”

    阿紫忍不住插口道:“被惡人脅迫?難道是那個自稱她表哥的人?茜香姑娘可知,那人是個什麽來路麽?”

    茜香搖了搖頭,皺眉道:“那人麵相兇惡、言語粗村、舉行魯莽,隨身帶著一把大刀,似是個江湖豪客。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這個人,也不曾聽弄月妹子說起過,是以到現在也猜不透他的來路,更不清楚弄月和他之間,到底有甚麽牽連。”

    阿紫偏頭想了一會,點頭道:“如此說來,殺害張二杆子夫婦的,恐怕就是這個人了。馬夫人有這樁把柄落在他手上,想要脫身,自是不易……是了,以馬夫人的手段,她或者已借馬大元之手,除掉了此人,也未可知。”

    茜香吃了一驚,道:“弄月妹子雖然心思深細、行事果決,但還不至於這般狠毒罷?我想她最多也就是攛掇馬大元,教訓了一個那個人而已。”

    阿紫笑了笑,並不答言,轉頭問蕭峰道:“大哥,青袍人當年為何要刺殺陸太守,你後來弄明白了麽?”

    蕭峰道:“聽陸太守說,他手下的一個參軍,偷偷將不少武器軍械賣與青袍人,被他發現,抓了起來。此後青袍人曾試圖重金收買他不問此事,被他斷然拒絕了。由此推斷,青袍人那夜入府行刺陸太守,定是想殺人滅口。”

    茜香點頭道:“如此說來,陸太守倒是一位頗有骨氣之人了。”

    蕭峰道:“不錯,陸太守確是個不貪財、又講義氣的好漢。他後來還多方設法,為丐幫爭得朝庭庫銀三十萬兩,以為抗遼之用。在下能在一年後當上丐幫幫主,亦多賴此項大功之助。”說到這裏,站起身來,拱手對茜香道,“天色已晚,還請茜香姑娘將馬夫人書信見賜。我與三弟,即行告辭。”

    茜香笑道:“說了半天閑話,倒把正事給忘了,還是壯士記得清楚。”一麵說,一麵伸手自懷中掏出一封書函,遞與蕭峰。

    蕭峰心中激動,接信的手不禁微微有些發抖。茜香見了,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道:“弄月妹子新寡,壯士又未曾娶妻,這信中的內容,一想便知。壯士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自己一個人慢慢看罷。”

    蕭峰聽她如此說,隻得收信入懷。一時茜香又要留他們用飯,蕭峰心裏有事,堅決推辭。茜香無法,隻得送他們出門而去。

    蕭峰一離了飛鳳樓,即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封書信,拆開一看,隻見一張素箋,上麵幾行小字,卻是馬夫人的筆跡,開首第一句話便是:“相思十年,累君十日奔波,君其有怨乎?”

    峰紫二人這才明白:馬夫人先前要他倆在羊角村盤桓三日,原來隻是為了湊足這“十日”之數,不禁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又有些佩服。再往下看時,寫的卻是:

    “君所尋之人,位高權重,牽連重大,且於君有恩,君如殺之,必將終生難安,恕妾不能如實相告也。君如定要知悉,可前往西夏一品堂,相詢‘無惡不作’葉二娘,或可知也。康敏泣字蕭郎,今生無緣,隻冀來世矣!”

    二人讀了之後,俱是滿腹狐疑。阿紫忍不住問道:“大哥,你覺得馬夫人這幾句話,到底是甚麽意思?帶頭大哥和‘無惡不作’葉二娘之間,能有甚麽瓜葛?馬夫人又是從何處得知,他二人之間關聯的呢?”

    蕭峰搖頭道:“這些事情,我也是猜想不透。方今之計,隻有趕往西夏,找葉二娘一問究竟了。”

    阿紫點頭道:“馬夫人雖然已死,我們這一路行來,卻盡在她的掌握之中,其心思之深細,實非常人可及。她既讓你去尋葉二娘,我想這其中一定有甚麽深意,我們還是快些走罷。”

    二人即該上馬,一提韁繩,並轡向西而去……

    正是:

    一

    紅塵虛度廿四春,一見蕭郎苦追隨。

    青石橋畔風雲變,十年相思寸寸灰!

    二

    花因色香招蝶繞,人為才貌倍傷神。

    滿腹經緯無一用,隻因未嫁好夫君。

    (第一部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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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康敏的故事到此就全部寫完了,大家覺得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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