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紫二人走出“炭橋周”,蕭峰即道:“三妹,你這個樣子到飛鳳樓去,卻有些不妥,需得易容改妝一下才成。”說到這裏,想起那日離了雁門關之後,自己和阿朱雙雙易容改妝,以避人耳目之事,心下暗歎:“說到易容改妝之術,又有誰能及得上阿朱?”

    阿紫見他眼中忽現愁苦之色,輕聲道:“大哥,你又在想我姊姊了麽?”

    蕭峰聞言一怔,不禁凝神向阿紫瞧去。隻見阿紫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自一眨不眨、關切地望向自己。

    他心中感激,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微笑道:“三妹,隻幾天功夫,你的‘讀心大法’就厲害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大哥還等著你哪天閑了,教教我呢。”

    阿紫這才鬆了一口氣,噘嘴道:“大哥,你說話不算話,不是英雄好漢!你早答應了要教我一套拳法的,可直到現在,我不僅沒見到這套拳法的半點影子,連它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你怎麽倒先算計上了我的獨門神功‘讀心大法’?”

    蕭峰哈哈一笑,道:“三妹教訓的是,這幾天一直東奔西跑的,我竟然把這事給忘了,的確該罵。至於這套采薇拳法嘛,你放心,我肯定會教給你的,不過最近這一段,恐怕是沒有時間了。”

    阿紫瞪大眼睛道:“采薇拳法?難道是《詩經》中‘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的‘采薇’二字麽?”

    蕭峰笑道:“三妹,看不出你知道的東西還挺多的嘛,從今往後,我倒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不錯,采薇拳法正是淵源於你方才所念的那幾句詩。”

    阿紫眨眨眼睛,調皮地一笑,學著蕭峰的腔調道:“大哥,看不出你竟然還會這麽風雅的拳法嘛,從今往後,我倒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蕭峰聽她隨口道來,竟能將自己的聲音學了個三四分像,不由大喜道:“三妹,原來你和你姊姊一般,都有假扮旁人的天份。這可是再好不過,一會兒到了飛鳳樓,我就不用擔心你露出馬腳來了。”

    兩人談談說說間,已照阿紫的身形,買了一件白色涼衫,並背子、巾幘、革帶等。阿紫重新束過頭發,將這些衣物一一穿戴齊整後,又描粗眉毛,再用墨膠在臉上淡淡抹上一層,即儼然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樣。蕭峰一瞥之下,竟也差點沒認出她來,不禁暗讚她姊妹二人的天生神技。

    當下兩人按酒保所說,一路疾行,隻一會兒功夫,便到了鳳翔城東的東湖邊上。

    二人極目四顧,果見湖荷岸柳,曲橋幽徑,可惜時在隆冬,不複見楊柳依依、蓮葉田田的美景。

    隻見臨湖建有一座小樓,紅磚碧瓦,飛簷畫角,樓前一幅巨大的金粉招牌,遠遠即可望見“飛鳳樓”三個噴金大字。兩人大喜,忙催馬趕了過去。

    樓內鴇兒見他二人騎著高頭大馬,又皆是衣飾華貴、氣概不凡,早已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蕭峰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往鴇兒手上一放,沉聲道:“我們二人有急事,要見你們這裏的茜香姑娘。”

    鴇兒掂掂那錠銀子,足有十兩重,立時喜得眉開眼笑,當即叫人帶著他倆,穿房繞舍,曲曲折折,往茜香房中而去。

    原來其時大妓院中之妓女,亦按不同的等級住在不同的曲院內,有“東迴三曲”之分:“南曲”堂宇寬大,庭院內有假山、水池、花園,最上等的妓女即住於此。她們皆通詩文,善言談,會對答應酬。“中南”為二等妓女居住地,她們多是一些會伎樂、雜劇的妓女,主要以歌舞、聲樂悅人。而“一曲”、“二曲”,則是下等雜妓的居所。

    峰紫二人要見的茜香姑娘,卻是住在位於“中南”的一處小小曲院之中。院中雖然沒有假山水池、花園遊廊,但見幾竿翠竹、數徑藤蔓,圍繞著一座小小房舍,卻也顯得甚是清幽雅致。

    峰紫二人進到房內,剛剛坐定,便聽門簾“唿”地一響,一個約莫三十來歲,柳眉杏眼、身著素服的女子,從內室急急奔了出來,邊走邊大聲笑道:“我說是誰出手這麽闊綽,又定要來見我。原來是弄月妹子朝思暮想的的喬大幫主,光臨寒舍。茜香有失遠迎,還請幫主大人千萬莫怪。哎喲,這位公子生得好個俊秀模樣兒,若是女子,一定是個大美人了,敢問公子怎生稱唿?”

    蕭峰見她竟然識得自己,心下微感詫異,又聽她仍以幫主相稱,心中不喜,卻也不願多加解釋,隻是淡淡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也早已不是甚麽幫主。這位段公子,乃是在下的結義兄弟。”

    茜香久在風月場中,何等機靈,一聽他話頭不對,即改口道:“蕭壯士和段公子突然登門造訪,想來是為了弄月妹子罷?唉,這個弄月,也真是的,都十年了,還不敢將自己的心意當麵跟人說清楚,定要叫我轉交,也不嫌麻煩!”

    她說到這裏,眼珠一轉,似是想起了什麽,不待峰紫二人搭言,又一連聲地接著說道:“不過,弄月妹子倒也真有本事,愣是讓人家一個大男人,扔下手中無數事情,不辭辛勞,千裏迢迢地趕到這兒來,卻隻是為了取一封書信!嘖嘖,這比她當年成功耍了媽媽,脫身而去,又不知要難了多少倍,我算是服了她了。趕明兒見了她,我一定要好好問問,她一個弱女子,又完全不會武功,到底使了什麽法子,能讓江湖上聲名赫赫的‘北喬峰’,都這麽乖乖地聽她的話!”

    她這麽一長串話如同爆豆一般,脆生生地一路說下來,中間居然完全不歇氣,口齒之爽利,竟似比那“炭橋周”的酒保,猶有過之。

    峰紫二人這才知道她還不曾得知馬夫人的死訊,心中俱有些吃驚,正在猶豫要不要將此事說破,卻聽茜香已經一迭聲地吩咐侍婢準備點心小食,各色果子糕餅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長串,臨了,又特別交待拿十瓶上好的西鳳酒來。蕭峰聽了這話,自是大喜過望。

    茜香一口氣說完,又叮囑了侍婢幾句,這才轉過身來,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在峰紫二人對麵坐下,上下打量了蕭峰幾眼,即滿麵堆笑地道:“十年過去,蕭壯士風采依舊,也不枉了弄月妹子的十年相思了。”

    阿紫心下好奇,忙問道:“茜香姑娘十年前也曾見過我大哥麽?”

    茜香搖了搖頭,道:“我與段公子、蕭壯士,今日俱是初見。我方才那麽說,隻因曾見過蕭壯士十年前的畫像罷了。”說完,又轉頭對蕭峰道,“茜香是個快言快語之人,有一句不知深淺的話要問壯士,還請勿怪。俗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算來蕭壯士今年也已三十有一了,不知壯士現今可曾婚娶?”

    蕭峰心中一痛,卻也不想多說什麽,隻是搖了搖頭道:“不曾。”

    茜香笑道:“蕭壯士不是讀書人,壯年不娶,自然不是因存了‘榜下娶妻’之念,想來定是因為‘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了。”

    阿紫好奇地問道:“甚麽叫做‘榜下娶妻’呀?”

    茜香奇道:“看段公子的樣子,像是個讀書人,怎地連‘榜下擇婿’‘榜下娶妻’都不知道?公子難道沒有聽說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句話麽?既然‘金榜題名時’,方能有‘洞房花燭夜’,那麽金榜題名之前,自然就男不得婚、女不願嫁了。王安石大人的詩:‘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爭看綠衣郎’,說的便是本朝的這個風尚。”

    阿紫仍是不解,追問道:“那‘綠衣郎’又指的是甚麽啊?”

    茜香聞言,不禁瞪大眼睛,細細地瞧了瞧阿紫,狐疑道:“段公子不是在中土長大的吧,怎地連本朝新科進士要穿綠袍的規矩,都不知道?”

    阿紫道:“不瞞姑娘說,在下確是從小在西域長大,是以對中土規矩,一無所知。”

    茜香點頭道:“原來是這樣,怪道公子看上去與旁人有些不同呢。”說到這裏,忽然“嗤”地一笑,道:“說起這‘榜下擇婿’‘榜下娶妻’來,還有不少笑話呢!據傳仁宗時,淩景陽中弟後,與開封酒戶孫家議親。人家嫌他年紀太大,他隻好隱去五歲,不想婚後才知,夫人竟然隱了十歲!還有一位嶺南舉子,久考不中,不得已,六十九歲上娶了一位三十歲的夫人。大學士蘇東坡有‘令閣方當而立歲,賢夫已近古稀年’之句,詠的便是此事了。”

    “最有意思的是一個辛姓舉子,七十一歲那年,才得以高中進士,其時竟然仍未娶妻。剛好有一位陳氏女,四十歲了,仍然自誓:‘非賢者不嫁’。英宗皇上聽說此事後,親自作主,為他二人結親,一時傳為奇談。當時有人作詩取笑說:‘不惑之年歸辛氏,陳女終於得佳婿。若問新(辛)郎年幾何?五十年前二十一’。不想辛進士聽說後,大是不忿,新婚之夜亦作詩一首,反駁道:‘一舉成名天下知,七十娶妻不足奇。彭祖尚年八百歲,辛郎猶是小孩兒(古音泥,作者注)’。”

    阿紫聽她說得有趣,不禁笑個不住。

    原來北宋時風氣,極尚科舉,且“以此高下人物”,是以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富商大賈,“求婿必欲得高第者”,時人稱之為“榜下擇婿”。女家擇婿若此,必致男家一心以登科為念,因之士人之家多立下家規:“未第決不許娶”。

    然天下讀書人中,中舉者畢竟少之又少。如神宗時,三年之間,十萬人中也不過取了三四百名而已。是以有宋一代,婚娶失時之事,甚為普遍。

    當時的宰相章惇之女,即因“非進士不嫁”,以致“久而未諧”。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出身進士,好言相勸道:“相公擇婿如此其艱,豈不男女失時乎?”章惇頗為不耐地答道:“待尋一個似蔡郎者。”而名士程頤之女,則幹脆終身未嫁。

    此風所及之下,當時的武林中人,亦尚晚婚。江湖上聲名赫赫的“北喬峰,南慕容”,雖年紀均已不小,卻都未曾婚娶,即是因此之故。

    蕭峰聽了她二人對答,心下卻是一片茫然。他十六歲得拜汪幫主為師,二十歲升為丐幫四袋弟子,二十二歲即當上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這麽多年來,亦曾有許多人試過為他提親。隻是,他那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殺滅契丹人,收複燕雲十六洲”,根本無心考慮嫁娶之事,是以一概迴絕。次數多了之後,慢慢地,也就沒有人敢對他提起婚娶之事了。

    他想到這些,心中煩亂,起身拱手道:“時已近午,不敢多擾,還請茜香姑娘將馬夫人所遺書信見賜,我與三弟即行告辭。”

    茜香笑吟吟地道:“二位遠道而來,豈能就這麽空坐一下便走?蕭壯士要瞧弄月妹子的書信,也無需如此急切嘛。久聞蕭壯士酒量天下無敵,茜香早就想見識一下,隻可惜一直沒有這個緣分。今日壯士既然來了,茜香還想陪壯士喝上幾杯呢。”

    阿紫奇道:“茜香姑娘如此嬌嬌怯怯的模樣,難道也能飲酒麽?”

    茜香笑道:“段公子難道不知‘酒有別腸,不在長大’這句話麽?不過,說起我能飲酒的緣由,話可就長了。我到了這裏之後,才聽一位公子說過‘中表為婚,其生不蕃’的話。唉,隻可惜我的父母即是表兄妹成婚,是以在我之前,他們生養的幾個孩子,都不幸夭殤了。我生下來時亦是體弱多病,眼看著又無法成人,多虧遇上了一位遊方郎中,自三歲起,即每日喝一種特製的藥酒,從不間斷,這才得以平安活到今天,也因之有了一點酒量。”

    正說話間,侍婢已將各色果子糕餅奉了上來,滿滿當當,擺一春台。茜香忙指點著一一介紹道:“蕭壯士和段公子難得來一趟,自該盡心款待。我們這裏雖然沒有什麽山珍海味,倒也有幾樣別致的點心。此處規矩,招待貴客,必得上八果八糕,以示誠意。八果為八樣幹果,今日所上為:望口消、桃穰酥、蜜棗兒、天花餅、荔枝膏、蜜薑豉、糖豌豆、二色灌香藕;八糕為八樣糕餅,今日所上為:線糕、間炊糕、粟糕、麥糕、豆糕、花糕、糍糕、小甑糕,還請蕭壯士和段公子每樣都嚐嚐。”

    峰紫二人拗她不過,每樣都嚐了一些,果然全都十分可口,比之“炭橋周”的美味佳肴,又另是一番風味。

    阿紫想到茜香方才所述飲酒之事,心中驚奇,忍不住問道:“我自小長在西域,見過的善飲之人多了,但和我大哥比起來,都完全不值一提。我曾親眼見他幾個時辰內,即喝下了滿滿一壇葡萄酒。茜香姑娘竟有這個本事,敢陪我大哥喝酒麽?”

    茜香微微一笑,滔滔不絕地道:“段公子可知我是如何到這飛鳳樓來的麽?說起來,這也算是一樁奇事了。記得當年家父故世後,我與母親生活無著,隻得前往鳳翔投親,不想又搬走了。眼看盤纏就要用盡,母親急切之下,竟在客店中病倒了。正在走投無路之際,一日我出門為母親抓藥,剛巧碰到兩個漢子在城門洞內比酒,一群盛妝女子,嬉笑著圍觀,又有不少官兵列陣架杖,站在一旁。”“我見那兩人酒量實是一般,一時興起,便上前叫陣,沒幾個迴合便把他們全灌倒了。旁邊官兵中立時便走出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盛情邀我在此與人比酒,挑戰天下好手,並許我每月十兩銀子的酬勞。我一聽又有酒喝,又有銀子賺,如此好事,自然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阿紫奇道:“天下真有這般好事麽?那人不會是騙你的吧?”

    茜香道:“段公子久在西域,自然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節。本朝自王安石大人厲行變法之後,為增加歲入,大力推行‘設法賣酒’之製,即令官務在酒價上加征添酒錢,國庫每需款支出,即加酒價支應。城門洞內這處酒肆,便是官府所設;一旁圍觀的盛妝女子,亦是官府特意請來,誘使來往行人多飲酒的娼女。”

    阿紫點頭道:“我明白啦,那人請姑娘與人比酒,隻是為了多賣一些酒出去罷了。卻不知姑娘後來又是如何來這飛鳳樓的呢?”

    茜香道:“我在那裏與人比酒剛滿三日,媽媽便遣人請我過來,並當場許下一千兩銀子的賣身錢。我見了那許多白花花的銀子,想到非但今後的生計不愁,母親的病亦有救了,立時便答應了下來。我來了這裏之後,即擺下了一個酒擂,算來到今天也有近十五年了。不瞞段公子說,這十五年來,還從不曾有人贏過我呢。蕭壯士今日隻需闖過此擂,茜香自當立時將弄月妹子之書信,雙手奉上。”

    蕭峰聞言,豪氣登生,朗聲道:“蕭某從小到大,與人比酒,亦從不曾輸過。既如此,蕭某今日願領教姑娘之酒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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