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話。次日一早,康恩壽便開門見山地對峰紫二人道:“蕭壯士,阿紫姑娘,今日是老漢留你們的最後一日了。今日之故事講完,老漢便當將敏兒留言,如實相告。”

    峰紫二人驀地聽到這話,想到馬上就要和康恩壽分別,心下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隻聽康恩壽輕咳一聲,緩緩說道:“今日要與兩位說的,卻是老漢的家事。老漢現今家境雖然貧寒,往日卻也是仕宦之家,乃世代書香之族。先父為人十分固執,一直視大宋為正統正宗。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在興慶府稱帝之後,先父便帶著一家老小,拋家舍業,千裏迢迢地從家鄉米脂,逃到現今秦鳳路風翔府,安下家來。先父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之事,在風翔人地兩生,又屢試不第,家道便漸漸中落。加之我們父子倆皆是愛書如命,多方搜求善本孤本,耗費大量家資,因此之故,到先父辭世時,家中已是十分困窘。”

    峰紫二人聽到此處,方才明白過來:“馬夫人幼時何等貧寒,過年時連花衣服都穿不上,她的父親卻能有這般的見識眼光、胸襟氣度,原來卻是為此。”

    隻聽康恩壽又道:“老漢膝下隻生得寧兒和敏兒一雙兒女。寧兒小時十分頑皮,隻愛舞刀弄棒,最厭讀書,老漢心中不喜,卻也是無可奈何。敏兒卻與乃兄完全不同,自小便聰穎異常,甚麽東西,一學便會,且能過目成誦,又生得粉妝玉琢,十分可愛。老漢心中喜歡,便也盡心盡力教她琴棋書畫、詩詞曲賦,並不嫌棄她是女孩兒。”

    “敏兒亦不負老漢所望,不僅能畫一手絕佳的工筆人物畫,更兼酷愛讀書,識見不凡,胸中丘壑經緯,絲毫不輸於男兒。記得她十二歲那年,老漢給她講了昭君出塞和番之事後,她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詠昭君》詩,文辭雖不甚佳,意思卻好,老漢至今都記得十分清楚。”

    他說到這裏,清了清嗓子,輕捋長須,漫聲吟道:“好馬終須仰樂翁,美人豈可仗畫工?徒見漢主悲國色,不聞騏驥嘯秋風!”

    此詩吟罷,蕭峰尚不明所以,阿紫已是連連拍手稱讚道:“不錯,不錯,不但立意好,氣魄也大,十二歲的女孩兒,能有如此見識,做出這樣的詩來,當真是不凡得很哪。”

    她師父丁春秋,為人雖然殘忍狠毒,於詩詞一道,卻也有些研究,閑時也曾教過她一些,是以阿紫於做詩填詞,倒也略知一二。

    康恩壽卻長歎一聲,淒然道:“隻可惜敏兒是個女孩子,秉此曠代才華,卻無處施展;身具絕世姿容,卻隻能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

    阿紫悚然而驚,忙問道:“老爺子,後來敏姐姐到底出了什麽事啦?”

    康恩壽憤然道:“敏兒後來的不幸遭際,卻和姑娘的父親,大理鎮南王段正淳,有著莫大的幹係!”

    阿紫道:“老爺子,有甚麽話你就直說罷,不必顧忌我。說起來,我爹爹也害得我媽媽很慘,隻是我媽媽心地太軟,總是聽信他的花言巧語。換了是我,肯定也會像敏姐姐一般,狠狠地教訓他一頓。”

    蕭峰斥道:“阿紫,你怎麽可以這樣說你爹爹?”

    阿紫小嘴一撇,道:“我才不當他是我爹爹呢。我和姊姊從小就被他送給別人,他既然不原意養我們,我又為甚麽要認他這個爹爹?”

    康恩壽亦道:“老漢以為阿紫姑娘說得不錯。段正淳生在帝王之家,自命風流瀟灑,到處沾花惹草,在他不過王孫公子的一段豔事軼聞,卻不知害了多少無辜的平民女子!倘若每一個女子都能給他以教訓,隻怕他就會少害一些人了。”

    蕭峰想到阮星竹、秦紅棉等人的種種遭遇,不由點頭稱是,又想到馬夫人死前對段正淳的無比怨恨,想到此事關連到阿朱之死,忙正色道:“令愛和段正淳之間到底有何恩怨,還請老伯見告。”

    康恩壽呆呆地出了一會神,方道:“這事,說來話長——自看透大宋朝政之後,老漢便徹底斷了科考之念,從鳳翔府搬到城西一處叫做柳林的村子居住,每日裏躬耕隴畝,養雞放羊,日子雖然困窘,卻也逍遙自在。”

    “這般與世無爭地過了十來年,敏兒長到了十六歲。不是老漢誇口,敏兒當時確是出落得楚楚動人,又兼能詩善畫,周圍的人都叫她是‘柳林一枝花’。唉,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敏兒的美貌不知怎地,傳到附近辛集鎮一個潑皮無賴的耳中,此人便使強媒硬保,要敏兒與他作妾。”

    蕭峰怒道:“這人是個什麽來路,怎地如此強兇霸道?”

    康恩壽道:“此人姓張,因他在家行二,因此人送綽號張二杆子。他原是本地‘刺義勇’的頭兒,後來放而歸農,便成為地方一霸,每日裏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欺行霸市,魚肉鄉裏,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阿紫好奇地問道:“老爺子,甚麽叫作‘刺義勇’啊?”

    康恩壽搖頭歎息道:“‘刺義勇’即是將義勇在臉上或手背刺字,編為正式軍隊,用以戍守邊防。說起來,這亦是本朝弊政之一。因朝庭與西夏交兵,屢戰屢敗,宰相韓琦便上書請求在陝西各州征調壯丁為義勇,認為兵貴先聲奪人,西夏皇帝若突然聞知宋軍增兵二十萬,定當震服。”

    蕭峰搖頭道:“韓琦身為宰相,怎地見事如此糊塗?兵貴先聲奪人,這話不錯,但倘若隻是有名無實的烏合之眾,不過數日,西夏便將知曉詳情,還會有何懼怕?”

    康恩壽道:“蕭壯士此言甚是。義勇之製雖自夏商周至漢、唐,皆有實行,但其結果卻多是‘民情驚擾而紀律疏略,不可用’,甚至貽為地方之患。因此之故,知諫院司馬光六次上書,極力陳述厲害,然而朝庭不聽,卻派徐億等人在陝西各路人戶中,三丁刺—,六丁刺二,九丁刺三,編為義勇。張二杆子家中有兄弟四人,便將他登成了義勇。由於他少時學過一些拳腳棍棒,又兼好勇鬥狠,悍不畏死,很快便在‘刺義勇’中當上了押官一職。後來朝庭放義勇歸農,他便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每日裏欺行霸市,魚肉鄉裏,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阿紫插口道:“老爺子,後來卻又怎樣?難道你便依了他,將敏姐姐送給了這個無賴?”

    康恩壽道:“那是自然不會。老漢雖然貧窘落魄,閑時為鄉鄰看病打卦,講經說書,在當地也還有些聲望,張二杆子多少有些顧忌,並不敢十分亂來。老漢無奈之下變賣了幾本古書,使了不少銀子,托當時鳳翔府的一個副尉,向張二杆子說情,隻推說敏兒年紀尚幼,命中又不宜早適,方才暫時敷衍了此事。”

    “老漢知道這樣並非長久之計,此後一直多方與幾個做了官的朋友聯係,隻求遠走他鄉,托在他們門下做個小吏,以躲避此禍。隻可惜時運不濟,老漢四處奔走了一年多,投靠之事仍無準信。眼看著敏兒已滿了十七歲,那張二杆子放出話來,說敏兒遲早是他的人,因此周圍鄉鄰,皆無人敢上門提親……”

    阿紫想到馬夫人死前和爹爹所說的“十七歲上相見”的話,忙問道:“正在此時,敏姐姐碰到了我爹爹,便一心一意想做鎮南王妃,好遠走大理躲避此劫,是也不是?”

    康恩壽道:“正是,原來阿紫姑娘也知道此事。不過,段正淳其時隻是大理上德帝段廉義之侄,還未當上鎮南王,並且也早就娶了刀白鳳為妻。敏兒生此薄祚寒門,自然不敢奢望做段正淳的正室,隻求做個侍妾,便已心滿意足。老漢想以段正淳之尊,三妻四妾本屬尋常,將敏兒帶迴大理,對他來說,實不是什麽難事,是以對他二人之事亦十分撮合。”

    “段正淳其時亦曾信誓旦旦對敏兒說,一定會帶敏兒迴大理完婚。誰承想,他自始至終不過是將敏兒當作玩物,根本便無意擔負敏兒的終身!敏兒自識得他以後,不僅屢屢為他所騙,更因此遭逢大難,險些喪命!”說到這裏,心中激憤,將手中茶杯猛地擲到地上,摔得粉碎。

    阿紫忙勸道:“老爺子,你別生氣,改天我碰到爹爹,一定替敏姐姐,還有我媽媽,好好教訓他一頓。敏姐姐和我爹爹之間,到底有甚麽過節,你能給我們講講麽?”

    康恩壽道:“阿紫姑娘既然見問,老漢就從頭說起罷——敏兒十七歲那年,家中來了幾個貴客,卻是段正淳帶著手下的四大護衛,前來拜會老漢。原來其時宋夏交戰,大宋連戰連敗,大理國王為之震恐,便派段正淳出使西夏,一來表示修好之意,二來也是為了刺探西夏之虛實,以為將來早作打算。”

    “段正淳聽人說老漢幼時在西夏長大,又博古通今,頗有見識,便專程前來請教。其時拙荊尚在人世,老漢夫婦倆見段正淳儀表堂堂,氣概不凡,又兼溫文而雅,待人謙和,四大護衛亦是執禮甚恭,是以好生熱情接待。”

    “不想他們幾個人,在老漢家中一住就是數日,卻始終不提出使之事。老漢先還覺得奇怪,後來見他和敏兒屢屢眉目傳情,暗通款曲,又多次在敏兒出門時悄悄跟去,心下便已明白了八九分。”

    阿紫插口道:“敏姐姐其時,是不是很喜歡在頭上戴幾朵茉莉花?”

    康恩壽奇道:“確是如此,怎地阿紫姑娘也會知道此節?難道你爹爹竟會將這些事情也說給你聽麽?”

    阿紫笑道:“爹爹自然不會和我說這些,不過我想敏姐姐如此自負美貌,定然會想方設法地打扮自己。我猜敏姐姐除了喜歡戴些花兒朵兒的,一定也很喜歡穿花衣服罷?”

    康恩壽道:“阿紫姑娘說得不錯,敏兒自小便俏美愛嬌,每天做夢都盼著穿花衣服。隻可惜老漢家中太過貧寒,隻能在每年過年時才能給她扯上兩套新衣。記得她七歲那樣,老漢本準備賣了家裏的養的三隻羊給她做新衣服,誰承想臨近年關,三隻羊都在半夜裏被狼叨走了。敏兒傷心得大哭,一整天都不肯吃飯。”

    阿紫搶著道:“後來年三十的夜裏,她偷偷跑到隔壁江家去,把江家姊姊的新衣新褲全都用剪刀剪成了碎片,是也不是?”

    康恩壽大驚道:“姑娘怎會知道此事?是敏兒生前說給你聽的麽?敏兒她……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事先即知女兒決意赴死,情知無可挽迴,是以這些天來,一直未向峰紫二人問起此事,以免徒增傷感。現下見阿紫竟然知道女兒幼時之事,心中驚疑,卻是非問清楚不可了。

    阿紫輕輕咬了咬下唇,一字一頓地道:“康老爺子,阿紫與你幾日相處,對你實是好生欽敬,此事,卻是決計不想再瞞你了。老爺子,實話告訴你罷,敏姐姐雖然決意死在蕭大哥手上,其實……其實卻是被我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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