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剛過,我以八歲公民的身份背著書包進了學堂。書包是一條草綠色的毛巾對折了,奶奶縫好後用一根棉線撚成的粗線繩穿起口的簡易袋子。繩子略長,可以斜挎在肩上,也可以在手腕上繞幾圈提著。程天笑用棺材板給我做了一個能抽插盒蓋的鉛筆盒,裏麵放著兩根鉛筆,一塊白橡皮和一把腳丫型豎著削筆的黑色小刀。書包裏還有一個白紙本子和一個黑紙本子。這已經夠闊氣啦。我調查過,班裏的學生多數是拿著一個黑本子和一支鉛筆進校門的。

    大年級的大孩子多是跟著爹娘從老家一起調來的。我們這班新生才是正宗農場生人的真正職工子弟。我們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無論談吐衣著,均有十足的貴族後裔之風範。大班學生身上的村風民氣尚未褪盡,小心奕奕與我們搭訕,顯出可憐兮兮的自卑感。

    學校是幾間土坯房。由於教室緊張,我們育紅班和五年級插班在一間教室上課。成排的水泥台子上搭著一塊尺來寬的棺材板,用黑油漆罩了麵兒,挺滑溜的。五年級一排坐仨人,育紅班一排坐四人,中間被一條土走廊隔開。這是兩間房的教室,中間的房柁由直線排開的三根粗榆樹支撐著,兩棵貼牆立著,中間走廊上偏五年級一邊獨立著一根最粗的。

    王老師從講台上下來,手裏托著一本翻開的書,念著課文穿過走廊,又從我們背後返迴到講台上。兩個來迴之後,他給五年級的學生留好作業,叫我們把新發的語文書打開第二頁。他從土台子講桌上抄起另一本書,教我們跟他念“日月水木土”。也是走了兩個來迴,他把這五個字用粉筆寫到白灰抹好又粉刷了墨汗的黑板上,告訴我們正確的插筆方法。然後,他話鋒一轉,對我們說:“今天咱們先不學漢字。漢字是由點橫豎撇捺構成的。多難寫的字,也離不開這五點基本要素。”他把它們寫到五個漢字的下麵,用的是紅色粉筆。又教我們要記住“點頓橫平豎直撇捺緩”的口決,就能寫出俊郎的漢字了。

    他的課不長,往往教完課本上的東西,就命令我們現學現賣,趕熱乎勁兒把新學的知識寫到作業本上去。省下十分八分鍾時間,壓低了聲音給我們講個大小孩子都能聽懂的小故事。他的故事多是小孩子如何鑿壁偷光、砸缸救人、四歲讓梨、攔車救人、挨凍護羊、舍身炸碉保…………之類的故事,與我奶奶講的善良鬼狐與惡魔妖怪全然不同。因而我喜歡上了這個與我住鄰居的男人,有時一個怪念頭從心底泛上來,就盼望有一天能被他再拾去,管他叫爹,那樣就可以與他寸步不離,聽更多的好故事。

    我和王肥、酉酉、寵兒同了窗,又住在同一個大雜院裏,一同上學一同放學,在家與學校的不停奔走中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這友誼超出了一般的普通同學關係,後來發展成自許四大天王的口盟兄弟。

    那日放學後,我們相約手牽手來到村西的土窯,按生辰排了長幼。我八月十五夜十點十分出生。(時辰不確定,那天據娘說她肚子疼得厲害,沒給老座鍾上勁,不知麽點兒住了,發現後估計大概定的點兒),我居四大天王之首;王肥零點一分出生,排行老二;酉酉零點二分出生,排行老三;四妹寵兒淩點三分出生,排行老末,她自稱是我們的四弟。

    寵兒老謀深算地說:“二哥三哥跟我的生辰隻差一分鍾,大哥的生辰也許是老座鍾給搞錯了,不知咱就按他是零點零分出生的吧,這樣離的近才像親兄弟嗎。”

    我們三人一齊擁護。我向他們保證,以後無論誰問起我的生辰,就說是零點零分。

    寵兒的第二個創意我們又通過了。她說我們都屬龍這多麽不容易啊,不如大家留住本姓,在後麵都掛個龍字,更顯得像兄弟。我同意之後又反悔了,我說:“你丫頭家的屬龍就夠張牙舞爪了,再叫龍當心你變成男的。反正寵字寶蓋下麵也有個龍字唄,就別改了,咱四個人裏就你個別,三個哥哥拿你當寶貝小妹妹多好。”

    寵兒說:“不改也行,你們不許叫我四妹,我要當四弟。”

    行,當然行。奶奶說四大天王都是男人,這樣稱唿才靠譜兒啊。

    於是,從此我們作業本上的名字改為:程龍、王龍、劉龍、馬寵兒。

    那年我們上三年級了,響亮的新名字使我們像龍的傳人一樣超群出眾。在班上,僅有我們四兄弟稱帶彩頁的小人兒書,自然身價百倍,更成了令人矚目的偶像人物。《西遊記》、《孫悟空大鬧天宮》、《紅燈記》、《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攢一年的壓歲錢買上三兩本,專買帶彩頁的,互相傳看。沒有小人兒書的孩子,眼巴巴盼一個月上演一場的電影。

    當時學校裏還有一種證明身份的文化交流,就是同學間訴說自己的夢。誰的夢越離奇,證明誰最聰明,最有想象力,最超凡脫俗。在一次自習課老師不在時,班長王龍組織了一場說夢大賽。說夢前,每個人都舉拳發誓向毛主席保證過,肯定不撒謊。

    我的夢是:八月十五那天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們四大天王偷偷下界來到人間。我們的魂兒相互粘連著、葷繞著,飄忽間已然環繞神州大地轉了七七四十九圈兒。天王老四是個女的,她警告我們說:咱們是來投胎的,再決定不下來去處,被玉帝發現就當不成人了。我們覺著有理,也恨不得快點兒落地生根。

    我們選了這塊風水寶地。這兒月朗地闊、草蕪人稀,棄貝們眨著詭異的眼睛表示歡迎。老鼠合唱團操著尖字兒唱大戲。黃鼠狼與狐狸相擁著跳巴蕾。螞蚱們則充而未聞垛在一堆兒鼾聲如雷。貓頭鷹圓瞪著神奕的大眼睛,蹲在荊條墩裏開懷大笑。那笑聲清朗且富有節奏感,像一粒粒曬幹的米粒兒落在鼓麵兒上,又像我二叔程海水受涼後擠眉弄眼兒雙手按肚臍擠出來的臭屁,“哢兒哢兒”的,“吧兒吧兒”的極賦慶祝效果。

    哥兒幾個受了我的盅惑,以及這塊退海地上生靈們的感招,從新搭的那一排隔間席棚中各自挑選了一個女人的大肚皮,然後灑淚別過鑽進去。

    後來,那幾個女人就成了我們各自的娘,自然我們就分別姓了她們爺們兒的姓。

    我問同學們:“知道這四個人是誰嗎?”

    他們傻子似地搖頭。

    我說:“有我程龍,還有王龍、劉龍、馬寵兒。”

    我的三位兄弟異口同聲站起來說:“我也做過跟你一模一樣的夢,真是巧了。”

    同學們個個瞠目結舌。

    “是真的吧,四大天王投胎?”

    我想:真個屁吧!那是我爹程天笑為《渤海日報》寫的一篇描寫農場風貌的散文稿,被我背了五天才記住其中的生詞長句,然後又經過改添才鄭重其事拿來應付這場演說。

    這個秘密隻有我自己知道,連我的三兄弟也沒告訴。但他們與我心息相通,配合得十分巧妙,不由得同學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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