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後,分場在東麵曬場場屋子旁邊建起兩個小工廠,有點門路和來頭的人,從農業分隊抽調去當了真正的工人。程天笑雖無門路,他自學鑽研的無線電技術得到學以至用的發揮。不久,他當了電器廠的師傅,負責看圖紙和標牌設計,機遇是上海一家國營公司的董事長從農場工人中矮子裏拔將軍挑出來賞給他的。別人看著頭疼的圖紙,程天笑擺弄著輕鬆自如。那人說程天笑這是厚積而薄發。

    李香蘭眼看著已有幾個女人去了玻璃管廠,心急如焚。她剛在窪裏跟分隊長馬光明幹了一仗,心裏窩著火憋著勁兒想脫離寵兒爹的管轄。八月十四的晚上,她給革委會主任若勝利送去四斤月餅,又給張場長送去八斤豬肉,換迴一紙調令,去了玻璃管廠。每日伏在長長的案板上,對著一盞煤油燈,把兩米長拇指粗的玻璃管,拔成尖嘴兒封底兒的藥水瓶兒。

    不過,她隻幹了半個月,工資還沒等掙夠八月十四晚上的禮錢費用,就被曾和我們同住一個大雜院的白四娘給頂下去了。她找到分場場部,把那紙命她調迴農業分隊的新調令撕碎,攢到兩位領導臉上,非讓人家把吃她的東西吐出來。人家說誰吃你家東西啦,她說是狗吃了。於是打起來,動了手。剛當了婦女主任的白淨淨,抱住我娘的腰,以至於張場長輕而易舉就踹了我娘一腳。

    寵兒爹馬光明當時也在分場裏接到一張不公平的新調令,正與領導理論間,我娘闖進去,就把理論權暫時讓給了氣得發抖的李香蘭,躲在一旁觀戰。見我娘被人拉偏手挨了打,馬光明當過兵的強壯身體裏禁不住熱血沸騰,他衝過去,踹落張場長再次揚起的腳,然後緊緊把他抱住。張場長掙紮不出,馬光明麵對麵抱著他轉了半圈,把張場長的後背對準李香蘭,衝她擠了擠眼睛。李香蘭會意,朝張場長的胖屁股一頓亂踢。

    馬光明嘲笑白淨淨:“偷雞不不成,失失失把把米了吧。”

    白淨淨慌亂著急出淚來,“你拉偏手!”

    寵兒爹結結巴巴說:“跟跟你,學學的。”

    娘被勒令寫檢查,晚上召開全分場職工大會,必須做出深刻檢討。

    馬光明拿著去養豬廠報道的新調令,對我娘說:“咱們――嗯的革革命友誼,可可不能斷。”

    李香蘭大方地說:“打歸打,過後還是好哥們兒好姐們兒,那件事兒咱誰也不許放在心上。啊?”

    “就就就是麽。反,反正我我我也遭遭了報報應。”

    娘奪過他手裏的調令,才知道他已經給撤了分隊長職務,他的調動也與白家人有關。

    馬光明從前不結巴,據說是在朝鮮的一次戰鬥中讓炮彈轟昏了,醒來後就變成了結巴。越著急越厲害,心平氣和時好多了。

    當年他胸前別著五塊勳章進了海逝縣農場,雖是老革命,但一沒文化,二來嘴不當家,難當重任。考慮到他對革命有功,總場黨委就派他到一分場當了場長。馬光明不怕累,小時候他是扛活的出身。他最怕的是給分場職工開會,一講話心裏咚咚跳,嘴巴嗒嗒叫。不久,他自動請求當個幹活的白牌兒工人算啦,省得活受罪。場黨委采納了他的意見,提拔貧農黨員張誌同當了分場場長。張誌同走馬上任後,知恩圖報,安排他當了家屬們的分隊長。前不久,又提他當了一迴分場保管員,後來不行換了程海水。他就又迴到婦女分隊當了黨代表。

    馬光明每天早晨提個小鬧鍾,在出村的小拱橋頭兒掐點兒。整六點為界,六點前過橋的有工,六點後過橋的沒工,卻要去幹活,不記工分是輕罰,不去上工就是故意曠工,一天罰兩天工分。馬光明認死理兒,一點兒也不通融。

    罰了誰他心裏也不好受,總是情不自禁想起當年東家地主對他的狠毒和苛刻,脊梁骨就有些犯酸。這時,他就會下意識去摳屁股。那是他冬天在河叉子砸淩窟窿逮魚中了下寒,偏方裏辣椒吃多了添的新病痔瘡給害的。平時沒事兒,遇著上火或是不好意思的事,就奇癢難忍,他摳屁股的動作很嫻熟,像別人騷頭皮那麽自然流暢。不太雅觀的姿勢令他很舒服,看到的人卻很別扭,就像聽他說話一樣,心總揪著。

    我娘在他的分隊裏是最能幹的,一趟地鋤到頭,站也不站,迴頭就接落下的姐們兒。半年上評分長級別,娘得了滿票。

    名單遞到分場場部,場長反對。他說:“第一,她不是全勤;第二,全分隊總共28人,她是滿票,裏麵有她自投的一票。此人狂妄不謙,不能長級。”

    馬光明說:“都都寫寫了個人――呀票,威信不不如她,她高才――看看不出來。”他的話沒頂事,等於白說了。

    李香蘭在分場門口罵了三天大街。馬光明給她記了三天曠工。張場長就事論事,說李香蘭是個無組織無紀律的人,然後又查了她的記工本,發現當月就三分鍾遲到,屬於出勤的白工。李香蘭想起那是自己晚過小橋的三分鍾,一分鍾一天,三天白幹。這月三天白工三天曠工,總共加起來缺勤九天。

    “這還掙個屁呀!”她說。她找到寵兒家,吐了馬光明一臉唾沫,嚇得馬光明沒敢還口。

    娘的調級長工資指標場長給了婦女分隊的白淨淨。她年芳十八,說話像貓叫,走路風擺柳,臉上塗著厚厚一層雪花膏,剛剛入了工人在分隊裏幹農活兒。她每天早六點和中午一點以前,總是第一個到橋頭等著,窪裏幹活總是落在最後麵,幹的活又慢又糙。

    開始馬光明時不時接她一段,自從她搶了我娘的級,就再也沒伸過一次手,且總衝著她喊:“翻翻翻翻工不不記工啊!”

    馬光明也夠狠的,天天叫白淨淨翻工,連續罰了她十三天出勤。

    白淨淨不像我娘那麽沒涵養,微笑著找馬光明辦了調動手續。調令上蓋著分場的印泥紅章,白淨淨當上了國營海逝縣農場一分場的婦女主任。

    馬光明被通知拿調令那天,辦公室隻有張誌同和白淨淨對麵坐著磕瓜子。白淨淨友好地遞過一把瓜子說:“馬隊長,噢――不對!是馬叔叔,您學個鴨子叫,我就給你來把瓜子吃。”

    馬光明忿忿地但極有骨氣地說:“我我寧肯不不吃你這這把瓜瓜瓜子,也也不不學你那鴨鴨鴨子叫。”把張場長樂得險些背過氣去。

    白淨淨笑著扭到場長麵前,為他胡擼前胸捶打後背。場長說:“你這個馬光明啊,既沒吃上瓜子,又同時學了兩種鴨子叫,何苦呢你這是。”他把剝好的瓜子,送進白淨淨嘴裏。

    馬光明說:“我我我鑽鑽人家套兒套兒裏去了。”

    場長說:“你不也給人家使套兒麽。”

    馬光明不好意思地摳著屁股說:“剛剛評完完級,出出勤又又沒用。再再再說啦,我我我下寒,用用套兒白白耽耽誤工夫。”

    白淨淨聽了,突然就紅了臉掉下淚來。

    門鐺的一聲被李香蘭推開,就有了前麵提到的那場戰鬥。

    我娘邊走邊迴憶這些往事,覺得馬光明不是個壞人。不是壞人的人挨了自己的啐實在有點過了。迴家後,提了半籃子雞蛋去給寵兒娘尤鳳蓮道歉。

    奶奶讚揚了娘的舉動。尤鳳蓮卻照準娘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說:“淨弄這些用不著,咱姐妹兒過不著咋的?”

    那些時候批鬥會已經不多了,職工大會照舊像流行衣服般時髦。傍晚,奶奶給娘煮了四個雞蛋,盯著她全吃了,說這迴就有勁兒念她長長的檢查了。我爹在家批評了媳婦的抗上行為,說做職工不聽分配調動,想上哪去就上哪去不成領導了嗎。我娘說要不咱寫這半本子檢查呢。

    李香蘭的檢查很像一份工作報告。她在檢查稿的開端這樣寫道:“尊敬的職工同誌們,我李香蘭犯了一個偉大的錯誤,不該不服從領導的調來動去,更不該在場長像踹階級敵人那樣踹了我一腳之後,抬起我十惡不赦的右腳向他革命的屁股連踹數腳。這是多麽令人無法饒恕的罪過呀!要知道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在奶奶的授意下,用那輛奶奶的專用坐騎小車把她偷偷推到會場。娘倆躲在角落裏把手心都拍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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