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個中午,一家老小都在睡午覺,爹娘到點了去上工也沒叫我們。我是給尿憋醒的,悄悄爬起來,到門口的尿壇子裏滋尿。

    寵兒來了,悄悄對我說:二號院裏搬來一家新住戶也姓程,女的是天津知青,有一小鐵盒花卡子。她張開手讓我看,“這就是瞿姨給我的,她叫瞿玫。”

    四顆花卡子形狀上大致跟我娘用的黑卡子差不多,娘的卡子是一根長條對折了簡單明了,花卡子的底也是直條,卡麵卻是許多連在一起的小圓片兒,像一串串色彩斑瀾的糖墩兒。四顆花卡子四種顏色: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我幫她卡在頭發上,圍著她轉了一圈兒,小丫頭倒是因為花花綠綠的閃亮而比以前洋氣多啦。我眼饞地問寵兒:“她家有玻璃球嗎?”

    寵兒興奮地說:“有。她家罐頭瓶裏裝著一滿下兒桔子瓣兒,麽色都有,一個球上就有四樣色,跟花兒似的。”

    “那個瞿姨大方嗎?”

    “大方。上她家玩兒去的小孩子她都給了東西,不信你去試試。”

    我說:“你先走吧,在咱一號院兒門口等我。”

    寵兒走後,我去奶奶的半間小屋裏頭,見她還睡著,就悄悄退出來,躡手躡腳去拉門。門子舊了,發出吱的一聲響。奶奶問:“幹麽去?”

    我不知如何迴答,忽然看到放在門後的擀麵杖,計上心頭。我故作驚慌說:“地震啦,快看呀奶奶。”把擀麵杖向頭上的餅子籃子捅去。

    荊條籃載著半籃餅子,在粗鐵勾上發出“呀呀”的叫聲。我掀開門簾,指給奶奶看。奶奶這幾日無精打采,覺也奇怪的多起來。她睡眼惺忪瞅了一眼就急了。“快喊三壞四壞。別,你先跑吧,我喊他們。”

    奶奶情急之下忘了去看其他參照物,更忘了曾把看餅子籃子的動靜判斷是否地震這一招教給大壞是多麽冒險的事情。她顧不上穿鞋就下了炕,撲向她的另兩個孫子。我跑出門去和寵兒會合了。

    瞿玫果然是個大方的人,而且長得非常漂亮。她把盛玻璃球的罐頭瓶傾倒在潔白的炕單上,讓我隨便挑。我撥弄來撥弄去,對每一個彩球兒都愛不釋手。瞿姨看出了端倪,把那些球裝迴瓶子,一同遞給我說:“你喜歡,都拿去吧。”

    我搓著雙手不敢去接,這麽大方的人真是少見。

    她微笑的時候,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別客氣,我們家又沒小孩子。”

    寵兒說:“你這不就快生了嗎。”她指著瞿玫高聳的肚子。

    瞿玫羞紅了臉,“沒準兒還是個閏女哪,我還有半盒花卡子啦。”

    我不明白她們的話,我娘也經常肚子大了,我知道她肚子裏是壞水兒。瞿姨這麽好的人,肚子也大了,寵兒說她快生了,生什麽?好水嗎?我用質疑的目光望著寵兒。寵兒拍了我的頭說:“你跟我都是娘生的,我娘說的。”

    “我不是,我是從吊橋底下撿來的。瞿姨您老說俺們是從哪來的?”

    瞿玫說:“都對,你倆說的都對。撿就是生,生就是撿,一個意思。”

    我還是不明白,說:“反正您老還得給小孩子玩呢,小孩子都愛玩球兒,生的撿的都一樣。”我說著就掏出一把球握在手裏,把瓶子放到她家炕上。“這些夠多了,謝謝瞿姨啦。”說完這句話,我做了賊似的逃離她家。

    長這麽大我還沒跟外人要過東西,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我真的是很喜歡很喜歡那些色彩繽紛的桔子瓣兒玻璃球,而農場的公銷社裏隻有一種說灰不灰說綠不綠的小禿蛋兒。有一迴大舅來,給我帶了十幾個大亮燈,美得我睡覺時總要數上好幾遍才肯塞到枕下安睡,怕給二壞、三壞、四壞偷去。

    凱旋而歸的我未等進門就在屋外喊:“奶奶,我有這麽多桔子瓣兒。”

    奶奶坐在外屋大炕上,眼裏閃動著淚光。三壞、四壞也在哭。王奶奶正從鍋中往臉盆裏舀開水,盆裏漂著幾棵煮爛的幹菜葉子。王肥氣兇兇指著我說:“王八蛋!都是你幹的壞事兒。”

    原來,奶奶受了我的欺騙,在光著腳向屋外搶救三壞、四壞時崴了腳。王奶奶聽到異樣聲音,和王肥過來救了我奶奶。

    此刻的心情我可以用寵兒娘的話來形容了――我這個悔呀,這個恨哪,恨不得你們用鍘刀把我像鍘劉胡蘭一樣鍘了,給奶奶出氣。

    手裏的桔子瓣落在了地上,我沒去撿,雙手托起奶奶突然間就長大的小腳,把無聲的眼淚滴到上麵。希望這是一副速效良藥,快快治好奶奶的傷痛。

    奶奶沒有責備我,她說她已經把錯位的環兒拿捏過來了,再用幹菜水洗洗,馬上就會消腫了。

    這件事,奶奶對我爹娘封鎖了消息。晚飯是王奶奶幫著做的。奶奶讓我告訴爹娘,說她犯困,提前吃過睡了,誰也別打擾她睡覺。爹娘以為奶奶又在搞她的地下活動,也就沒放在心上。這晚,我躺下卻睡不著,悔恨一直纏繞著我幼小的心,很晚才沉沉睡去。

    夜裏,嘈雜之聲四起。奶奶搖醒我,把她的紅褲腰帶塞給我說:“大馬那頭是大票兒,小馬這頭是小票。省著花,奶奶迴不來,就這些了。”

    我揉著眼睛問她:“您老出門兒呀?”

    奶奶啊了一聲。程天笑背起奶奶上了門外的馬車。我追出門去,手裏緊緊抓著奶奶給我的紅褲腰帶。

    爹在車上抱著奶奶。奶奶半躺在我爹懷裏對我說:“看好弟弟們,看好家。啊?”

    我嗯了一聲,不知該說些什麽。

    李香蘭把一隻紅皮包袱放進車裏,告訴我,奶奶病了去醫院,王奶奶和寵兒娘都會幫我們做飯。說他們之間會迴來一個人,這幾天大壞要當大人。

    夜幕把我和分場的大馬車拉開得越來越遠,天突然間塌了下來,砸在我心頭,沉甸甸令我窒息。

    最疼我的奶奶是我害病的。我騙她摔了一跤,她才去的醫院。我一直這麽固執地認為。

    奶奶切下一塊胃扔了,李香蘭在醫院侍候了她一個多月。出院那天,我把奶奶的紅褲腰帶又還給了她,我沒動裏麵的錢,我知道她遲早會迴來的。她真的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在分場派去的馬車上,蒼白的臉上有一雙永遠也不會混濁的眼睛。她的眼睛十分年輕,明亮無比。

    紅褲帶兩頭的白馬是奶奶的屬相。一匹仰首挺胸,前蹄跑哮在空中怒目而視,奶奶說這匹白馬是程家祖業產,曾救過爺爺;另一匹小白馬才是奶奶,她從四十歲守寡,用這種白馬穿孝的方式祭奠我替人頂罪而早亡的爺爺。

    她端坐在馬車上,手捧著我還給她的紅褲帶喃喃自語:“老白馬,程孝禮,我梅子又活著迴來啦。”她紮好腰帶,不要我爹背她,在娘的攙扶下,從車上慢慢溜到地上,自己走進屋裏。

    奶奶住院這段日子,學校因學生不可一日無師教,調酉酉的娘焦昕紅替代了我娘的位置。我以為我娘會哭著罵些髒話,可她卻異常平和。她迴家後就和從前一樣扛著鋤頭下窪了,隻是晚上迴家不再看那本《三十六計》。從秋天到冬天,她用晚上時間跟奶奶學手藝。她編草鞋,用麥梗掐瓣子緝草帽,然後把她的傑作拿到分水閘的露水集黑市上去賣。她嘻嘻哈哈忙碌,仿佛比做老師時更快樂了。

    奶奶卻說,娘很堅強,是個有度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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