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並不寂寞的小屋。北牆有一塊用鐵棍兒撐住的木板,上麵蓋著紅布,端正地放著一座毛主席的石膏像。像後的北牆上有一張紅紙貼得很奇怪,隻粘了上沿兒。奶奶初一十五燒香時就把紅紙掀開,露出寫著觀世音菩薩之神位的另一張黃紙條。紅膠泥燒製的香爐是奶奶托燒窯的劉保本給做的,平時藏在牆角的櫃櫥頂上,燒香時取下來,擺在高板上。青煙鳧鳧從主席像胸前騰起,輕輕盤過頭頂,撲展到觀世音菩薩的神位上,兩代偉人就能同時受到香火供奉。

    奶奶誠心供奉她心中的二位神明,跪拜時,雙手展放在頭兩側掌心朝天的樣子,像是在把一顆懺誠的心捧獻給他無比敬仰的神。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這天中午,奶奶都會挑一碗長壽麵敬在毛主席像前。那一天她不燒香,也不掀像後的紅紙簾,隻把一雙筷子擦了又擦擺到麵碗上,說上一堆祝壽的話,然後伏地跪拜。那一刻,她的表情異常莊重。

    起初我不把她這種行為當成迷信,緣自於我對她的了解。她做事向來有板有眼,不是一個胡來的人。再就是因為她是我奶奶,我們同窗幾載,即使她有迷信行為,我也不會向任何人報告,包括程天笑和李香蘭。據我觀察,他們二人早就知道奶奶的秘密,隻是睜一眼閉一眼裝傻充愣沒說出來。我不信迷信,但我信奶奶。盡管她做的事情有時達到了人類的超能力,但我還是認為這是奶奶的過人之處,是一種天生的本事,而不是什麽迷信活動。

    吃罷晚飯,我的爹娘和王肥的爹娘都去東大場開會了。奶奶牆上掛著的紙筒鈴響起來,很急。這是程天笑的新發明,當時娘晚上要看書批改作業,爹閑著沒事找些科技書看,一來二去迷上了無線電。他根據書上的原理和圖解,給兩個行動不便的小腳女人按裝了一部當時分場裏絕無僅有的簡易電話。話筒是兩個牛皮紙筒,頂上糊著的白色毛頭紙上紮了個小洞,一根線繩穿過牆壁,繩兩頭兒各拴著一個鍾狀的小鈴鐺。一方有話講了,抻抻線繩,這邊的鈴就響了。對話時說一句,就要把紙筒從嘴上移開,扣到耳朵上,才能聽到對方的話音。

    聽到鈴響,我竄上炕,搶先摘下紙筒。

    “喂――,王奶奶。”

    那邊說:“快把話筒給你奶奶,我有正事兒。”

    我將話筒遞給奶奶。奶奶對話筒說:“有事兒吧老姐姐,說吧我聽著啦。”她把話筒趕緊扣在耳朵上,好一會兒才握在手裏,另一隻手的拇指在另外四根手指關節上掐來掐去。之後,舉起話筒說:“今兒十五,子時我給你討要,你也上柱香,別誤了時辰就行。”半夜,我從睡夢中被一聲恐怖的尖叫吵醒,急忙鑽進奶奶的被窩。我摸到了奶奶一隻冰涼的手。死人的手才是涼的,這念頭使我的頭發根根豎起來。我衝外屋的爹娘喊:“程天笑、李香蘭,我奶奶死啦。”

    爹娘立時就衝進小屋,原來他們也聽到了屋外的動靜,正醒著。我要開燈,爹說:“別開燈,也別動你奶奶。隻當麽事也沒發生。”

    我著急說:“奶奶死了。”我哭起來。

    程天笑壓低聲音說:“奶奶沒死,她又過陰啦。大壞,你別碰奶奶,也別說話,明白嗎?”

    我抽泣著說:“知道了。”

    屋外又是一聲尖叫。程天笑趴到小窗玻璃上看。我也跳下炕,擠著他的頭把臉貼到玻璃上。

    月光清亮亮的,光潔的甬道上有兩隻成年老鼠般大小的黃鼠狼崽子,躺在幾隻戰戰驚驚發抖的半大雞旁邊。一隻長尾巴的老黃鼠狼,蜷著前爪衝王肥家屋門磕頭作揖。然後,迴首望了一眼已經斷氣的黃鼠狼幼崽,頓了下後足,揚長而去。

    “娘――醒啦。”李香蘭伏在奶奶炕沿兒上拉著哭音兒喊。

    我衝過去摸奶奶的手,果然有了溫度。爹拉亮電燈,奶奶眼睛盯著房頂說:“連我的東西也敢糟賤,膽大妄為的家夥。”

    程天笑打開我家門時,王老師也開了他家的門。倆人捉住地上的雞,關進王肥家雞窩。窩裏傳出老母雞哽哽的親昵聲。

    奶奶招唿進來的程天笑和王老師:“去把那兩隻小黃崽兒埋了吧,少不更事丟了性命,也怪可憐的。”兩個男人應聲就出去了。

    牆上的話筒鈴響了,奶奶說渾身骨架都散了起不來,我摘了話筒幫她扣在耳朵上,奶奶聽了一陣,有氣無力地笑道:“別提謝啦老姐姐,好狗還護‘三村‘呢!左鄰右舍住著,怎麽說的這是。快歇著吧,明兒孩子們還得出工上班,別耽誤了早晨飯。”

    我幫奶奶掛好話筒。奶奶對娘說:“香蘭你也快睡吧,明兒還得上學校呢。真是的,把你們都驚動啦。”

    李香蘭端來一碗晾溫的開水,用小勺喂給奶奶喝,說:“我不困娘。您的身體沒事兒吧?”奶奶說:“沒事兒,有點虛,躺一天就好啦。”

    奶奶說得輕巧,結果躺了三天起不來啦。她麵色蒼白,一臉的倦容。王奶奶端過一碗煮熟的雞蛋;王肥也跟著來了。王奶奶把剝好的雞蛋遞給奶奶,奶奶接了又遞給王肥,王肥不好意思接,站在地上搓著雙手扭扭怩怩。奶奶招唿我:“大壞,快給王肥拿著。”

    我接了那剝好的第一枚雞蛋交給王肥,說:“奶奶給你,吃吧。你長大了是當官的,麽好東西先得吃頭一口啊。”

    譏諷之詞觸怒了王肥,他一把抓過雞蛋,給我奶奶塞進嘴裏,酸溜溜勸奶奶說:“程奶奶您老先吃。等我長大了當了大官兒,給您老買一大籃子雞蛋。”他雙手並攏後又分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直到把雙手背到身手,才覺得這籃子是世界上最大號的籃子了。

    王奶奶包好的第二隻雞蛋遞給我,我毫不客氣接了,仰著脖頂在右眼上,用兩隻眼皮夾住饞王肥:“饞呀饞呀饞狗牙,饞的小狗滿世爬。”

    王肥不吭聲,從我眼上搶過雞蛋放進嘴裏。我氣急敗壞伸出食指去他嘴裏摳,他牙齒緊閉令我無從下手。忽然王肥大睜了雙眼瞪著我,嘴巴也張開了,我愣住了,食指停在他嘴邊不知該不該伸進去。王肥直翻白眼兒,用手比劃讓我幫他。我對準他的嘴一看,天哪!那隻雞蛋卡在他的嗓子眼兒,不下去也出不來。我急忙喊:“奶奶,王肥的雞蛋卡住了。”

    奶奶忽地從炕上彈起來,抓過王肥,對著他的後背連拍三掌。一股強大的氣流從王肥胸腔裏噴射出來,把雞蛋“噗”地一聲頂到他嘴裏。王肥把完整的雞蛋吐在自己手心裏,不好意思地衝我解釋:“我沒真吃,牙碰牙裝吃跟你鬧著玩兒,就給吞了。給你,你吃吧。”

    我也不好再接那隻雞蛋,倒不是嫌他髒,而是從別人嘴裏奪食兒,實在有損男人的麵子。我說:“你吃吧,我不餓。”

    驚魂未定的王奶奶方才迴過神兒來,把包好的第三枚雞蛋給了我。我沒接,連手帶雞蛋推迴去:“您老吃吧,我個兒人會包。”就給自己包了一隻,和王肥細嚼慢咽起來。

    出於對奶奶的敬仰,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拜了毛主席和觀世音。奶奶說:“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是眾生之佛。毛主席生成肉身獻身說法,是來拯救蒼生的活佛。他們的話都是理,教你做個好人,記住一句話:多行善事,莫問前程。”

    “記住了奶奶,別看我叫大壞,其實我沒那麽壞,就是有點淘。”

    奶奶說:“這就好。毛主席的書要念,佛經也要念,三字經名賢集也要念,你爺活著時最愛念這兩本書啦,奶奶都能背下來,有空教你。”

    我大聲說:“這會兒就教我吧。”

    奶奶嘬著嘴噓了一聲說:“小點兒聲兒,讓外人聽見就壞啦。眼下這兩本書不讓念,挨鬥懂嗎?”

    我迷惘地望著滿臉神秘的奶奶,不住地點頭。她有她的理由不說什麽,我沒有理由不聽她的,有一點很明了,她做什麽怎麽做都是為了把我教成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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