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王肥被陌生人背迴家,睡了好幾天。給我看過病的赤腳醫生從西麵的總院門進得院來每次都背著一個褶紅色的藥箱,看樣子很沉。赤腳醫生的臉色也是陰沉的,他給王肥打了三天針,王肥依然迷迷瞪瞪睜不開眼,他沉著臉再次給王肥把脈,確診為驚嚇,要找個會收魂兒的門頭兒才能醫治。

    在分場子弟小學當教師的王肥爹,是個破除迷信崇尚科學的知識分子,堅決反對醫生帶頭搞迷信活動。他說你曹大夫治不了病就直說,我弄肥子去縣醫院就是了。結果曹醫生灰溜溜背著藥箱走了,從此再也沒登王肥家的門。

    王奶奶找到我奶奶說起此事,奶奶小聲說:“門頭兒搞封建迷信都給打倒了。收小孩兒我倒會,就交給我吧。”

    我提著用羊肚子手帕裹著的一茶碗小米跟在奶奶身後。奶奶左手提著一書包雞蛋,右手拄拐杖,小腳顛顛的近乎靜走的速度。

    地震隻鬧了一天就過去了,我家搭好的窩鋪又拆了,王肥家因為隻顧忙著救王肥沒來及搭好。那天晚上,兩家擠在一個窩鋪裏湊合了一夜。第二天晴空萬裏,祥雲飄飄,兩個小腳女人在我的幫助下,把窩鋪的東西統統搬迴各自的家。王肥家有個病人需要照顧,至今屋裏仍亂著,我們走進他家,王奶奶不好意思指著地上的雜物說:

    “不知哪陣兒還動,拾幹淨了反倒不好搬了。”

    我奶奶說:“過去了吧。一會兒我幫你收拾收拾,再鬧地震搬著也省事。”

    奶奶把書包的雞蛋交給王奶奶,讓她先打倆,給王肥蒸碗雞蛋羹,多放點兒水軟了好消化。王奶奶照著做了。

    奶奶接過我手裏的東西,把茶碗放在王肥枕邊,將落在帕子裏的小米倒進碗裏,在滿滿的碗麵兒上撫出蘑菇頭形狀。我覺得好玩,伸手去摸平展展的小米。奶奶抓開我的手說:“別動,你沒淨手。”她在家裏用肥皂洗了三遍手。可能這就是淨手。我沒淨,羞愧地縮迴手,不敢再動那碗神聖的小米。

    奶奶重新用手帕蒙住茶碗口,在碗底揪緊手帕的四個角,翻轉過來。她又在碗麵上隔著手帕撫了幾下,將滿滿一碗小米弄平,然後貼近王肥的頭信兒,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嘴裏默念著聽不清的咒語,哼嘰聲抑揚頓挫節奏感很強。茶碗隨著吐露不清的咒語,總共轉了三遍,奶奶才將它翻轉過來,平放在王肥頭前的炕沿兒上,並不揭開帕子。

    她從懷裏掏出三張黃紙,用隨身帶來的繡花小剪刀快速剪出九個圓錢兒,一張張分別折了疊在一起,先在王肥頭信兒上正轉倒轉了幾次,然後用火柴點燃,放在炕沿兒下的地上,雙手在火苗上捧了三捧,捧一下按在王肥頭信兒上,喊一聲:“王肥呀——迴來吧——王肥呀——歸身兒吧——王肥呀——迴家啦。”

    之後,奶奶跪在地上,衝那一小撮紙灰嗑了三個頭。

    禮畢,奶奶揭開手帕,滿滿一碗小米硬是少了小半碗,且剩下的米粒齊刷刷立在碗裏,像熱米飯用刀切過後取走一半,另一半直豎著立在那兒,可碗裏明明是滑溜溜的生米。

    王老師從學校請假迴來,準備送王肥去縣醫院,恰好撞見這一幕,他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我奶奶招唿呆愣著的王老師:“來,你個兒高,把小碗兒放上門檻上,誰也不許動。三天後端下來,給我送去。”

    王老師像個乖學生照做了,又請教大夫般問奶奶:“那小米誰吃啦。”奶奶說:“精兒們吃了。”奶奶說著,翻開王肥的手掌查看,王老師你給我找點開水,晾涼了端來。“王老師照做了。她從大襟上拔下戴著一節紅線的繡花針,在王肥食指和中指關節的靜脈上各紮了一針,擠出蛋清狀的白色粘液,用舌尖舔了吐在地上,再擠再吐,直到擠出粉紅色的血水才罷手。她接過王老師遞來的半碗涼白開水,自己含一口咕嚕嚕漱淨嘴巴咽了,再含一口,對著嘴喂到王肥的嘴裏。我聽到王肥喉嚨裏發出咕嚕的響聲。她將碗交給王老師說:”拿小勺喂就行了。喂慢點兒,別嗆著。“王老師像個乖孩子,在大人的指點下精心伺侯著王肥。

    王奶奶蒸熟雞蛋羹從廚房端到北屋來。奶奶用一隻碗叩住,放在炕沿兒上說:

    “王老師你先別去縣醫院啦,再過一個鍾點兒咱王肥還醒不過來,你再去不遲。我估摸著等上半個鍾頭,王肥就會叫餓啦。”

    奶奶告訴王老師喂水時別碰孩子的頭信兒,然後招唿我和王奶奶趕緊把屋子收拾幹淨,免得王肥起來沒地兒瘋。她的話把我們全樂壞了,就好像王肥已經迫不及待要下炕似的,大家手忙腳亂清理著半間屋子。

    屋子幹淨明亮了,王肥也睜開眼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餓了。”王老師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勺蛋羹送入王肥口中。王肥一骨碌爬起來,端著碗,三下五除二吃淨了所有美食兒。他舐著嘴唇打量著人們,似乎意識到自己是個病人吧,他怯怯地轉向奶奶問:“程奶奶,我還能吃嗎?”

    奶奶愛惜地拍著他的肩說:“寶貝兒呀,你三天沒吃東西了,胃軟。先跟大壞玩會兒,消化消化食兒,等積散盡了再吃,讓奶奶給你煮雞蛋行吧?”

    “行。”

    迴到家我問奶奶:“麽叫積呀?”

    奶奶說:“王肥總吃十分飽才那麽胖,食兒多了消化不了存在胃口裏就成了積。看到我給他紮手指了嗎?那叫紮積,幫他消化積食兒。”

    對奶奶肅然起敬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緊跟過來的王肥爹。他說他不相信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但他親眼見了奶奶給王肥收魂兒的事實,不得不信人是有靈魂的說法。他說社會人說老師是學生靈魂的工程師,他以為那隻是個比喻,卻原來人的靈魂就存在頭腦裏,而不是誰給後天設計進去的。奶奶說要不怎麽你王老師教出的學生一人一個脾氣呢。他們的魂兒天生就定出了善惡,你教他們認字、明事理兒,也許能把惡的領到善道上來,不易呀!從小看大,三歲至老。小孩子進學堂都八歲了,你還能幫他們改秉性嗎?王老師說他會盡力去做。

    王奶奶端著紅色尿槽過來,王肥提著點心跟在身後。奶奶接過尿槽說:“看看巴巴還綠嗎?”

    帶著火星味兒的臭屎,像一堆長著綠樸的爛漿,間雜有幾縷黃色,線一樣縫合著衝天臭氣。奶奶把屎遞給王老師說:

    “倒了吧,明兒就全黃啦。多喝點兒白開水,一會兒再吃兩塊點心。”她把炕頭兒的點心盒打開。王奶奶趕忙呈上王肥的謝禮。奶奶不要,王奶奶便生氣了,說老姐妹兒過不著是咋的?光興俺們吃你,光興你給俺們受累呀?弄得奶奶缺了理似的不得不留下,她拆開點心包,我和王肥迫不及待衝過去,一人抓了兩塊在手裏。

    王肥吃著點心,給我們講了當天躺在蛇身上做的夢。他說他夢見在鬼子炮樓一樣的高房子裏,一個跟奶奶們一樣長著白頭發的老婆兒,躺在炕上摟著他,非要認他做兒子不可。奶奶急著問:

    “你應了嗎?”

    “我又不認得她,嚇的說不出話來。”

    王奶奶說:“那就對啦。應了你就讓長蟲把魂兒勾走了。”

    我急不可耐問:“後來呢?”

    “後來她就不提這個事兒啦,給我講故事。全是她的故事。現在想不起來了,那陣兒還覺著挺好聽的,還打算以後說給你們哩,這不,全忘了。”

    我安慰他:“忘了更好,長蟲的故事肯定嚇人,還不淨是些吃人的事兒啊,聽著也瘮得慌。”

    王肥說:“才不是哩。反正跟咱人一樣過日子,誰誰誰怎麽著啦。我忘了。”

    他真是個幸運的人,什麽稀奇古怪事也能攤上。奶奶對王奶奶說:“這孩子長大準能當官兒,老姐姐好好活著,擎著享孫子的福吧。”

    三十年後,王肥大學畢業了,真就迴鄉當了海逝縣縣長,證實了我奶奶的寓言。隻可惜,我們的奶奶已經死去多年,誰也沒沾上他的光。就連已經改名叫王龍的王肥自己也活得別別扭扭,不及我一個種地的自在。這是後話,眼下的王肥並沒料到未來的一縣之長,曾因為白蛇事件從此更被祖母看牢在家裏。那些日子裏,我們可以說被軟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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