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中,當數天天被他爹馱在車上下窪的劉酉酉見識最廣。他一馬當先跑在前麵,我和王肥毫無目地地尾隨他瞎跑。王肥問:“這是村哪邊兒呀?”

    其實我也怕迷路,就立定了,抬頭望天答道:“今兒陰天,沒太陽。”我隻知道早晨的太陽在東邊,這中午的太陽應該在南邊。天空中,到處是灰蒙蒙的積雲,根本見不到一絲光亮。

    酉酉和我倆的生日是一天,還有舍身救我們逃出虎口的寵兒,我們四人的生辰相差不足一小時。奶奶說我們是四大天王臨世。雖然大家都屬龍。可酉酉像比我們成熟許多的大人。他收住腳步,小眼睛細眯著端詳我。我懂,他那是瞧不起我們。他說:“操,沒太陽就找不著北了?這不是村東邊兒嗎。”

    雖然心虛,我也不願被同齡人看扁了,就順口說:“俺根本還沒說完哩,誰不知道這是東邊!”王肥說:“就是,這又不是北邊。”仿佛是酉酉指東為北了。

    幾個大人順東西方向的總排水渠自西向東巡視,手裏握著鍬鎬,沿路撈出許多漂浮在溝邊堵水的破布爛紙及雜草樹根兒。我們悄悄從他們身邊溜過去,繼續向東跑,直到確認把大人們遠遠拋在身後了,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息。

    迎麵站著一棵比寵兒娘腰還粗的老槐樹。枝葉參天,樹根青筋似地暴露在地上。一棵虯枝從樹根下爬出來,向南橫生出四五米去,擔在排水渠上,被風掠起的枝葉,撲打著水麵,發出“噓噓”的哨音兒。水渠自此向東流出四五米遠,又向南拐去。渠東是一排又長又寬的田地,生長著茂密高聳的莊稼。

    樹根的土裏有許多小洞眼兒,王肥興致勃勃挨個兒摳了一遍,從中得到兩隻知了猴,一手抓一個晃著饞我。酉酉在虯枝上顫悠了一會兒已爬上樹去,也從樹幹上捉到幾隻,衝我喊:“接著大壞,上邊兒有的是。”

    他把自己的戰果天女散花般擲下來。我不敢接,任由它們劈劈啪啪摔在地上,再一個個去撿。王肥也來搶,被樹上的酉酉嗬住,站在一旁撇著嘴生氣。

    五個知了猴摔死了一隻。酉酉在樹上喊:“死的不要啦。”我扔掉死的,把另四隻捧在手裏。知了猴奮力掙紮,撓的我手心癢癢的。王肥撅著嘴去路北的淺溝荊條墩裏找知了猴了,我故意尖叫著喊手癢饞他。

    突然,王肥在荊條墩後尖聲岔氣兒地大叫了一聲。接著酉酉從樹上喊:“快跑,別讓它纏住。往樹上爬,過來。”

    突如其來的恐慌,令我不知所措。平時從奶奶故事裏聽來的猛獸怪物妖精之類的可怕影子,即刻塞滿了我的小腦袋瓜。它們肯定個個麵目猙獰,血盆大口,把王肥按倒在地,用長長的流著口水的紅舌頭舐他的鼻子和眼睛………。

    一股熱乎乎的暖流穿過褲衩,經過大腿小腿皮膚的冷卻,涼嗖嗖灌進了我的兩隻鞋坑兒。

    酉酉的唿救聲長短不齊從樹冠中播散出去,聲音失去了他往日的沉著篤定,像另一個人,確切說是一個小女孩兒給狗咬了的驚叫。

    “救命啊――,長蟲精吃人啦。”

    荊條墩裏出奇平靜。險地瞬間變成了無聲的世界,說明一切都結束了。被酉酉叫作長蟲精的家夥肯定是得逞之後,正愜意地舐著唇邊溫熱的人血,打著飽嗝,四處張望,一副勝利者的嘴臉。或者它並沒有盡興,仍在搜尋其他獵物,輕易就發現了地上雙腿打戰的我和樹上與它為敵唿叫救命的酉酉,嗷嗷一聲怪叫衝過來……

    我雙膝酸軟癱在地上,抖手拋了知了猴,捂著雙眼大聲哭起來:“奶奶——我死啦。”這時餘震再次發生,我的屁股給地擰了一把,身子被慣性拉到一邊。這下更慘了,連土地公也成了壞蛋的幫兇,敵人實在太強大了。別說三個孩子,噢,還剩下兩個,就是二十個、二百個大人也打不過他們。

    哭喊了幾聲,什麽也沒再發生。荊條墩後傳來王肥夢囈般的哼嘰聲。遠處人聲鼎沸,混著雜亂的腳步,由遠而近。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持我從地上彈跳起來。人故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司馬遷的話不僅毛澤東佩服,我大壞更是從心底裏崇拜。甚至以為司馬遷這句話就是專門為他的子孫大壞而寫的頌詞。反正長蟲精也發現了我們,遲早也要成為它的口中餐,不如衝過去救救王肥。他還能呻吟,證明他並沒完全被蛇精吃掉,或許隻吃了他的手臂和腿腳,留下五髒六腑和腦袋。這樣就可以活命了,記得有一次我把一隻螞蚱所有的大小腿都擇淨了,它依然能趴在唐瓷盤子中遊泳般轉來轉去,神態怡然,毫不痛苦。王肥自幼因胖得名,肥頭大耳的絕對比螞蚱有熬頭,如今落在妖精手裏,缺點兒零件沒什麽,留下吃飯家夥兒狠吃猛逮,沒準以後還能把失去的東西全長出來。

    想到此,我竟然能把體內所有的恐懼排除得一幹二淨,健步衝向荊條墩。怕什麽?馬上就有眾多大人過來援手,搶救一個支離破碎白白胖胖的半截王肥,和一個英勇無比,孫悟空一般善鬥妖魔的孤膽小英雄大壞。

    現實中的王肥毫發無損躺在一條碗口粗的巨蛇身上。大蛇奶白色的鱗片閃著珍珠般圓潤光澤,長長的蛇身盤成一個很標準的橢圓,並不費力地馱著胖胖的王肥。它頭上的鱗片有點泛黃,要比身上的小幾號,臉是瓜子形倒長著,有奶奶的葵花扇那麽大,眼睛像孩子們玩的玻璃球大亮燈的個頭兒,淺灰色,透明度也不錯。蛇的眼神裏並無邪氣與惡意,倒是令人費解地滿含了溫柔。頭上的冠是那種晴天朝陽的橘紅色,矩齒按長短依次排列,總體比雞冠子長,統統站立著。桃紅色的有半尺長的舌信子舉著兩長一短的小叉子,不停伸縮著一下接一下,觸摸王肥剃得光溜溜泛青光的頭皮。我的感覺是:它並不想害誰,倒像自己不會拾孩子的女人,見了別人家孩子奪過去,強行溫存一番,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反正自己潛藏已久的母愛得以釋放了,那份蘊藏體內的溫柔有了具體的寄托。

    還別說,王肥無論是慘白閉著眼睛的胖臉,還是光潤白淨的體膚,真就跟白蛇的鱗片很般配。假如眼前的白蛇是個女人,從膚色判斷,把二位歸為母子也極為恰當,無需做什麽親子鑒定。

    “在那兒,大壞站的地方。”樹上的酉酉給飛奔過來的大人們指點方向。我真不希望這些拿鍬鎬的人湊過來,他們會下死手,會不顧一切誤會白蛇將其碎屍萬斷。它是冤枉的,它沒想吃人,要吃早就吃了,不會把王肥馱在身上百般愛撫了。我急切勸告白蛇:

    “你快跑吧,大人們來了,他們手裏有鐵家夥,你打不過他們。逃命要緊。”

    白蛇似從美夢中驚醒,好像衝我點了一下頭。情急之下也搞不太清了,在我迴頭張望援兵是否抵達的那一刻,它靈巧地解開盤踞。我再看它時,它也正傾著筆挺的上身看著我,瓜子臉上友好的表情顯而易見。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活著向我告別。二十年後再見時,它肢體粗壯如這棵老槐樹的軀幹,卻斷成五節,屍首散落於肥沃的泥土與閃亮的星星瓦片之中。

    白蛇走了,向東又向南,穿過淺溝鑽進棒子地。它不是爬走的,而是流走的,像一股白亮的泉水,瞬間消失。我也是僅有這麽一個似真似幻的模糊印象。

    英勇無比的大人們到達時,白蛇已毫無痕跡地消失了,誰也沒見著白蛇。他們問我蛇去的方向,我指著北方的一塊莊稼地說不出話來。從樹上下來的酉酉領著人們去那個我指的方向找蛇了,我和兩個不認識的男人送王肥迴家。

    後來我問酉酉是不是轉向了,酉酉說他天天長在窪裏才不會轉向呢,我不願當叛徒。我說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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