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是一片肅殺。

    淡淡的秋風,偶爾吹落幾片楓葉,窸窸窣窣地飄散在眾人腳下。

    這個院子甚為寬廣,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桌有椅。此刻院中靜坐了百餘人,還有數十人立在一邊。

    居北正中坐著草鞋和尚。大老李。裘承侗。蕭逍遙。義薄天。祁廣豪。鍾離昧幾人,兩旁是鍾離連。鍾離權。鍾離血和鍾離綿四兄弟姐妹及眾多江湖黑白兩道的高手。

    裘承侗身旁倚著一位大眼的嬌豔姑娘,一雙水汪汪的勾魂媚眼不時向蕭逍遙那兒瞟去——她正是裘老莊主的掌上明珠裘豔陽。

    美色在旁,蕭逍遙當然不能無動於衷,不時朝裘豔陽瀟灑地微微一笑。鍾離血在一旁陰沉著臉狠狠瞪了他幾眼,他卻裝作沒看見,氣得鍾離血偏過頭再也不看他一下——倒是鍾離血的妹妹鍾離綿的目光一刻也未離開過蕭逍遙。

    然則大多數人的臉上是沒有笑意的。

    他們好像都在等待。

    等待什麽?

    像是在等待著一場戰鬥,又像是在等待著死亡。

    其實戰鬥,就意味著死亡,無論誰勝誰敗。

    ****

    終於,一陣桀桀的怪笑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一個詭異。尖銳。低沉卻又如重錘擊鼓般的聲音迴蕩在四周:“故人一別二十餘載,風采依舊否?”

    聽到這個聲音,裘承侗整個人忽地呆了似的,仿佛沉浸在了遙遠的往事之中。

    晴空中一群驚鳥掠過,幾許樹枝沙沙作響,烈日金影下晃過無數道迷朦的幻影,藍霸王已飄然立在裘承侗等人麵前,身旁是柳葉青。吳金鉤。項真。單宏圖和獨孤秋雁幾人,身後的十二名彩衣童子合力扛著一柄參天古樹般的狼牙巨棒。

    藍霸王嘴角微一抽動,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盯著裘承侗道:“裘兄,一別多年,今日重見,不想裘兄仍是昔年風采,實是可喜可賀!”又看了一下四周,微“咦”了一聲道:“怎不見大嫂,莫非她不屑見我這個無用的兄弟麽?”

    裘承侗早已立起身,眼角微有些濕潤,眼神仍有些迷惘地看著藍霸王,歎息了一聲道:“小藍,事隔多年,你仍耿耿於懷麽?昔年愚兄抱愧於心,四處尋你不著……其實愚兄也知你與冰妹情投意合……”

    藍霸王冷哼道:“我不想再提起這些事,隻想今日跟你作個了斷!”

    裘承侗微微搖頭歎道:“多年患難的兄弟,難道真要兵刃相見麽?”

    藍霸王冷笑道:“兄弟中間若插了一個女人的話,就會有些變味了!你若真肯為我著想,當年早就該跟老頭子講清楚了……”

    裘承侗苦笑道:“愚兄何嚐沒有講過,連冰妹自己都提了出來,可是他老人家的脾氣你應該清楚!”

    藍霸王哈哈一笑道:“這個頑性的老頭,隻為一己之見,斷送了女兒的終身!”

    “不,小藍,你錯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幽幽地傳來,一個幽幽的美婦人緩緩地從後院走了進來。她看上去有些蒼老了,卻仍掩不住絕代的風姿,依稀跟獨孤秋雁有些相似,隻是獨孤秋雁的眼神是冰冷的,而她的眼神卻飽含幽怨。無奈。滄涼——她,正是裘承侗的夫人傅瑩冰。

    傅瑩冰癡癡地盯著藍霸王,喃喃道:“小藍,你錯了,你不該二十多年都避開我的……”

    藍霸王刹那間仿佛連唿吸。心跳都已停止了,呆呆地看著傅瑩冰,整個人仿佛癡了。

    良久,良久,藍霸王深深地吸了口氣,歎道:“冰妹,這些年你過得好麽?唉,你也老了……”

    傅瑩冰深情地看了裘承侗一眼道:“侗哥待我很好,這些年我過得很幸福,很幸福——小藍,你呢?我知道你一定很傷心。很痛苦……”

    “哈哈!哈哈哈哈!”藍霸王仰天狂笑了起來:“我會傷心麽?!我會痛苦麽?!我快活得很!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你們!二十多年來,我就盼著今日!當年的濂溪山莊財粗勢大,我不得不忍耐。忍耐。再忍耐,如今它衰落了,而我卻有了勢力,今日就是它毀滅之時!”

    草鞋和尚高誦了聲佛號,歎道:“施主既知年華易逝。光陰不再,卻何苦仍執著於前塵往事?況昔日之事錯不在裘老莊主,施主何苦遷怒於如今的濂溪山莊?”

    藍霸王厲聲冷笑道:“禿驢,別人把你當聖賢,藍某卻沒將你放在眼裏!你身為佛門中人,卻專愛管閑事!當年若不是你多嘴,又怎會有今日之事?!”

    蕭逍遙起身背負著雙手道:“草鞋大師並沒有說錯你,你確是心胸狹窄。好淩駕於別人頭上。毫無慈悲之心!傅老莊主正是看出了你這一點,才將裘夫人許配給了裘老莊主……”

    藍霸王微哼道:“說藍某如何不對均可,這好淩駕於別人頭上,藍某卻認為沒有錯——隻因這個世道,要想不被別人管,就得管住別人!”

    蕭逍遙搖了搖頭道:“你錯了,錯了……你忘了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由,人生來不是專為管製別人而活著,這世上也沒有誰能真正管住誰——就如同你身後的吳金鉤。項真幾人一樣,他們又有誰真的甘心被你管製住?你又何嚐真的管住了他們?隻要一有機會,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背叛你。在背後給你一刀……”

    吳金鉤臉色微變,冷笑道:“我們可不是姓柳的那個叛徒……”

    蕭逍遙道:“錯了!柳殘嵩其實才是真正可信賴的人,他並不是叛徒……”

    藍霸王突地沉喝道:“夠了!不要再講這些無稽的東西!”細細打量了蕭逍遙一番,又冷然一笑道:“蕭逍遙,據說你是個不受任何約束。逍遙天下的浪蕩殺手,卻為何管這樁閑事?!”

    蕭逍遙悠然道:“我雖浪蕩江湖,然則五湖四海卻有許多朋友,不然,我也不會如此逍遙——一個人在世上若沒有一個朋友的話,就算他活一千歲。一萬歲,就算他有無上的權勢。財富,那又有什麽意思?至於這樁事,我卻不能不管,也不敢不管——”說著,麵向正沉著臉的鍾離血微微一笑道:“三雄鎮鍾離大俠是裘老莊主的表兄弟,鍾離大俠的大千金卻是在下未過門的愛妻——你說在下該不該管這樁閑事?”

    聽得此言,鍾離血雖仍板著麵孔,眼中卻盡是幸福甜蜜的笑意。

    “好!好!好得很!”藍霸王微眯起眼道,“原來閣下和裘大莊主竟然還是親戚……”驀地雙眼一瞪,眼中射出一片淩厲的殺氣,森然道:“江湖上總把你跟藍某相提並論,藍某今日倒想看看你這乳臭未幹的娃兒有何能耐!”

    蕭逍遙又將左臂抱在腰間,右手指又摸了摸下頜,微微一笑道:“江湖上雖把我跟你相提並論,然則大多數人心裏都認為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就像你也是一樣,你雖把我當作一個心腹大患,也知合你手下四大殺手之力也殺不了我,但你心裏卻絕對不會覺得其實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眼神突地一寒,一字一字地道:“今日,我就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絕對無法在我劍下走過十四招!”

    藍霸王嘿嘿笑道:“你倒比藍某還自信……藍某自認這個世上再無人能是我的對手——像草鞋和尚,雖功力已臻化境,但他久不與人動手,決計鬥不過我;至於裘大莊主,二十多年前已比我差了許多,如今更不能與我匹敵……倒是你蕭逍遙,藍某確實把你看作是一大勁敵——但藍某也確信,你決不是我的對手!”說完,他的眼中一片凜然,身上的長袍無風自擺,伸出右手沉聲道:“拿棒來!”

    他身後的十二名彩衣童子將那柄巨大的狼牙棒抬到他右側,其中兩人吃力地將棒豎直送到他手上,一躬身後即與其他十人齊地退到後邊。

    藍霸王將這柄巨大的狼牙棒拄在地上,隨即他整個仿佛都變了,變得像一尊天神,一尊君臨天下的天神,一尊蔑視萬事萬物的天神,渾身煥發出一股傲視天下的王者霸氣和一種摧毀一切的淩然氣勢。

    蕭逍遙眼中卻笑意更濃,整個忽地變得很懶散。很懶散,看起來他好像很疲憊。很疲憊。但他的右手卻有力地握住了劍柄,緩緩地拔出了一柄青光湛湛的長劍橫在當胸。

    一陣狂戾的殺氣無聲無息地急劇彌漫開來,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窒息,連草鞋和尚都瞪大了眼睛。

    蕭逍遙微笑道:“你是前輩,請賜招!”

    “好!”藍霸王暴喝一聲,人已衝天拔起,狼牙棒在空中幻化無數幽影,挾著排山倒海的雷霆萬鈞之勢鋪天蓋地般衝蕭逍遙當頭罩來!

    誰都認為蕭逍遙隻有躲,絕對無法硬接這一招。

    然則事實上蕭逍遙已根本無處可躲——狼牙棒不但無處不在,而且來得比閃電還快!

    蕭逍遙突然出劍,在頭上輕輕一掄,一陣尖銳的金鐵交響後,藍霸王已愕然地落在地上,猶似不信地盯著蕭逍遙道:“你有多大功力,竟能以長劍硬接藍某狼牙棒的雷霆一擊?!”

    蕭逍遙並不輕鬆,嘴角沁出一絲殷血,背上已濕了一大片,手也微有些發抖。他輕輕地籲了口氣道:“雷霆一擊,不過如此而已!”驀地深吸一口氣,輕叱道:“接在下的逍遙寒星十四點!”話聲中,人已如離弦之箭般平托長劍直衝藍霸王懷中撞去!

    藍霸王一動都沒有動。

    蕭逍遙忽地在空中一滯,人如仙蝶般幻化數十道身影,每道身影又挾著無數道劍光,驀地數道劍光又暴散出無數點寒星,點點寒星從四麵八方朝藍霸王直射而去!

    狼牙棒已揮動,那無數點寒星根本找不著空隙貼近藍霸王。

    蕭逍遙在空中又變身形,連向藍霸王攻出了十二招。

    藍霸王整個人穩似泰山,不停地揮舞著狼牙棒,劍光根本沒有機會入侵。

    蕭逍遙忽地叫道:“最後一招!”叫聲中,他整個人突地停在了空中,一動不動地頓了片刻,整個人連同手中的長劍忽然變得虛無縹緲起來。漸漸地,漸漸地,他整個人竟變得透明了,一陣狂風刮過,他整個身子和手中的長劍竟一下被吹開。一下飄散,再也不見一絲蹤跡!

    蕭逍遙好像突然從這個世上消失不見了,在場所有的人都不由呆住了。

    藍霸王也不由一陣茫然,眼中盡是困惑之色。

    就在這一刻,藍霸王突生警覺,但卻為時已晚!隻見他身子忽地劇烈一震,胸口赫然透出了一截劍尖!

    蕭逍遙已似魑魅般出現在了藍霸王麵前,背負著雙手,看著藍霸王,微微歎息了一下道:“以你的身手,確可傲視天下,隻可惜你碰上了我——我的劍法叫做逍遙劍,正是你的克星!”

    藍霸王嘴角動了動,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笑容,澀聲道:“這也是武功?”

    “當然——”蕭逍遙點了點頭,“這是天竺久已失傳的逍遙吹破散,是一門詭異的輕功,再加上我的逍遙寒星十四點劍法,便足可迷你的心神……”

    “天意啊!天意!”藍霸王長歎一聲道,“藍某本待殺了你之後再毀滅整個武林,卻不料棋差一著,藍某太低估了你!”又是一歎,他忽地對右側院中坐著的數十人道:“一切都已錯,你們可以走了!”

    這數十人默然地看了看四周,紛紛起身向院外行去。

    蕭逍遙歎道:“連大漠神龍華中石。七手神盜吳空了。玲瓏血影劍岑萬川。還有雙獅鏢局的十二鏢星都被你控製了,看來你確有摧毀整個武林的本錢……”

    藍霸王厲聲笑道:“現下再說這些又有何用?!”忽又轉首對裘承侗狂笑道:“裘大莊主,你也別得意!”他指著獨孤秋雁惡毒地笑道:“你可知她是誰麽?!你看看她的右臂就知道了,她是你的親生女兒,離開你二十多年,卻成了藍某的殺人工具,還被藍某占有了身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又都呆住了。

    獨孤秋雁臉白如蒼紙,全身劇烈地顫動起來,嘴角已有一縷鮮血被咬落頜下。

    傅瑩冰更是瘋了一般,衝上前將獨孤秋雁的右袖捋開,一朵猩紅的梅花赫然入目!

    傅瑩冰癡癡地看著獨孤秋雁,喃喃道:“你是雁兒,你真是我的雁兒……雁兒,雁兒,我可憐的雁兒……”她忽地又仰天狂笑起來,又哭又笑地嘶聲道:“天哪!這是怎麽迴事啊?!你為何要如此捉弄人?!你為何如此有眼無珠?!你為何如此狠心?!……”她突地指著藍霸王,狠聲道:“小藍啊,小藍,你可知道誰才是她的親生父親麽?!是你啊!你才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怎麽能……”

    除了裘承侗外,所有人又不由呆了。

    藍霸王傻傻地道:“什麽?我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是我的親生骨肉?怎麽會……”

    傅瑩冰厲聲道:“怎麽不會?!難道你忘了八月十五的那個夜晚了麽?!”

    藍霸王臉上就像被狠狠砍了一刀,古怪地盯住獨孤秋雁。獨孤秋雁麵如死灰,嘴角鮮血不住淌落。

    良久,良久,藍霸王驀地狂笑道:“天意!天意!這是天意!”笑聲中,丟落狼牙棒,一掌拍在胸口,蕭逍遙的長劍從他背後疾射而出。一股洶湧的鮮血狂噴中,藍霸王已砰然倒地,倆眼猶自圓瞪——無論英雄還是梟雄,他們的背後都有悲苦傷痛。辛酸血淚,而他們的一生,往往都走不到盡頭。

    同一刹那,獨孤秋雁厲叫一聲,人已衝起,飛身接住了空中的長劍,落地之時劍已穿透了她的胸腹!

    “雁兒不要!”傅瑩冰和裘承侗齊地大叫一聲,卻已來不及出手相救!

    又是兩聲狂吼中,兩條人影自院外狂掠而至。其中一人正是柳殘嵩,他俯身抱起獨孤秋雁,滿臉已是淚珠,輕輕搖著獨孤秋雁,哽聲道:“雁妹,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獨孤秋雁費力地睜開雙眼,呆澀地看著柳殘崧,艱難地道:“嵩哥,很抱歉,雁妹沒有再愛你了……”

    柳殘嵩痛楚地搖了搖頭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怪你,不怪你……”

    獨孤秋雁微轉過頭,對另一人道:“朱公子,秋雁也深謝你的深情……對不住,秋雁隻有來生再……”話未說完,頭一歪,人已安然地閉上了雙目。

    “雁兒!……”傅瑩冰嘎然叫道,卻已來不及跟女兒說上一句話。裘承侗雖是鐵血好漢,也不由老淚縱橫。

    柳殘嵩癡癡地看著仿佛沉睡了的獨孤秋雁,輕輕喚道:“雁妹,雁妹……”

    旁邊那人忽地冷冷道:“你就是柳殘嵩?你不配抱著她!”

    柳殘嵩愕然地看著那人,愣了愣道:“你是無形浪子朱錢?”

    那人冷冷道:“正是!”

    柳殘嵩垂下頭,淒然一笑道:“不錯,你說得不錯,我又憑什麽抱著她?她活著時我沒能照顧好她,如今她走了,我又還能怎麽樣?……還能怎麽樣?……”話音一落,他驀地長嘯一聲,放下獨孤秋雁的屍身,人已投西狂奔而去。

    蕭逍遙急叫道:“柳兄!”叫聲中柳殘嵩早已沒了蹤影。

    朱錢呆了半晌,終於默默地抱起獨孤秋雁的屍身,緩緩向院外走去。

    傅瑩冰欲上前阻止,卻被裘承侗拉住了。

    柳葉青突地狂笑起來,手足揮舞著嘶叫道:“你們都好!你們都好!卻為何丟下我一個人不管?!……”叫聲中,她已抱起藍霸王的屍身疾掠而去,兀自有悲笑傳來:“義父啊,義父,連你也丟下青兒不管了麽?!……”

    凝望著柳葉青遠去的方向,蕭逍遙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眼中是無盡的悲涼……但很快他就笑了,很瀟灑地笑了——隻因他始終認為,人在江湖,但求瀟灑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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