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慢悠悠地過去,不用掐指算我也知道,離開碧雲山莊已經快一個月了。

    當我蹲在屋簷下用豁了一個口的破碗喝熱水時,我開始懷念山莊裏爐子常年不滅,熱氣騰騰的洗澡水多到可以遊泳的廚房。那時候我還嫌棄水質不好,非要從五裏外運泉水泡茶。

    當我光著膀子和著一整缸白麵,將汗水一滴滴地揉進麵團中時,我開始懷念山莊的日子。現在這個時候應該是剛吃過晚飯,我會剔牙、洗臉,逗弄著廊子裏掛著的金剛鸚鵡,不厭其煩地教它說話。偶爾小姚還會幫我捶捶肩膀捏捏腿什麽的。

    當我夜深人靜躺在自家的竹床上時,我開始懷念我那緞子做的管家服,紗綢的裏衣,垂紗的帳子和錦繡的被褥了。

    而我似乎也迴不到從前了,我買兩斤蘋果不跟人家搞價,爹專程去把那小販罵了一頓,要還了2文錢。我隨手丟給乞丐的幾個銅板,爹晚上對過帳後大發雷霆,笤帚舉了幾次沒落我身上。可當我用一兩銀子請附近的小孩子吃冰糖葫蘆吃到飽的時候,我終於被爹關在屋裏狠揍了一頓。

    活計還是不能耽誤,我曾經暗戀過的豆腐坊家的女兒經常在傍晚的時候來買我的燒餅,這幾天更是天天都來。先是脆生生的一句“哎”,把她家用竹蔑編的小筐擱案子上,“買五個燒餅。”往往我會多給她一個,這時候她就會甜甜一笑。

    許是吃多了豆腐的緣故,小臉白生生的,像水豆腐一樣嫩。不像她爹,臉像老豆腐一樣滿是毛孔。漂亮還是很漂亮的,可穿著對襟的不合身的大衫,胸口前一片汙漬與疑似幹了的豆腐渣,任誰都會顯得有些邋遢。

    而以往她娘總是親自來買我的燒餅,怕的就是我跟她閨女眉目傳情暗定了終身。她的理想是將女兒嫁到賣豬肉的胡屠戶家裏去,他家裏有三個小子都還沒娶親,站出來一排的膘肥體壯,個個肚子挺挺的像堆肉山,任誰都知道,在他家有肉吃。

    而今這是什麽意思?

    晚上吃過飯,爹娘商量著給我成親,自從我迴來,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當初我迴來時沉甸甸的銀子包勾了多少人的眼睛,現在雖然在娘的箱底壓著了,可並不防礙大家認為我是發了財的人。

    娘先問我紅葉怎麽樣,忘了說一句,紅葉就是隔壁豆腐坊家的女兒,一家人姓竇。我暗戀她整整兩年,論模樣身段是我們這片兒拔尖的了,擱以前人家根本不搭理我。

    娘見我不說話,忙轉了話頭問還有呢,隔壁村的沈從君,讀過書的,家裏頭以前還有人做過官,不過家業凋零有年頭了,我要真要喜歡去提親也未嚐不可。我楞楞地支吾,曾經滄海難為水。再美麗漂亮的姑娘都見過了,再豪華排場的氣派都經過了,成親這事還真沒讓我特別興奮的地方。

    娘觀察我好一會,捅捅我爹讓他去外麵幹活,悄悄地問:“你是不是外麵有人了?”

    我“啊”一聲,想起小燕子在碧雲山莊鬧的笑話,小姚與我的嬉笑與鬥嘴,梅蘭竹菊被我訓時的模樣,不由得笑了一下。

    娘似乎心領神會,低頭沉思了一會,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看上哪家姑娘了?娘給你去提親。”

    “啊。”我迴過神來,“沒有,恩,我還是喜歡紅葉。”

    於是,紅葉便成了我未過門的媳婦,我走的時候滿姑給了一支鳳頭點翠的金簪,她嫌沒有寶石裝飾,但對我們窮人家而言已經很珍貴了。紅葉皮膚白,戴上這支簪子自然是格外地好看,再配上我給她扯的水紅料子,更顯得像是仙女下凡。

    隻可惜姑娘家手藝不太精,隻隨便做了個樣子,哪裏比得了佳人小姐和滿姑的增之一分嫌長,減之一分嫌短,衣服輕輕勾勒出玲瓏身段的效果。

    不過已經很好了,當晚上我摟著她的腰,坐在院門口看月亮的時候這樣想。隻是一個月,我有了媳婦,有了家,或許以後還會添上一堆孩子,過我認為的正常的日子,這樣已經很好了。

    阿釗,你的那種生活會不會累?你現在還好嗎?我沒有羨慕你,真的。

    平靜的生活偶有波瀾,我以為我離那座山莊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到像是隻在夢裏出現過。阿釗也像是遠去朋友的麵孔,日漸淡漠了。這時候,小姚來看我了。

    千真萬卻,她此刻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裏唯一的藤椅上,就著碗口喝茶。唇上點的胭脂沾了一小片在瓷碗上,仿佛給這個大碗憑添了幾分貴族氣息。腕子上墨綠的玉鐲映著雪白的皮膚,更顯得流光異彩,比我娘那隻成色高多了。

    這死丫頭跑我家幹什麽?還穿那麽漂亮?不過確實漂亮多了。

    “小生哥哥。”果然一看見我就先軟軟地叫這麽一句,幾乎要把人的骨頭都鬆掉。平時的話我倒很受用,可今天這是什麽情況?紅葉跟著我呢!而且,紅葉平時也不叫我“小生哥哥”,以前叫我阿福,現在叫我阿福哥。

    “幹什麽?”我沒好氣瞪他一眼,這死丫頭絲毫不以為意,仍甜甜笑著迎上來捉住我的手:

    “這麽兇做什麽?想哥哥了就不能來看看你?”然後裝做才看見紅葉的樣子,用眼角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了句:“這位是誰呀?”

    果然,紅葉這可憐的丫頭馬上淚睫盈眶,瞪了我一眼之後蹬蹬蹬地跑了,我在心裏歎了口氣。轉身捉住小姚狠狠地往屋裏扯,她一路喚著疼一路踉蹌著跟了來。

    一進屋,小姚馬上恢複潑婦本色,“百曉生!你現在怎麽這個狠呐?我的手腕都紅了!太不懂憐香惜玉了你!”

    “憐香惜玉那是阿釗的事兒,說!來幹什麽?!”這丫頭在我走後被升為管家,此刻正應該是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過來肯定有事。

    “沒什麽,真的就是想你了,來看看。”她放軟聲音,輕輕搭上我的肩膀,聲音有些落寞,

    “你一走,滿姑脾氣也大起來,跟我也不對,整日裏鬧得雞飛狗跳的。”

    我沒動,以前我就女人緣好,莊子裏的丫頭總愛跟我鬧著玩,大概是我長得醜需要特別關照?

    總之,這種程度的接觸是ok的,當然這句話是佳人小姐教的。

    我問她,“阿釗怎麽樣?他好麽?”若說唯一擔心的,就是他了。

    “他……不太好。”

    “怎麽迴事?!”我急噪起來,偏小姚又死沉地掛著肩膀,便大力把她拍開。

    小姚“哎呀”跳到一邊去,揉著紅丟丟的手背瞪我一眼,“怎麽迴事,迴家以後變得會打女人了?”

    “你說呀。”我更急。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生病了想見你。”小姚很快地說完賭著氣整了整衣服首飾,端正地站在門口瞟我一眼,跟滿姑學什麽不好?年輕女孩子家弄得一身姨太太氣。

    “還有事沒?沒事我先走了。”

    “生病?生什麽病?怎麽生病的?我就走了一個月,你們就這樣伺候主子的?無法無天了你們!”我複又過去抓了她手腕好一痛責問。她掙了幾下掙不脫,惱起來。

    “這事怪我麽?要不是幹那等事情,能生這種髒病?!”

    “什麽?你給我說清楚!”一下子我沒了力氣,拉不住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推門要走,嘴還兀自硬著。

    所幸她沒走,迴頭看了我,微歎口氣:“老爺跟太子在一起後生的病,原本我們這邊很小心的,可能太子那邊出了點問題。滿姑正在交涉,聽說是麻姑那邊的人偶染過來的。”

    “什麽病?”

    “大夫說是花柳,不過說是發現得早,已經無礙了,隻是老爺堅持要見你。”

    “花柳。”我癱軟坐下,複又緊緊捏了汗津津的拳頭,擂上床框,新做的硬木床架自然不會有損壞,我的手卻一滴滴地冒出血來,想是掛上了釘子。

    小姚驚叫一聲跑來想幫我包紮,我推了她在室內疾走。

    好好的人,懷著好好的夢想,拚命地努力,是想出人頭地的,弄到最後還是一場錢色交易。更齷齪更卑鄙更無恥更下流!我不能因為整個莊子和睦眾生其樂融融就相信她是純潔的,不能因為不經世事天真質樸的女孩就相信她所做的她們沒有影響和傷害。

    滿姑啊滿姑,我實在不願意承認,可你開的不就是做皮肉生意的院館麽?雖然所有的人都努力地不相信這個,可小姚在半年的時間裏也煙視橫行,媚態叢生,下一步就該接男客了吧。

    滿姑啊滿姑,你這是做的什麽事?你害了我家阿釗了!

    空中有簌簌的聲音,滿姑在我的小屋中出現,身上的每一件飾品都閃閃地發著珠光,每一層衣服都反射著絲光,像是一個自給自足的華麗燈籠,與我這寒酸的小屋格格不入。

    我怒目瞪她,並做好了挨她打的準備。她卻略顯憔悴,緊抿著的嘴唇也是難得的嚴肅,皮膚似乎不很掛粉,所以擦得格外白,但嘴角的紋路還是很深。她似乎很辛苦,我又稍稍心軟了些。

    滿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忽然又歎口氣,很是頹唐的樣子,仍然不說話。我心更軟了,接過小姚的位置替她捏肩膀。

    她的脂粉味道還是那麽濃,但也很熟悉和親切,骨頭柔軟纖瘦,年輕時候一定也是大美人。她輕笑下,反握了我的手,美人指骨修長,猩紅指甲掩飾不住皮膚的幹燥與鬆弛。

    姑姑似乎老了許多,姑姑你怎麽了?我有點擔心。

    還是小姚沉不住氣:“滿姑去找麻姑打架,受了傷,這次來都是很勉強的。

    “很嚴重麽?”印象中麻姑似乎不應該是這麽狠的人。

    滿姑微歎口氣,衝我輕笑下:“不礙事的。”

    我不會把脈,但我也能感覺到姑姑氣息紊亂,似乎連說話都要喘上一會的氣,自然知道傷得十分嚴重。我握緊了姑姑的手說:“我扶你休息會。”

    “不用了。”姑姑拉我蹲下,難得地用手撫了我的臉,笑得很慈祥:“真是個乖孩子。”

    有點鬱悶,又把我當小孩。麻姑這樣有情可原,滿姑這樣就不合常理了,她通常喜歡把我打成豬頭。

    滿姑胸腔裏悶笑一聲,又似乎十分痛苦,皺了眉頭擰我的耳朵:“死小子,非要打著你才喜歡麽?”

    不是喜歡,是習慣了。我嘿嘿笑起來,又想起阿釗,便問了一句。

    滿姑臉上現出怒容,把嘴唇咬得泛白,閉了眼睛長吸氣不說話,半晌才恨恨道:“這個老賤人!”

    小姚插進來說一句:“麻姑這個老女人搞偷襲!”

    我扯了她的辮子推出門去,待滿姑臉色稍安,才又問她,阿釗怎麽樣她還沒說呐。

    “阿釗不妨事的。”滿姑喘了口氣,“就是麻姑這賤人擺了我一道,不過這個仇我一定會報。媽的仗著修行比我高些,在我還沒有修成人形就故意欺負我,上次她抗九天神雷,也是瞄準似地打了我,又暗地裏安排獵人弄了我一個屍骨無存。”

    這與我所知的不太一樣,我急於求證,滿姑看我一眼:“你那點心思我全能看到,她說什麽你就信什麽,那你是信她還是信我?”

    我想這事我還得好好想想,現在是一盆糨糊,說不出信誰不信誰。

    “那賤人也是個異種,不過她生來便有些道行,自然比我們都高一些。大天劫時候的九天神雷並不可怕,否則,那麽容易就灰飛煙滅了怎麽還有那麽多修行者?麻姑生性好財,早聚集了許多的奇珍與仙丹,投其所好賄賂了雷公,央他給了一件避雷衣穿,所以那日雷打得震天卻並無大礙。

    她一早告知我讓我不要躲避,誰知竟暗地裏給我使了這麽一個絆子。待我投胎後,又接了引渡我的差使,卻故意晚了幾十年接我,當時我骨骼已成,經脈已堵,早錯過了最佳的修煉年齡,功力自然大不如前了。“

    然後我又想你們打架的時候你可是比她還勇猛。

    “她這個有壞處都使到暗地裏,明麵上擺得比誰都清高,呸!她要清高怎麽會弄這個?雖然我是姨太太出身,可也不屑於搞這勞什子的玩意兒!我向來是有一說一明人不做暗事的主。”

    我想那你不還是搞了麽?滿姑竟難得地臉紅了一下:“畢竟一次五年的功力還是很誘人的,再說,許她做不許我做麽?我隻弄了一處,她生意做得可大得很呢!”

    其實我並不是很想知道這些,我隻想知道阿釗到底怎麽迴事怎麽會染上這種病?

    “還不是那死婆娘,媽的手底下那幾個人早使爛了,一身都是病也不給他們治,從這裏趕到那裏,再好的底子也熬差了,阿釗完全是被那太子傳染的。他們居然連人偶都不換,這個附身後那個附,我都是重新做的。”

    那阿釗真的很倒黴。

    “是啊,還很可憐呢。”滿姑捂著胸口咳嗽一下,看了我,“要不要迴去看看他?”

    “好……”眼看著滿姑眼底閃過一死狡頡,我又疑惑起來,“你有什麽目的?”

    “能有什麽目的?”

    “你到底有沒有受傷?”我衝過去按她的脈門。然後被一個大耳光打到一邊去。

    “媽的,膽兒肥了,敢占老娘便宜。”然後我耳朵被揪住,“走不走?”

    “走,走。”耳朵被揪住,感覺嘴巴也有點歪,看著滿姑得意的笑我隻能暗自流著淚祈禱上蒼保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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