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下班有幸早了半個鍾頭,少有的坐了一次寬鬆地鐵。她的身體並不十分的弱,然而嫻靜的近乎靦腆,每天上下班的擠地鐵幾乎讓她不寒而栗。這絕對應該小小的慶祝一番。她剛到家,掩上門,如一個潰逃的兵丟盔棄甲般除掉那身嚴肅的讓人沮喪的製服。換上吊帶裙,高跟鞋,洗完一次臉,不用端詳鏡子,已經有了十分的信心。那是一種雙腳一前一後搭在輕佻上的裝束。

    這是試用期的第三月,如果到月末一切仍順利的話,她就可以成為正式職員。然而她又不免擔心起來:小梅確定沒有她出色,然而張姐是她的遠親。

    廣場上已是人來人往。影子潮水似的,漲到東邊樓房的半腰;西邊巍巍的樓房仿佛高起來的地平線,趕在傍晚之前,迫不及待的吞吃了太陽,但並不妨礙它烘培溢溢的花香。樹聲簌簌,水聲汩汩,連帶鴿子快樂的咕咕聲,孩子的像滴在宣紙上,不停渲染的油墨彩似的笑聲,腳下清脆的像水晶擊在玻璃上的高跟鞋聲,一起攪拌著花花草草的香味,越見濃鬱了。涼灑灑的風環繞著,深知人的喜惡冷暖的綢子般,望一眼頭頂:一席天鵝羽絨鋪設的床榻。有一個瞬間,她幾乎要睡去了。

    她坐在一張剝漆炸紋,留著陽光的餘溫的木連椅上,心輕快的跳動著,第一次發覺人群也是一種徜徉快意的景色。

    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牽一隻活動的珠寶似的小狗,雪一樣白,“得得”從她麵前走過去了,掠一陣冷豔的能焊接住人鼻子的香氣。那女人走遠了,香氣還在,沉下去,在她心上結了一層薄的白霜。不過隻一瞬,她的心重又歡快的跳動起來:她拿定主意,將來也要做這種女人都喜歡看的女人;又是戀人們,牽著手,被男友一個很冷的笑話逗的像分到糖果的孩子;一個三口之家正在商量暑假去旅遊的事兒,那個胖的像條加菲貓,可愛又可氣的小男孩吃完肉串隨手扔掉了竹簽,他的父母便鄭重其事的停下來,媽媽叉著腰,“在九寨溝你這樣做,警察就會把你抓起來,槍斃!——你還想去九寨溝嗎?——還不快給我撿起來!”於是小男孩喪著臉,撿起竹簽去找最近的垃圾桶了。爸爸皺著眉,抱怨著,“教育孩子一定要引導,引導你懂不懂?”“我這不是引導!”媽媽不僅皺著眉,並且呲牙。“可你不應該騙孩子,更不應該恐嚇,華盛頓小的時候……”他閉了嘴,因為耳根疼的厲害,馬上就要跟腦袋宣布獨立,“少來這套!咱家誰說了算?——反了你!……。”她不禁笑出聲來。

    然而,前麵那個頭發花白、顫巍巍的危樓一樣的老人還是摔倒了。沒有誰圍觀,更沒有誰去攙扶他。她的心劇烈的搏動著,幾乎就要衝上去。然而她忽然想到自己省吃儉用才能勉強應付的房租……。她怯怯的走遠了。她看過一篇報道:一個小夥子救助一個出了車禍的老人,所得到的全部感謝是老人的家屬責難他交出殯葬費。然而她不忍,她買了份報紙。

    明明是《生活報》,大塊大塊的版幅卻被你一輩子都不會發生興趣的廣告占去,就是正文裏,廣告也是見縫塞磚:性病、皮膚病、脫發、戒煙、豐胸……,花花綠綠,像席間嗡嗡作響的蒼蠅,然而正文也不精彩。她覺得錢又被浪費了。

    往裏翻,終於發現半頁幹幹淨淨的地方。掃過一眼標題和配圖,她像發現近錯了房間,隨手拉門似的合上了它。然後她又仿佛變成一個初次行竊的小偷,懷著莫大的惶恐和狂喜,既敏捷又笨拙的重又打開了門。

    “記:首先祝賀陳先生成為獲得‘金燭獎’的最年輕詩人。您能不能談談您獲獎後的感受呢?

    陳:我覺得我是罪有應得。

    記:(哈哈)陳先生真是幽默。我知道陳先生不喜歡學術性問題,所以隻準備了一些‘脫口秀’式的問題。請問您最喜歡的詩人或者作家是?

    陳:海子,寫小說的魯迅,海明威,馬克吐溫已經打倒了。

    記:為什麽?

    陳:因為老克萊門汀耗盡畢生精力詛咒美國政治,結果剛死不久美國就成為世界經濟政治雙料第一強國,隻能說明他很蠢。

    記:假設您正在深夜寫作,隔壁卻有一個醉酒者,並不時傳來嘔吐聲,你會怎樣?

    陳:像貓兒叫春似的嗎?那我就‘打飛機’——如果醉酒的是個女的(表情嚴肅)。

    記:(哈哈)您覺得我們這座城市怎麽樣?

    陳:流氓和土匪應該是沒有了——都被收編進城管隊了嘛!我今天正想吃炸串兒,他們就把炸串攤子給砸了,還圍著一個十六七的孩子打。這個我不想再說了,你問其他問題吧。”

    她看著笑著,心裏起了些波紋,“這麽久沒見了,他還是老樣子:像個俠客,又像個流氓。”又想起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曆險記》——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扉頁上寫著,“親愛的,將來請務必給我生一個湯姆索亞!”那本書還在,隻是不知藏在哪了,扉頁也撕去了。

    “記:陳先生,就您認為,您迄今最滿意的作品是哪部詩集,或者說是哪首詩?

    陳:寫給初戀情人的那些……,但我永遠不會把它們結集出版。……她是我的編輯,那些詩在那兒通不過。

    記:冒昧的問一句,陳先生至今單身,是因為她嗎?

    陳:(沉默片刻,點上煙)記者先生,時間不早,我想采訪可以結束了吧?對不起。

    後記:陳穆是我國最年輕的‘金燭獎’得主……”

    季風區的夏日天氣太善變,像多情的女子。剛才還是紅彤西掛,轉瞬卻下起雨。綠油油的麥田一樣的水池裏是一張灰色泛黑的影子,扭曲、伸縮,不停破碎又整合著,綿密的詩人麻木然而沉醉的懷抱似的,收緊收緊,讓她一陣陣眩暈,心裏有一股不可抑製的衝動在加速膨脹:它要她倒下去,與它合二為一。

    你也喜歡淋雨?身後一個聲音不冷不熱的問。

    公司從未有過提前下班的先例,可是那天公司停電,她得以提早半個鍾頭迴家;她幾乎不去廣場散步,那天卻去的急不可待;她從不看報紙,那天卻從十幾種報紙中買了一份;她不敢淋雨,那天在雨裏卻無論如何挪不動腳步……。每一步都仿佛是她自己的選擇。偶然事件疊加的結果,會擊潰強有力的主見,讓人隨著它的節奏搖擺。

    她像行走在懸崖邊緣的亡命人,遭遇一陣強風,失足跌落;她又像一根身負重壓,瀕於崩潰的簧,一雙手為她推掉重擔,得以最暢快的喘息。

    這是陳穆第一次領獎,他痛恨拋頭露麵,然而他是詩人,又是兒子。他的母親身患重病,已經整月不能下床。他來這裏是拿這支‘金燭’急去衝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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