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秋風涼爽。


    一棟三間帶耳房的大茅草屋前坪,簸箕倒扣,曬幹的灰褐色拐棗與赭紅色板栗潑灑一地。一大串嶄新銅錢亂糟糟堆在簸箕頂,黃澄澄明晃晃耀人眼睛。


    壯實漢子阿土拉長了苦瓜臉,抱頭蹲地,唉聲歎氣。


    小丫頭梔子死死抱住一棵梔子樹,汗水濕透衣衫,目光驚恐,咬緊牙關。


    “哎呦,妹子。去魯老爺家當丫鬟,是上輩子修的福氣,求都求不來呢。以後你再也不用下田了,穿綾羅綢緞,吃香的喝辣的……”


    “梔妹兒,敢不去就撕了你嘴!”


    她矮冬瓜似的嫂子和另外一位花衣裳婆子在邊上不停恐嚇勸誘,一度試圖掰開小丫頭的手。見她抓得實在太緊,隻好放棄,怕把指頭掰斷了。


    兩位穿皂衣的侍衛手按刀柄,冷眼旁觀。搶了人就走,多爽利!誰曉得出發前,大公子魯方下令別驚嚇小姑娘,他們也不好動粗。


    三百米外的河堤上,靜靜停放一輛牛車,車夫無聊地揮鞭驅趕嗡嗡飛舞的蒼蠅。


    “死人頭,還不快點勸一下你妹子。哼,有福不曉得享……”


    潑婦突然踢了一腳,阿土哼哼唧唧像螃蟹似的僵硬挪動兩步,卻沒有站起。


    婆子見死活勸不動梔子,麵孔漸漸冷了。


    噠,噠,噠……


    一匹青驄大馬不徐不疾下堤,走了過來。


    馬上的錦袍中年人國字臉,佩短劍,不怒自威。腰間圍一條寬闊玉帶,腳下蹬一雙漆黑的皮革高幫靴,在水鄉極為罕見。


    “小的見過黃統領。”


    兩名侍衛趕緊碎步趨上前,躬身作揖。


    婆子滿臉堆笑,張了張嘴卻不敢上前招唿,閃避到旁邊。


    阿土惶恐站起身,口中喏喏,點頭哈腰,與婆娘一起膽怯地退後幾步。


    魯家堡侍衛統領黃堂掃視了一遍場間情形,冷哼一聲,翻身下馬。走到梔子樹下站定後,二話不說伸出右臂,大掌掐住了小丫頭纖細脖頸。


    婆子驚唿了半截又趕快掩嘴,兩名侍衛麵麵相覷,不敢作聲。


    潑婦瑟縮躲到了阿土身後,而阿土臉上閃過一絲驚惶,然後低垂腦瓜,好像沒有看見妹子被欺負。


    奴隸如同牲畜,是沒有任何權利的,要殺要剮全憑主人心意。


    小丫頭的身體劇烈掙紮扭動,漸漸開始翻白眼。十數息之後,抱緊樹幹的兩隻手臂終於無力垂下。


    黃堂厭惡地一拽一推,小小身子頓時像一捆稻草般軟綿綿歪倒,口冒白沫。


    見此,場間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黃堂從懷裏掏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手掌,冷冷道:


    “死不了的,潑一盆涼水就醒。哼,你們簡直是一群廢物,這點小事情都辦不好。快帶去城堡,如果她還鬧騰,就給我捆緊。”


    “是。”


    兩名侍衛齊齊低頭。


    “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哼。”


    黃堂懶得再去看這些蠢笨下人與卑賤奴隸,隨手丟掉絲巾,牽著馬兒悠閑向前。神態仿佛貴公子踏青,真名士探幽,渾然不似一個才掐暈了小姑娘的兇悍武夫。


    行到山坳拐彎處,黃堂知道再往前一百多步,就可以見到那名奇怪少年的草屋。左右顧盼無人,便把馬拴在一棵小樹上,躡手躡腳潛進了山林。


    那副模樣,真像一個小偷。


    ……


    楚凡忽然心中一動。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感應,總覺得不對頭,但又不太確定。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賣力磨刀,左手按刀頭右手握刀把,躬著腰,身體有節奏地一起一伏。於是借推刀的間隙眼皮上翻斜睨,果然瞥見從阿土家背後的山林鑽出一個人。


    放著好端端道路不走,偏偏翻山鑽林子,必有蹊蹺。


    他微微調整姿勢和方向,於是瞧得更加清楚了。


    那是一條錦袍大漢,乍然從幽暗林子裏鑽出,還不太適應陽光,正警惕地四處張望。


    這個人楚凡認識,是才到一個月的魯家堡新統領黃堂。每天穿得花團錦簇比新郎官還神氣,訓起話來運足中氣比戲子還賣力。


    這樣的“大人物”偷偷摸摸出現在奴隸住所,絕非小事,好事。


    楚凡心裏一沉。


    情況不妙。


    小丫頭那邊恐怕出事了,這會兒正被押送魯家堡。


    如果他還是幾天前的少年阿凡,肯定急得蹦起,提刀就追。結局必然是一場悲劇,他死,她也死……


    但他是楚凡,累積了十五加二十二總計三十八年人生經驗,對人性的洞察與事態推衍絕非一個鄉下少年能及。


    於是繼續穩穩磨刀,忖道。


    不要緊……在魯伯斷氣前,小丫頭絕對安全,也不會遭遇打罵。


    至於這位新來的統領嘛,嗬嗬,是送上門的一個大禮包,連打開方式都不需要太講究。


    荒野平坦,一覽無餘,孤零零的茅草屋特別醒目。


    黃堂走出幾步後,遠遠望見矮小屋簷下蹲著的身影,卻瞧不清楚在做些什麽。


    見此,黃某人的眼珠子差點蹦出眼眶子。


    噫,狗奴才真的沒死!才過四天就能起床幹活了?


    幸好大公子叫我順道看看,沒死就補一刀。附近還有個老蒼頭,聽說是泥胚境第二重的軍士,不曉得今天在邊上不,須小心提防。


    一百多丈的距離,黃堂謹慎地東張西望,行行停停,約莫用了半炷香工夫才走完。


    但少年肩膀一聳一聳,隻顧賣力磨刀,根本不抬頭看,不搭理,令統領大人心頭的怒火潑啦啦直往上竄。


    哼,狗奴才明顯是故意的!


    方才踢動了石頭,跺了跺腳,不信他聽不見聲響。


    但黃堂實在拉不下架子,以泥胚境第三重高手身份偷襲一個重傷的泥胚境第一重奴隸。可要他主動去打招唿呢,又不情願。於是幹脆重重咳嗽兩聲,喝道:


    “死到臨頭,還裝模作樣?”


    少年依舊不抬頭,隻顧磨刀。


    “哈哈哈,裝蒜,繼續裝。閻王叫你五更死,絕不留人到三更……跑呀,怎麽不跑?跑斷腿也沒有用。叫呀,怎麽不叫?叫破喉嚨也沒有用。”


    又等了一陣子,見老蒼頭始終沒有出現,黃堂終於放下心。


    少年有了反應,反問道:“魯伯不行了?”


    黃堂一凜,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心道昨夜魯伯病情惡化,堡中隻有幾個心腹人曉得,這小子如何得知?


    少年不等他迴答,繼續問:“梔子被你們押走了?”


    黃堂又退一步。


    “你是順道過來看一看情況的,對吧?”


    黃堂再退一步。


    猛然醒悟被一位奴隸三句話逼退三步,惱羞、詭異、憤怒的感覺糅合在一起,腦子裏麵亂哄哄,正待破口大罵後立即撲殺。


    那少年卻放下柴刀,緩緩站起,伸了個大懶腰。目中寒光一閃,氣勢凜然。


    那是一股掌控生死,強者、上位者才具備的殺氣。


    仿佛蒼穹之上,蒼鷹盤旋,冷漠盯住了原野裏的小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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