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爺,我阿婆現在怎麽樣了。”鬱齡問道。

    二太爺歎了口氣,說道:“你阿婆年輕時操勞過度,這人老了,什麽毛病都跑出來了,沒想到那麽健碩硬朗的人,說倒下就倒下,實在是……你這次迴來了也好,多陪陪她,她現在隻有你一個孫女兒,平時孤伶伶的。”說著,又嘮叨了幾句可憐的之類的話,“要不是敏敏走得早,她當年也不會因為傷心壞了身子。”

    鬱齡聽了心裏也有些難受。

    鬱齡的媽媽叫鬱敏敏,是外婆唯一的女兒,在鬱齡五歲時因為意外去世,白發人送黑發人最是痛苦,外婆當年差點哭瞎了一雙眼睛,甚至遷怒江禹城,因為鬱齡的媽媽就是為了江禹城出的車禍。

    鬱敏敏的死亡,一下子壓垮了幾個人,雖然高興的人可能很高興,但是悲痛的人卻有不同的痛苦,也因為這樣的痛苦,改變了江禹城和鬱齡這對父女的一生。

    鬱齡和外婆親,小時候是在村子裏渡過童年時期,長大後不管多忙,每年都會抽空迴來探望外婆,畢業後,她開始工作時,原本是想接外婆到城裏和她一起生活的,可惜外婆大半輩子都生活在這村子裏,已經習慣了村子的節奏和生活,無法適應城市,一群老姐妹們都在這兒,哪裏肯去?

    就這麽一年拖過一年。

    “二太爺,我這次請了長假,會留在家裏陪阿婆的。”

    “好閨女,你阿婆一定很高興,人老了,就盼著兒孫團圓,偏偏她一輩子隻生了你媽一個閨女,敏敏又走得早,留下你一個可憐的小姑娘和一個老家夥……”

    二太爺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開始喋喋不休起來,這是老人家的通病,人老了,就喜歡將話車轆轤地來迴說,也不在意年輕人是否迴應,如果年輕人肯靜靜地傾聽,偶爾答上一兩句,會讓他們說得更開心。

    鬱齡往往扮演著這種角色,這使得她十分受村子裏的老人的歡迎,加上自小成績優異、長得漂亮可愛,是老人們心目中的好孩子模範,俗稱別人家的孩子,連隔壁幾個村子裏的人都知道她這朵漂亮的村花。

    一個說,一個聽,安靜的山林間,伴著驢車輾過時嗚呀嗚呀的聲音,多了幾分熱鬧的氣息。

    遠處傳來了細微的聲音,仿佛風穿過樹稍、動物穿過草叢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風起,雲動,樹搖。

    突然,一陣刺耳的摩擦聲響起,拉車的驢子抬起腦袋,發出一聲綿長的叫聲。

    二太爺終於停下了話,忙拉了拉繩子,嘴裏發出呀喝的聲音,安撫有些受驚的驢子。

    驢子安靜下來後,二太爺跳下車,檢查了一翻,叫道:“哎喲,車輪子被路藤卡住了,小閨女,你等等,一會兒就好。”

    鬱齡忙跟著下車,想要過去幫忙,卻被二太爺阻止了,“你這小閨女,白白淨淨的,手腕兒也細,哪有力氣?呆著呆著,讓太爺來,這不是什麽大事,一會兒就好。”

    老人家的脾氣固執,鬱齡抿嘴一笑,乖乖地站在一旁,準備隨時搭把手。

    二太爺一邊修車邊又和鬱齡嘮叨起今天去鎮上賣了什麽東西、鎮裏又起了多少棟新房子、修了多少條路、什麽時候村裏也修一條就好了之類的,鬱齡好脾氣地應著。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夕陽懸在山峰之上,半遮半掩,染上橘紅色的燦爛餘輝依然頑固地灑落身上,刺得眼睛一陣生疼。

    鬱齡揉了下眼睛,忍不住看向遠處環繞的青山,偶爾可見山體中若隱若現的黃泥路。她對這條山路十分熟悉,知道翻過這一座山頭後,另一座山頭是什麽模樣的,在群山之間環繞的山路孤寂而美麗,踽踽獨行,這才是此緣身在此山中的悠然。

    此時夕陽之下的山群,另有一種別樣嫵媚,散發著異樣的氣息。

    突然,她轉過頭,看向不遠處,那裏有一株長歪了的鬆樹,站在陡立的懸崖邊,再過去就是一個陡峭的山澗,站在路邊往下看,每每會被那險峻的地勢嚇到,小時候的她,總會擔心如果車子不小心翻到下麵去怎麽辦之類的。

    鬱齡有些奇怪地瞪著那邊,難道是她看錯了?

    正想著,突然又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音,猛地轉頭看向身後的山脊,那裏生長著很多說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山裏的植物總是生長得沒有秩序,一叢連著一叢,上麵纏繞著藤蔓,藤蔓上開了幾朵粉紫色的豁口花,顏色格外地鮮豔明麗,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采擷。

    然後她真的探身過去,伸手掐了一朵。

    正要直起身時,披在身上的外套的下擺被什麽勾住了,低頭一看,也不知道是哪裏探來的藤蔓的觸須竟然卷起纏緊了衣擺一角。

    在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世界上很多植物並不是沒有知覺沒有動作的,就如這種說不出名字的藤蔓的觸須,被碰觸時,會卷起來,卷成一個圓圈。

    用力一扯,便扯下來了。

    掐著半個巴掌

    大的野花,鬱齡慢慢地習慣了那隱藏在山林間沙沙的聲音,努力讓自己不分心,不去想那是什麽聲音。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成年男子臂粗而青翠的東西緩緩地在山體中蜿蜒爬行,如一條可怖長蛇,所過之處,草木簇動,萬獸退避。

    等二太爺終於將車子修好時,天色有點兒晚了,整個天地間靜悄悄的,不過有二太爺的大嗓門,倒不會讓人感覺到寂寞,甚至將這山間的寂靜也驅除不少。

    鬱齡小時候很怕走這條山路,總覺得這山中過於寂靜,會有什麽妖魔鬼怪的東西,說不定一個不注意,就有一個鬼啊怪啊之類的跳出來,啊嗚一口將她吃了。每當這時候,她都會緊緊地跟在媽媽身邊,抓著媽媽的衣服不放,然後被媽媽一邊嘲笑她的膽子小一邊抱著她走。

    現在她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膽小了,特別是在城市生活久了,反而想念小山村裏的單純和野趣,也相信這個科技世界沒有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可是如果讓她自己獨自一人走山路,心裏還是有點兒毛毛的。

    坐在驢車上,鬱齡忍不住又迴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山路及遠處安靜的山峰。

    她總覺得好像有一道視線在默默地看著她,讓她心裏發毛。

    這種未知的視線,一直伴著她,從幼年到成年。

    夕陽垂落到山的那邊時,鬱齡終於迴到烏莫村。

    驢車停在村口,她感謝了二太爺,說道:“二太爺,明天有空我去你那兒討碗飯吃和你一起嘮磕。”

    “好咧,小閨女快迴去吧,你阿婆等急了咧。”二太爺高興地笑著。

    鬱齡告別二太爺,踩著幹燥的黃泥路,拉著行李箱往外婆家走去。

    一路上,都能看到很多剛從田間歸來的人,大多數是一些中年人和老年人,間或是一些孩子,很少能看到年輕人。年輕人不喜歡村子裏的封閉落後,早早地出外讀書或打工去了,隻留了一些老人在家裏伺弄田地,去山裏采些山貨到鎮裏賣,因為都是自己采的山珍,營養價值高,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阿齡哎,迴來啦。”

    看到她,每一個人都拖著鄉音的口吻悠然地叫著,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

    鬱齡一一迴應,叔嬸伯爺奶等都叫過去,不管有沒有親緣關係的,反正一個村子裏生活,都是長輩。

    外婆家距離村口比較遠,甚至有點兒離群索居的味道,倚山而建,繞溪而立,一棟獨立的磚瓦房

    ,鋪著自製的木地板,房前有一個水泥平地,周圍用帶刺的木棍插了柵欄圍成一個院子,遠處還有一塊菜地,上麵生長著綠油油的蔬菜,隔了一段距離又有一個用竹編成的圍欄圈起來的空地,那裏養了幾隻鴨子。

    遠遠地,就看到煙囪上升起的煙,嫋嫋向天空飛去。

    鬱齡推開門扉,像村裏人一樣拖著聲音朝裏麵喊,“阿婆哎,我迴來啦。”

    很快就見一個身材幹瘦、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從廚房裏出來,看到鬱齡,馬上笑起來,露出一口並不整齊的牙齒,臉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舒展開,高興地道:“齡齡怎麽迴來了?”

    鬱齡丟開行李箱,過去摟住外婆矮小幹癟的身體,貼著她的臉,眼睛濕濕的,說道:“我想阿婆了。”

    看到外婆好好地站在麵前,她的一顆心終於落下來。

    外婆笑嗬嗬的,很喜歡外孫女這副黏人的模樣,在她背上摸了摸,直說道:“又瘦了又瘦了,阿婆給你好好補補……哎,你迴來也不說一聲,我得趕緊去買點兒肉迴來,對了,隔壁你大爺家今天買了肉,去借點過來……”

    見外婆忙得團團轉,鬱齡趕緊拉住她,說道:“阿婆,不用急啦,炒兩個蛋就好,我減肥呢,不吃肉。”

    “吠,小閨女減什麽肥?你已經夠瘦了,都沒二兩的肉,再減就沒了,肉多點才健康……”

    鬱齡好脾氣地應著,好說歹說,才將外婆勸住了。

    晚餐十分豐富,是臘肉蒸蛋、炒雞蛋、蒜蓉南瓜苗、鹹鴨蛋,都是自家種的東西,用的是農村特有的大鐵鍋大火炒,就算是單單青菜配飯,也好吃得不行,還有黃得流油的鹹鴨蛋,香噴噴的炒雞蛋,別有風味的臘肉蒸蛋,都是鬱齡記憶裏的味道,是城市裏吃不到的,再高檔的生活,也沒有這種純天然的食物來得純樸芳香。

    落後閉塞的山村,卻因為它的純天然而美麗。

    “多吃點,多吃點……”外婆嘮叨著,一個勁兒地往鬱齡碗裏夾菜。

    鬱齡吃得頭也不抬,嘴裏含著食物,含糊地道:“阿婆也吃……”十分沒形象,是她在城裏絕對不會有的樣子。

    但她這副沒形象的樣子卻讓外婆高興極了,在老人家心裏,孩子就是要這麽大口扒飯才吃得香。

    吃過晚飯,鬱齡主動幫忙洗了碗,將它倒扣著瀝幹水放到木製的碗櫃裏,轉身看外婆去喂雞鴨了,忙過去幫忙,因為許久不做了,已經不太習慣這種農活

    ,被外婆攆到旁邊,隻能圍著外婆團團轉,開始詢問她的身體情況。

    “我好著很呐,不用擔心,你這小閨女,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還要看著你以後出嫁呢,怎麽會有事?”

    鬱齡抿嘴笑了下,心裏卻有點兒難過。

    她知道,外婆老了,她幹瘦的臉上都出現了老人特有的垂暮之色,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這次倒下可能就是一個預兆。

    “阿婆,過兩天,我陪你到市裏的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吧。你不用擔心錢啦,這次迴來,爸爸給我卡裏打了錢,我錢多著呢。”鬱齡皺著鼻子,一臉孩子氣地說。

    外婆聽了,一把將手中裝雞食的小木桶摔下,哼道:“他倒是大方。”

    鬱齡小心地看她,“阿婆,如果你不想用爸爸的錢,我這裏也有錢……”

    “為什麽不用?他江家欠我們鬱家的多著,這錢本來就應該給的,還養著他一個閨女,可不是白養的。阿齡收著以後當嫁妝,阿婆這裏還有一點積蓄,不用你的。”外婆先是橫眉冷對,然後又朝外孫女笑嗬嗬的,慈眉善目,“你和江禹城說,我需要大錢來動手術,讓他再打點給你。”

    鬱齡朝外婆抿嘴一笑,知道外婆的心結,忙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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