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一聲, 這隻倒黴的闊口深盤立馬碎了個飛邊。


    這盤子湯芫認得,寒江雪專用的高逼格闊邊碗,這一摔, 倒摔成個正兒八經的深碗, 十分接地氣地碗是碗沿是沿。


    碎片幾個翻身,借著勢頭從湯芫小腿麵飛過,虧得她的褲子厚, 皮肉沒傷著。


    餐桌邊的人聽著聲, 身子集體彈了彈直, 紛紛推開桌子站起來, 邊說著“咋了”、“沒割著吧”向湯芫走。


    湯芫感覺這些聲音特別遠,好像從天邊蕩過來似地, 特別不真實。


    莊時澤當時就坐在湯芫旁邊, 算是離門口最近。


    他兩步就走到湯芫身邊, 掃了一眼那隻打破了的碗,碗邊圍了一圈飯米。


    “怎麽著也是嚷著把人當兒子的人, 有你這樣端不穩碗的媽?”莊時澤習慣性嘴上先刺過去,手比嘴快地先把湯芫往飯桌邊扶,遠離那碎瓷堆。


    要擱平時, 湯芫肯定要說上一句“擺事實講道理,你給我說說端碗跟媽不媽的有什麽邏輯關係!”,自從上次莊時澤聽到她和汪琪那番話之後, 跟她說話都是這調調。


    冷言冷語的, 本來應該不舒服, 然而湯芫適應能力特別強,反刺迴去,竟然跟莊時澤說的話比以往都多!


    然而在看到剛才那碗玩意兒之後,她腦子一直轟轟響,連說話能力都還沒調整過來,更別說接上莊時澤的話了。


    莊時澤看著湯芫的樣子跟丟了魂似地,叫了好幾聲都沒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迴頭:“叔叔。”


    湯偉鵬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手裏提了掃帚和垃圾鏟,指了指樓上,意思是讓他帶著湯芫上樓上去。場麵有點小亂,莊時澤輕輕扶著湯芫的肩膀上樓。


    湯芫完全一點反應也沒有,指哪走哪。


    莊時澤輕輕地皺著眉,一邊上樓,一邊迴頭去看那碗。


    湯芫她舅,她舅母,她堂妹都蹲在那隻碗邊看稀罕。


    林惠敏攔著不讓小的去碰那碗:“小心別割著手。”


    湯偉鵬沒動那碗,隻把周邊的碎片給掃了。


    林建成她媳婦說:“這裏邊肯定有點什麽,不然芫子咋被嚇那麽一大跳呢!”


    林建成覺得有道理:“別是飯裏裹著啥吧?”


    的手臂突然就起了一層雞皮:“別是死老鼠吧!”


    舅母往表妹手臂糊了一巴掌:“瞎說啥!”


    林惠珍倒沒覺得什麽,眉頭皺了皺:“別是梁闕送來的吧?”


    大家猜來猜也沒意思,林惠珍說:“大家躲遠點兒,我把碗順過來看看。”


    大家趕緊往後退了一步,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林惠珍從湯偉鵬手上扯掃帚,結果湯偉鵬不讓,伸出手把林惠珍攔迴身後。


    他把掃帚倒個轉,拿竹柄頂那個扁的塑料扣環從碗沿斜插|進去,一撬,那碗立馬倒個碗麵朝天——就是一碗白飯。


    大家本來就做好看恐怖片的心理準備,所以那碗剛掀起一條縫,就因為慣性倒抽了口氣。


    湯偉鵬再拿竹柄把飯扒開,大家走近了看,又抬頭你看我我看你,腦子裏想的幾乎一樣——


    就一碗排骨飯?!


    ·


    湯芫一直坐在床邊,垂著腿,麵無表情,雙目放空。


    莊時澤拉了張椅子坐在對麵,窗簾拉了一半起來,她的身子一半籠在黑暗裏,一半又擋著光。巴掌大的臉顯得有點蒼白,眼睛看著地麵,睫毛在眼窩裏打下一片陰影。


    莊時澤看得有點心痛,他知道湯芫有事瞞著他,大事。


    過了十來分鍾,湯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她已經恢複了平時的神情,抬頭的時候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莊時澤怡怡捕捉到了,心火騰的一下子竄了起來。


    這麽久以來,雖然莊時澤還是跟她和和氣氣,有事說事,出謀劃策,但是這樣靜靜地共處一室還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


    湯芫有點不自在,說:“樓下有疙瘩湯,快去趁熱吃了吧,別化了不好吃。”


    莊時澤冷笑一聲:“還嫌心裏頭疙瘩不夠多嗎?還吃!”


    湯芫從剛才那事兒緩過來了,冷笑迴去:“也不知道是誰給我說的,三月三,疙瘩香!”


    莊時澤臉紅了紅,是是是!是我說的!不說還不行了!


    還真不行。


    門外傳來了丫丫怯怯的聲音:“澤哥,媽說你剛才一直惦記著疙瘩湯,讓我端兩碗上來,你叫我姐吃點,今兒三月三。”


    湯芫笑出兩排白牙,晃得莊時澤心發虛。


    果然,下一秒湯芫就說:“惦記著疙瘩湯的澤哥誰啊,趕緊去開門唄!”


    莊時澤五官緊繃地去開門,湯芫笑到在床上。


    門一開,丫丫擔心著湯芫,朝裏頭一看,就見她姐在床上倒著氣看著湯芫在床上端過兩碗疙瘩湯,放在桌子上,淡定地看著湯芫笑倒在床上。


    湯芫笑得喘著氣:“人在做,天在看!”


    莊時澤:“……”


    房間是湯偉鵬和林惠珍的,有時湯偉鵬不願意出去外間,林惠珍就在這裏常備了張靠床的桌子陪他吃飯。


    此刻這兩碗疙瘩湯就橫在莊時澤和湯芫之間。


    疙瘩一粒粒大小不等,有的渾圓有的四力參差不齊,瑩白,清湯裏沉靜地躺在一塊。


    早上湯芫和麵的時候,莊時澤還給遞了水,看著湯芫給邊上嚷著要學的丫丫講解——


    麵疙瘩湯其實做起來不難,主要是疙瘩要搓好。


    事先得準備幾碗水,一手端水一手拿筷子,水往盛麵粉的盆裏慢慢注進去,筷子順著攪。


    麵綢的可以攪起來的時候,放下叫麵醒一會兒,再攪,反複幾次,徹底攪出麵筋來。


    最後搓成團,蓋著濕的紗布,別叫麵團表硬了。


    煮的時候先把水煮開,扯一塊兒麵團,搓圓,丟進鍋裏。


    丫丫最喜歡這一部分,大家管這叫青蛙跳水。


    疙瘩下得差不多了就放糖,下的白砂糖,在水裏溶得快,飄起的白霧夾著絲絲的甜味。


    水裏的糖份緊緊咬著疙瘩,這時候就不怕疙瘩化了,等再次沸騰,就可以熄火。


    麵團是沒扯完的,煮幾碗扯多少,剩下依然是濕紗布蓋著。


    湯芫這碗,是林惠敏剛剛下鍋煮的,還熱乎著。


    疙瘩湯到底不能等,莊時澤先喝了一口湯,清甜,絲絲入喉。


    疙瘩勁道,吸飽了甜湯,嚼下去也是絲絲的甜,在齒間彈出隱約的“噠噠噠”聲。


    芫也不笑了,默默低頭喝湯,腦子一團亂,一邊想著等一下迴宿舍,得跟汪琪說說今天的事。


    在莊時澤的角度看過去,芫微微低頭,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線條流暢,讓人心頭莫名柔軟起來。她耳邊幾縷頭發鬆散地懸在臉頰邊,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臉攏住。


    她頭一低,這幾縷發絲便跟著晃蕩起來,莊時澤像是著了魔,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替芫把頭發別到耳後。


    芫怔了怔,心頭跳了跳。


    莊時澤看著芫木了下,又沒了反應,悻悻地收迴手,嘴邊一個苦笑,故作輕鬆:“別頭發沾糖水,小心糊一臉,那個,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以後保證注意自己的行為啊。”


    他的表情湯芫看在眼裏,刺得心尖麻了麻,脫口而出:“沒有不舒服!”


    說完她臉上爬上了後知後覺的紅暈。


    說不高興那是假的,但莊時澤硬是把這喜悅壓下去,臉上毫無破綻。


    “我也不是說三月三才想起疙瘩湯的,某種特殊情況下,我會特別想吃。”疙瘩嚼過,喝一口甜湯,滑下喉嚨,香甜的充實感盈滿口腔,莊時澤拿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碗裏的疙瘩,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神情嚴肅,語氣鄭重。


    這是要說秘密的樣子,芫挺了挺背。


    莊時澤盯著碗:“我小時候,還沒跟外公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爸媽也都在村子裏,每天做完田迴來,都得喝上一碗疙瘩湯,熱天解渴,冷天暖胃,疙瘩越嚼越甜。我那時候最喜歡一粒粒吃,嚼幾下,喝口湯,那時候,還喜歡就著蔥花大餅吃。”


    他停頓了一下,芫隱約知道他要說什麽,輕聲喊了聲:“莊時澤。”


    莊時澤抬頭衝芫笑了笑,少年眉目清朗,眼睛黑白分明,好看的輪廓,像是一幅大師心頭的水墨畫。


    笑得她心堵。


    莊時澤低下頭去,繼續攪著碗裏的疙瘩,清湯慢慢變稠:“後來,我爸媽都離開了,之後的事你也知道了,從此我碰都不敢碰圓形的大餅。本來我外公不知道我這毛病,暈了,都當我是低血糖,我也一直沒說。直到我大舅發現不對勁,給我請了心理醫生,我才慢慢地,把事情說了出來。還記得第一次說完之後,我出了一身的汗,嘴巴裏一點兒味道都沒有,喉嚨一直泛酸,那天我外公就給我煮了疙瘩湯。吃完之後,我感覺我整個人都迴來了。是的,在那之前,我覺得我身體有一部分不知道飄去哪兒去,吃了它,感覺胃充實了,人也緩過來了,後續慢慢地,我把自己情況跟醫生說清楚,這種情況也得到了緩解。”


    芫知道莊時澤這不是單純跟她說自己的過去,心裏有點兒內疚:“我知道,我有事瞞著你,你當我自己人,我……對不起你。”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莊時澤把自己那碗推到兩人中間,“你看,疙瘩隻有吃下去才知道香,留在碗裏,不但會融會失去口感,還會攬糯一碗清湯。”


    芫眼裏蒙著一層霧,莊時澤看著,感覺她跟小鹿一樣,眼睛濕漉漉的,無辜地看著他。


    莊時澤心想。倒跟我欺負了她似的,有點無奈:“我知道你獨立能力強,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用老撐著,你又不是傘……”


    芫聽到這話突然就樂了,這陣子跟他的叫板勁兒也上來了,正準備說“這梗打破你最冷紀錄了啊莊同誌”,就被莊時澤接下來的一句直接說哭了。


    他說:“你是個姑娘,會有解決不了的事,會哭,會有人心疼。”


    芫先是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砸,問:“你聽說過黯然銷魂飯嗎?”


    莊時澤邊給她遞紙巾邊說:“星爺《食神》裏的叉燒飯。”


    芫點點頭:“樓下那碗就是,不過叉燒換成了排骨。”


    “你看見大餅會昏,其實我看見這飯會反常,道理差不多。”芫試著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莊時先是凝神想了想,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我看見大餅,其實並不是昏那麽簡單,先是覺得全身發燙,腦子開始出現亂七八糟的幻覺,好像自己在你媽媽陵鎮那間店裏,但是店裏又全是火,下秒我就透不過氣來,然後才到昏迷。你剛才的感覺,應該也有過程吧?你把心裏感受的變化說說,當時我醫生就是這麽引導我的,說出來或者會好點兒。”


    你媽媽陵鎮那間店裏……


    店裏又全是火……


    透不過氣……


    湯芫的臉色突然轉白,嘴唇哆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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