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沒有走,除幫助養母照顧小弟外,還柱拐杖到處走動。寶山怕姨婆太寂寞了,就培她到處走走,有時看看祖祠,有時在桂圓樹底下納涼,有時去古樹林看鳥兒築巢,有時站在池塘邊看婦女們洗衣服。最遠的地方,寶山陪姨婆走到村邊,並且上了一座龍仙橋,觀看田園風光。每到一個地方,寶山都要講一個故事,這些故事大都是他的親身經曆,或者途聽途說來的。比如,上桂圓樹摘枯枝,寶山摔下來過,與一塊大石板擦肩而過,否則,小命就保不住了。在古樹林中,寶山上樹掏鳥蛋,腳踩的枝椏斷裂,摔下來時同伴們都跑了,以為寶山非摔死不可;結果樹幹掛住枝椏,連同衣服纏在一起,使寶山保住了性命。走到池塘邊,有好多婦女正在洗衣服,寶山用手指了指水中說:“姨婆,你瞧,洗衣服的婦女,再往前幾步,有片深水區,去年夏天洗澡時,我大意失荊州,喝了好幾口水,要不是有人看見救了我,非淹死不可。”姨婆關切地問:“誰把你救起來的?”寶山說:“誼母家的大兒子嘛!”姨婆搖搖頭說:“難怪養父母都講你淘氣――你果然淘氣!”寶山自慰地說:“不過,姨婆,從那迴起,我學會遊泳了!現在,我可以到江河裏麵遊泳了。姨婆,你再往東瞧,水田區那邊有座橋、還有一條大河,是流入東海的。今年夏天,我與許多小夥伴,每天中午都在河裏遊泳。我們在河裏,還可以‘衝關救國’、‘潛水摸營’、‘打球比賽’,玩累了就上岸曬太陽。姨婆你瞧,我身上的皮膚比去年黑了許多吧?”姨婆說:“黑些沒有關係,可不要淹死了。”寶山說:“不會的,以後我還要當潛水員,去海底探寶呢!”姨婆搖搖頭:“小江河可比不了大海!大海有多深你知道嗎?”寶山瞎猜:“姨婆,有五層大樓那麽高對不對?”姨婆說:“還要高――深不測底,做水鬼容易,海底探寶可不容易!”寶山聽後說:“姨婆,我不怕!”姨婆幽默地說:“你這是夜間吹口哨――自我壯膽罷了!”

    姨婆瞅瞅西偏的太陽,反複催寶山:“還不去放牛!你養父太嚴厲了,忘記放牛,我怕養父又揍你一頓。”寶山說:“不會的。姨婆,有你在,他不敢打我的。”姨婆說:“有我在,你也要自覺;否則,我迴去以後,舊賬新賬一起算,他們會加倍懲罰你的。”寶山說:“姨婆呀,你不要走,再過兩天,我們村就做普渡了。做普渡那天,要演戲,要放鞭炮,好熱鬧喲!你要是迴去,普渡那天還要再走一趟,多不方便嘛!”姨婆坦誠地說:“我是為了你才多住兩天的,並不是為了吃普渡才多住這兩天的。”寶山點點頭,表示明白。不知為什麽,寶山討厭姨婆裹足,卻喜歡陪她走村串到處巷兜兜風。寶山不明白,姨婆一雙好腳,為什麽要裹成那麽小的小腳,多不方便嘛!寶山發覺,他跟姨婆在一起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和講不完的故事。此時,寶山指著前麵一座橋,對姨婆說:“姨婆,那座橋叫龍仙橋,我們遊泳時就是從橋上跳到水裏的;姨婆,我陪你去瞧瞧,迴來我就去放牛好嗎?”姨婆說:“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一座小石橋有什麽好看的。”寶山說:“姨婆,這座石橋可有來曆,貪官叫它龍仙橋,老百姓叫它駝背橋,咱們去瞧瞧吧!”經不住寶山拉扯,姨婆將於柱杖跟著他走了。

    寶山蹦蹦跳跳跑在前麵,姨婆柱杖走得很慢,寶山經常迴頭蹲下等她走到。當姨婆走到跟前時,寶山又興高采烈往前跑,一直跑到駝背橋上麵。到了橋上,姨婆不耐煩地問:“這座石橋誰造的,這麽間單,連石獅子都這麽小?”寶山說,“姨婆,這座橋叫小駝橋;你再往西看,那邊也有一座拱橋,叫大駝橋,石獅子大多了!為了驅分這兩座拱橋,西邊那座叫大駝橋,咱們腳下這座叫小駝橋。為什麽小駝橋石獅子小,因為錢都落到貪官的腰包裏去了。”姨婆疑惑地問:“你小小年紀,怎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寶山昂起頭說:“當然知道羅,聽大人們講的嘛!大駝橋和小駝橋,都是一個貪官監工下建造的。古時,東西這兩條河都沒有橋,淹大水時,中間的水田全淹了,老百姓都無法過河,苦不堪言。皇帝知道後,就撥了五百兩雪花銀,派一個姓王大臣,帶著雪花銀前來建造這座橋。按原先上報計劃,大駝橋和小駝橋要連成一座橋,上麵都要鋪大石板,方便老百姓過河。可是,貪官為了撈腰包,改變原先設計:大駝橋和小駝橋分開造,中間隻鋪石板,沒有橋柱,淹大水時,老百姓一樣過不了河。貪官省下很多錢,都裝進自已腰包了。橋峻工後,巡撫大人來驗收,正遇淹大水,站在大駝橋上麵,一直看到小駝橋,中間部分看不到,因為被水淹掉了。貪官暗暗慶幸:天助我也!他趾高氣揚地對巡撫說:‘瞧,這座石橋一公裏多長,比銀河鵲橋還要長,造價當然就高了。五佰兩雪花銀一分也不剩。巡撫大人,你這次驗收,親眼目睹,相信我的話了吧?我並非貪官!’巡撫譏諷地說:‘你造這座石橋,隻有龍頭和龍尾,龍身全泡在水中,老百姓如何過橋?難道老百姓都是神仙,他們學會騰雲駕霧?’貪官打個哈哈說:‘不錯,老百姓都是神仙,他們有的是辦法。豈不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嗎?’貪官悄悄地把些銀元給巡撫,於是巡撫大人也哈哈大笑:‘龍仙橋!龍仙橋!’姨婆,龍仙橋的名稱就是這樣來的;但是老百姓都叫大駝橋和小駝橋,或者幹脆叫駝背橋。姨婆幽默地說:“知道了。貪官的頂頭上司――巡撫大人也是貪官!故事講完了,你快迴去放牛吧!”於是,寶山再找不到借口了,便著姨婆往迴走了……

    往山上趕牛的時候,寶山還想著陪姨母兜風的樂趣,脫口胡編亂誦,好似唱山歌,一路長唱短喊:

    “我陪姨婆看仙橋,蹦蹦跳跳興致高,姨婆柱杖走得慢,迴頭蹲下等她到:姨婆姨婆你快跑,僑鄉風光無限好,山山水水故事多,我講你聽好不好?好不好……”

    晚上放牛迴家,寶山給姨婆帶來許多好吃的東西,比如:小密桃,野石榴,還有兩串黃燦燦的鮮桂圓。姨婆十分高興,但她隻吃桂圓,野果她吃不動。吃著桂圓吐著核的時候,姨婆不忘問寶山:小密桃哪兒來的?野石榴哪兒來的?兩串桂圓哪兒來的?偷摘人家的東西沒有?寶山說:“沒有呀!小密桃和野石榴長在深溝半壁,荊棘密布,一般人是上不去的,隻有我們小孩,不怕摔不怕刺紮,才能摘了幾個。姨婆你放心,絕對不是偷的;摘那幾個石榴,我都被荊刺紮了好幾道口子,姨婆你瞧!”姨婆瞧瞧寶山的手,果然有好幾處血跡。姨婆關切地問:“那麽,這兩串桂圓呢?”我繃紅著臉說:“姨婆,這兩串桂圓,也不是偷的,是摘誼母家桂圓樹上的。我是她幹兒子,摘兩串桂圓孝敬孝敬姨婆不能算偷吧?”姨婆嚴肅地說:“那也不行!人不在,你摘她家桂圓就是偷;偷的桂圓,我不吃了。”說完,姨婆把桂圓放在一邊,隨後又把寶山教訓了一頓。豈不聞:“小時偷摘葡(萄),大時偷牽牛嗎?長大成人後,壞習慣都是從小時候養成的。你給我記住,下次再不能偷東西了。”寶山點點頭,但心裏有委屈,覺得姨婆小題大做!放牛娃,偷點摸點,鬧著玩的,隻圖當時痛快,長大後誰還幹這個喲!姨婆見寶山沒有認錯,便又嚴肅地說:“去,把你誼母請來!”當寶山站著不動時,姨婆又說:“去,把你養父叫來!”寶山一聽,撲嗵一聲,跪在地上,懇求姨婆:“姨婆,我下次不敢了!”姨婆問:“你誼母對你如何?”寶山說:“挺不錯的。”姨婆說:“我想同她見一麵,什麽時候都可以,你記住吧!”

    第二天上午,寶山陪姨婆去誼母家。誼母三十八歲,是姨婆年齡的一半。誼母是典型農家婦女,她勤勞、善良、軟弱、逆來順受,井底青蛙,見識不廣,不敢得罪養父。她沒有姨婆那種魄力、敢作敢為和鐵麵無私的精神。姨婆是長輩,誼母見了她十分熱情,又端椅又倒水,姨婆並不推讓,坐下來後就說:“寶山不懂事,摘了你家桂圓,我是帶他來向你賠不是的。”誼母趕忙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他是我幹兒子,想吃桂圓隨便摘,我不在乎。他摘桂圓……摘得好,摘得及時,幫助我孝敬你老人家,我高興都還來不及,怎能責怪他呢!今天不知道你要來,沒有準備好桂圓;過一會兒,兒子迴來後我讓他們給你摘一筐送去!”姨婆非常感激,誇誼母善良、懂事、大方;接著又說:“寶山這孩子太調皮了,常挨他養父打罵……”誼母打斷她的話:“可不是嘛!”接著,誼母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講了不少所見所聞:“他養父脾氣太暴了,打孩子別提有多狠,誰看見了都搖頭。他的旱煙管這麽長,這麽粗,帶到哪裏打到那裏,不分時間,不分場合,一不如意就打,連孩子打監球、鍛煉身體,他也追到監球場,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使勁抽打,打得孩子都走不成路。那迴還是我二兒子和三兒子把他攙扶迴家的。他常來我家,跟做窩築巢似的,有吃沒吃都來。每迴挨打,掀開上衣撩開褲腿,都是一道道血斑,令人心酸,叫人心痛。”姨婆插話:“聽他大姨說,有一迴場院看雞,公雞偷吃穀子被他發現,奮臂之下打了他兩扁擔,結果……”誼母趕忙接過話茬:“是的,是的!這麽小的孩子,挨兩扁擔,他一聲沒有哼叫,就昏死過去了。要不是我趕到,及時抱起,夾仁中、灌米湯,才使他蘇醒過來;否則……”姨婆搖搖頭,感慨萬分地說:“不說小孩,就是大人,挨那兩扁擔,也得爬下,不死也要半命;要是落在我這老婆子身上,骨頭架子早就散開了,想揀也揀不迴來!”誼母激動地說:“你說骨頭架子散開,可不是誇張!他這個人,不但打人,連耕牛都打。有好幾迴,他把耕牛吊在樹上,前腳高高離開地麵,而後打頭打屁股,打得那頭黃牛,搖頭踢腿,淚流滿麵,拚命掙紮。放下來時,走路都閃腿,你說骨頭架子是不是散開了?你說,他這個人有多暴虐,多可怕!有好幾迴我上前勸架,都被他推在一邊,差點摔倒在地。他祖母――你那老妹,就是被他推了一跤,扶上床沒有幾天就去世了,唉!”

    “唉!”姨婆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人常說:誰喂養金絲雀,金絲雀就為誰歌唱。孩子是金絲雀,是我們的未來,不好好喂養金絲雀,金絲雀怎能為他歌唱呢?不好好對待孩子,孩子將來怎能孝順呢?他養母對他如何?”誼母說:“她聽丈夫的,是丈夫的幫兇,隻疼愛自已兒子和千金,不疼愛抱養的寶山。一年前,還沒有添兒子時,常有一句口頭禪掛在嘴邊:‘手中無良馬,且把驢來騎。’有了親生兒子後,又常念叨:‘養隻狗還會打滾會咬尾呢,養這種人不吭不哈地,有什麽用?淘氣鬼!’”姨婆大惑不解,又用一句俗話批評養父母:“尿泡雖大無斤兩,秤鉈雖小壓千斤。丟了黃牛攆蚊子――不知道哪頭大哪頭小!作為母親,十分可悲!不是親骨肉,木頭眼鏡――現在誰也看不透,將來說不定比親生骨肉還有出息,還孝敬父母呢!”

    講到這裏,誼母家的三個兒子,先後都迴來了。姨婆一看,大兒子瘦高個,二兒子瘦中個,三兒子瘦小個,總之,三個兒子突出一個“瘦”字。她問誼母:“三個孩子,怎都吃這麽瘦?”誼母毫不掩蓋地說:“都是餓瘦的!抗戰八年,沒吃沒喝的,僑屬們都很慘,能活下來就不錯了,管他瘦不瘦!三餐地瓜稀飯,隻能吃半飽,常常被餓得頭昏腦脹、四肌無力。姨婆,不怕你取笑,有一迴,我肚子疼,沒有吃中飯,剩一碗稀飯,本打算晚餐再吃,省點糧食,可大兒子二兒子不管那一套,半晌迴來,兩人分著吃光了。我知道後,拿棍子一直追著打,村頭追到村尾,村民都十分同情,有位好心嬸子,還端來一碗稀飯補嚐,勸我不要再打兒子了。我用淚洗臉,感激不盡。現在想起來,還心驚肉跳、臉紅耳赤!”

    抗戰八年,誼母深受其害,姨婆也是僑屬,她也有同感。誼母十八歲那年結婚,新婚隻半個月,丈夫就飄洋而去,一直在南洋經商,妻子懷孕他都不知道。後來生下大兒子誌宏,才電告他。五年後丈夫迴來一趟,才有了二兒子誌偉。七年後他又迴來一趟,才有了三兒子。因當時全民抗擊日本侵略軍,所以起名叫抗戰,按輩份,也叫陳誌戰。你瞧,這三個兒子,出生的年齡參差不一,沒有一點規律性,一方麵是兩地分居,另一方麵則是八年抗戰造成的。那些年,丈夫不在身邊,誼母獨自把三個兒子拉扯大,用含辛茹苦、任勞任怨、兢兢業業來讚揚她,一點也不過份。她不僅付出辛勞的汗水,也付出了青春年華!抗戰勝利後,丈夫月月匯款,誼母家的生活條件才好轉過來,但她仍然省吃儉用,清茶淡飯,兩件舊衣服都有補丁了還舍不得扔。這也許是人們常說的,挨過凍的人,最知道紅太陽的溫暖,受過苦人最知道勤儉持家和細水長流了。誼母這種窮苦中熬過來的婦女,即使有美味佳肴享用,她也會盤算著過日子的。

    常言道:富人見麵談家產,窮人見麵扯辛酸。聽了誼母充滿辛酸苦辣的往事,姨婆心裏也是酸酸的。抗戰八年,她家也是有一餐沒一餐的,柴米油鹽是愁事,沒米下鍋是常事,餓著肚子還做事。兩個兒子在南洋經商,一點音信都沒有,更別指望匯款來了。為了活命,他爹帶著兩個兒媳,下海堤割海草,上高山砍山草。本書前麵,不是有首惱恨日本鬼子的歌嗎?姨婆也會唱,不過隨心所欲,有所改動。現在就讓姨婆唱幾句:

    番客嬸,惱惱惱,

    惱恨日本狗強盜,

    占我河山斷我財,

    無米下鍋恨怒潮!

    恨怒潮,怨難消,

    落海堤,割海草,

    支支鐮刀變利刀,

    殺盡日本矮強盜!

    姨婆唱得不錯,年輕時恐怕是個好歌手!寶山和誼母家三個兒子,都拍手鼓掌。就在這個時候,養母使小妹來叫姨婆吃飯,寶山才陪姨婆迴家――迴那個我不情願進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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