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心,真能把人操碎,也能把人操死。祖父祖母雖然過著小康人家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然而他倆操的心不比窮人家少,每天總有操不完的心,每年總有操不完的事,年年如此,年年焦碎。身體消瘦了,抬頭紋卻增多了。寶山尾隨祖父,走前走後,空房走完,就走上山坡,上山放牛,下河捉魚,真是愉快。家鄉地處沿海,有山有水,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山上有石頭,奇形怪狀的大石,有的象狗,有的象馬,有的象臥倒的牛,有的象觀音送子。寶山和幾個放牛娃,在大石之間玩過,捉過迷藏。山地之間,不是河溝,便是水田。每當放牛在河溝邊,寶山就下河捉魚,玩得特別開心。魚捉不到,寶山也會把自已變成一條魚――渾身上下塗上泥巴。祖父咧咧嘴巴,嘿嘿笑著。此時,寶山隻看到他的紅舌頭,沒有看到他的白牙。他一麵幫寶山洗掉身上的泥巴,一麵教寶山如何學會遊泳,如何學會抓魚。當寶山走不動路時,祖父還背他下山。那兩年寶山很幸福,很開心,很舒暢;如果時間能倒流,寶山希望再過一過童年奔放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大人盼豐收,孩子盼過年。過年能穿上新認服,也能收點可憐巴巴的壓歲錢。過年能吃大魚大肉,也能燃放煙花爆竹。所以,孩子們盼過年,比大人盼豐收還要強熱得多。

    這一年臘月將盡,已經快過年了,但大街小巷還是冷冷清清,隻有說書先生那裏,卻是人頭躥動,熱氣騰騰。原來,今天說書先生,不講三國,也不講隨唐演義,而是講現代戰爭――抗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他說:日本鬼子在神州大地,為什麽敢如此橫行霸道?見了老百姓,燒的燒,殺的殺,搶的搶,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什麽原因?就是中國人的拳頭不硬,沒有飛機大炮,武器裝備太差,加上統治者腐敗,老百姓不團結,也就是說,泥巴糊不緊,野狗才亂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攻破的。現在形勢變了。為了保家衛國,老百姓團結一致,到處是鐵拳頭,打得日本鬼子哇哇叫,打得日本侵略軍無處藏。還有,日本鬼子轟炸美國珍珠巷,得罪了美國人,美國人參戰了。全世界反法西施的國家,建成一條統一戰線。日本鬼子四麵楚歌,他們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中國人民快揚眉吐氣了!所有的僑屬,你們也即將見到久別的親人了!有人問:趕走日本鬼子,共產黨和國民黨,會不會比個高低、分個勝負?說書先生肯定地說:那當然,不比個高低,坐天下誰服?

    寶山人小,擠在大人們腰下,聽得正入耳,大姨、二姨(祖父家抱養的兩個女兒)前來叫寶山。她倆把寶山扯出說書場,埋怨寶山到處亂竄,說祖父祖母找不到他,急壞了,怕他丟了,或者被壞人騙走了。進家時,寶山才知道,祖父要帶他們幾個人上街理發。因為快過年了,農村都有這個習俗,過年理個發圖個吉利。村裏原先有個理發師,外地人,如今也迴家過年了,所以,老百姓理發要上街去。上街理發,寶山沒有意見,小妹也是興高采烈。大姨二姨比寶山他們大,年前這兩天,他們不下地不放牛,也鬧著上街兜兜風。祖父都批準了。

    寶山他們一行五人,在祖父率領下,愉愉快快,朝後新街走去。這年寶山希歲五歲,實歲四歲,小妹也如此。大姑十六歲,二姑十四歲,祖父五十八歲。翻個小山頭時,寶山與小妹都受到優待――大姨、二姨分別背寶山和小妹。半路上有一條河攔路,河寬八十多米,沒有橋,很討厭,上街的人都要涉水過河。此時河水不大,涉水隻涉到足盤,但長年流水的石麵很滑,更兼河床上下相差十多米,水聲嘩嘩叫,很嚇人。為安全起見,寶山和小妹的手,都被大人牽著,大家說說話壯壯膽,自我保護。聽祖父說,這條攔路虎的河,雨季來臨時,奪走很多人的命。大家心裏暗自慶幸,今天沒有下雨;如果來一場暴雨,河水勢必猛漲,漫過路麵的水,很難想象,也許是雄獅咆哮,也許是瀑布高掛,從高而下,摧枯拉朽,吞食著生命。那時,再想涉水過河,難度就更大了,冒險者過河,隻能是骨頭打狗――有去無迴!

    過了河,大姨、二姨問祖父,今天會不會下雨?祖父看看天,天空有太陽,也有烏雲,祖父正想開口,遠處有響雷傳進耳朵,祖父歉住笑容,自言自語著:怎麽搞的,出門時好好地,轉眼間又有雷聲呢?難道……快,快上街理發;理完發,快迴家,別遇大雨阻路了。祖父說的“大雨阻路”,當然是指大雨過後,河水暴漲、奔騰過路,摧枯拉朽,變成妖魔鬼怪,吃人不吐骨頭,再想過河,就難於上青天了!

    我們走到街上,很熱鬧,馬路兩邊都有商店,賣吃的小商小販特別多。小妹和寶山都吵著要吃甘蔗。祖父毫不吝惜,給他們四人每人都買了一塊甘蔗。正吃著,天邊又有雷聲,隨後,烏雲遮住太陽,一陣涼風過後,天上飄起了雨點。祖父暗自著急,再次催促大家快進理發店理發。大家剛走進理發店,雨點更大了,而且夾著風聲,唿唿作響,帶著一股寒氣,寶山他們沒有多帶衣服,都縮著身子叫冷。祖父把門掩上,並安慰大家:“忍著點――相互取取暖,迴去給你們做好吃的。”又問:“誰叫冷,要不要借兩件衣裳穿?這裏的店主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不錯,祖父家開的商店,都是從這條街進的貨。這裏的店主人,沒有他不熟悉的。

    大雨過後,天空略微放晴,太陽又露麵了,但光線軟弱無力,遊動的雲層,隨時都能把它遮住。這陣雨,時間不長,但路麵、河溝、水田到處是水,尤其是河溝裏的水,嘩啦啦作響,令人心懼。理完發,祖父領大家走出理發店,寶山和小妹興高采烈,蹦著喊著:“天晴了,能迴家了!”然而,天空放晴,祖父並不高興,他聆聽河溝裏的水,連想到途中那條阻路的河水,心裏暗暗叫苦:糟糕,小河溝的水都這麽大,大河裏的水,還不奔騰咆哮、直瀉千裏?以往補貨上街,曾遇山雨山洪,他淌過好幾次河,都逢兇化險;如今卻有五個人,而且還有兩個小孩,能不能順利過河?他心裏沒有譜,總覺得風險性太大了!

    祖父領大家往迴走,來到河邊,舉目一望,河水暴漲,還有浪花,漫過路麵的河水,嘩嘩作響,像開閘,像瀑布,直瀉千裏,令人望而生畏。去時淌水過河,河水隻淹足盤;如今淌水過河,河水能淹膝蓋,而且水深流速快、腳底下還有青苔,一不小心隨時都有被滑倒衝走的危險。大家紛紛問祖父:怎麽辦?還能不能迴家過年?祖父反而嘿嘿笑著,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樣子。大姨、二姨提出繞路。祖父說,繞路太遠了,還是讓我來背你們過河吧!常言道:撐船的不慌,坐船的才能心安、踏實。大家見祖父臨危不懼,撲嗵的心又迴到心腔裏了。祖父雖說年邁體弱,但他有經驗有膽量加上水性好;不過,決定不繞路,直接淌水過河,祖父臉上也是勒著一把汗的 。河邊幹樹枝多,大姨、二姨幫祖父找來拐棍,自已手握一支。祖父先背寶山過河,迴來又背小妹過河,第三趟牽著大姨、二姨一同過河。祖父真了不起,淌水三趟都十分順利,寶山和小妹都蹦跳起來,為祖父喝采叫好。然而祖父的身子累誇了,他不但疲憊不堪,而且還吐了幾口血。大姨二姨、以及寶山和小妹都很慌張,把祖父攙扶進一個村子,然後叫副擔架,把祖父抬迴家。

    迴到家中,祖父又接連吐了幾次血。祖母嚇壞也急壞了,比熱鍋上的螞蟻有過之而無不及。“怎麽辦……怎麽辦?老頭子,你可不能三長兩短!”祖母急得六神無主,反覆叨念那兩句話。

    須臾,宗親來了不少,相命先生也來了。大家探視過祖父,就出謀劃策。有的說,往泉州醫院送,越快越好。有的說,來不及了,先把“鹽醫生”請來瞧瞧吧!

    鹽醫生是誰?這裏簡單作個介紹。鹽先生身強力壯,年輕時是條漢子,常去海邊販賣私鹽,一挑就是兩百斤,來迴安海、泉州、晉江,每天至少也要跑百來裏路。他走哪兒吃那兒睡那兒,刮風下雨,從不耽誤,有時身上的衣裳被雨水淋濕了,照樣吃哪兒睡那兒,久而久之,得了一種怪病:全身浮腫,渾身泛力,大小便失禁。他再也不能販賣私鹽了,整天在家看病吃藥,然而錢花光了病卻不見好轉,家裏的人暗暗著急,怕他有生命危險。鹽醫生也是一籌莫展,想來想去,還是準備後事吧!有一天,他翻箱倒櫃,突然發現一箱藏書,從上到下,都是中醫書。原來他祖父是個中醫,曾是這一帶的名醫,這些書便是他作為財富珍藏下來的。病入膏隨的鹽醫生,眼睛一亮,心想:也許這箱書中,能使他找到治病的良師益友!於是他整天鑽進書堆,廢寢忘餐,日複一日,收益非淺。針對自已病情,他自開處方,自配中藥,在自已身上做試驗,在自已身上紮針。當身體有所消腫時,他又抽出時間鍛練身體,有時曬曬太陽,有時下河遊泳。隻一兩年時間,不僅浮腫完全消失,而且身上的其他疾病也都治好了。傳息一傳開,人們刮目相看,都稱他“鹽醫生”,紛紛登門請他看病,重病號還把他請進家中。鹽醫生嚐到甜頭,不再販賣私鹽了,穿起長袍,頭戴瓜皮帽,背起藥箱四處行醫。

    這一天,宗親們把鹽醫生請進家中,給祖父看病。鹽醫生沒有聽珍器,不能聽心髒跳動,但善於按脈、看舌頭、看臉色、聽嗓音。按脈、看相過後,鹽醫生把家人請到外麵,心情沉重地說:準備後事吧!家人追問;鹽醫生隻好坦誠相告:氣咽脈沉,不隻風寒所至,還有嘔血傷身。本來體質虛弱,過河六趟,大傷元氣,激發病灶,服藥無用,準備後事吧!說完,鹽醫生頗有禮貌地告辭走了。

    祖父躺在床上,雙目閉著,似睡非睡,唿吸微弱,似乎有出氣沒入氣。宗親們商議後,給祖父換一套幹淨衣服,然後把他背進祖宗祠堂。祖祠裏麵已經搭好床鋪,他們把祖父放在床上,繼續讓他躺著,上麵還蓋一條被子。隨後,有人端來一碗米飯,上麵插著三柱香。我緘默地站在一旁,等沒人的時候,寶山走到祖父床頭,輕輕地唿喚祖父,但沒有迴應。他不相信祖父就這樣離我而去,於是寶山哭了,雙手拚命地抹擦眼淚。後來,大人進來,告訴寶山,祖父睡著了,不要打撓他了。當天晚上,祖父就與世長辭了。

    第二天通知親戚朋友,也買來眾多東西,其中就有一副棺材。第三天宗親們身穿白衣白褲、頭纏白布,我也如此;不過寶山頭上還縫了一塊小紅布,表示接續香煙的男丁。有四個壯漢,把祖父裝進棺材,這時候寶山突然看到養父。寶山害怕被他看見,便悄悄地躲在一旁。養父就像魔鬼,寶山見了他就打顫;養父就像幽靈,攪得寶山喘不過氣來。寶山想跑得更遠些,但被大人喊住:寶山,不要到處亂跑,快扶住棺木,送你祖父一程!

    祖父被裝進棺材後,罩上漂亮的棺罩,準備好的八條壯漢,就把他抬出宗祠。寶山他們跟在後麵,到一盆炭火跟前,寶山想繞路過去,突然被養父揪起一隻胳膊,寶山的雙腳幾乎離地,跟著他跨過那盆炭火,然後走出宗祠大門。冤家路窄,養父一直讓寶山跟在他身邊,寶山就如耗子陪貓玩,一顆心撲撲亂跳。祖父人緣好,送葬的人很多。跟在我們後麵的,除穿白衣白褲的宗親外,還有鑼鼓隊、彩燈隊、南音隊,以及穿紅袍的道士。走出村間小路,我迴頭一看,竟然有一裏多路。寶山不知道這麽長的隊伍,哪裏才是歸宿?殯儀隊走上山坡,坡頂上已有人,此時寶山才明白,祖父要在那裏安睡了,因為那些人已經把墓穴挖好。平時放牛,寶山跟祖父來過裏,還捉過迷藏。墓穴的後背,一溜石頭奇形怪狀,當住西北風;墓穴的前庭,道路和水溝並行,翠竹和稻田成片,更兼流水潺潺,青山倒影其中。據相命先生說,這裏朝向好風水好,不僅能添丁進財,還能富貴顯達,子孫後代出人頭地。

    棺木放入墓穴,道士手中的鈴鐺搖個不停,並且繞著墓穴,口中念念有詞。道士走開,壯漢們開始填土,宗親們開始焚燒紙屋、彩燈、紙牌。墓穴填好,最後一道程序就是立墓碑。後來寶山才知道,墓碑上書:“陳公之墓”四個字。

    殯葬隊如何結束?寶山以為立好墓碑就算結束,其實,並非如此。殯葬隊迴到祖宗祠堂,還要做道場――牽著轉――轉的是紙柱也是人。參加者隻限近親、親戚。這是一種迷信。為死者做道場,一、讓死者的鬼魂進陰間地府後,能夠善始善終,不被閻羅王懲罰,不被鬼怪欺侮;二、把死者魂魄引進祖祠,進入祖宗牌位,名正言順接受子孫敬奉。做這種道場,寶山很被動,一是肚子餓極了;二是腿酸酸地走不動。然而養母不讓寶山偷懶。寶山轉得慢時,她就揪寶山的耳朵,揪寶山的胳膊,揪得他很疼很疼,不得不快跑幾步。好不容易盼到道場做完,盼來午飯,唉,終於鬆了一口氣!

    午飯很有意思,不在家吃,卻在桂圓樹底下;不用木桌,卻用竹桌(圓圓的簸箕形狀);不用椅子,大家都蹲著。這種飯簡單,大都以菜飯菜湯裹腹,不過,祖父家的米酒也被搬出來,壯漢們都可以喝個痛快,一醉方休。吃飽喝足後,宗親們走光了,親戚朋友也走光了,隻有一人沒有走――他就是寶山的養父!寶山心裏暗暗嘀咕:他為什麽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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