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太陽在雲層裏,陽光並不明朗,空中沒什麽風,初夏時節已叫人感覺到些許悶熱。


    郭紹飯飽酒足從周憲宮裏出來,轉頭對周憲笑道:“江南人的口味較中原淡一些,不過那道還是挺好吃。”


    周憲輕聲道:“陛下若是愛吃,下次妾身下廚做幾個菜。”


    郭紹又轉頭對陳佳麗道:“上值時間快到了,便讓娥皇陪沈夫人說話。”


    “恭送陛下。”


    郭紹從宮殿正門的石階上走下來,卻見京娘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他愣了愣,心裏頓時想起來,京娘從來都不喜歡陳佳麗。


    他抬頭看了一番天上的雲層,對躬身站在一旁的宦官道:“朕要走走,爾等趕車先行。”


    “喏。”宦官忙迴應了一聲。


    郭紹遂與京娘一起沿著磚路慢行,倆人一前一後,京娘守規矩地在郭紹側後方。一時間無話,郭紹也不知說什麽好,便瞧路上的落葉,心道不是隻有秋天才落葉,因為大部分樹葉的生命無法從春天延續整整兩個季節。


    不料這時京娘主動開口了:“我一直有個事不太明白,陛下乃明君,心懷天下百姓,不過既得幽雲、武功威儀蓋世,江山穩固,為何依舊一心南征北戰?”


    “咦?”郭紹先有點意外。


    這個問題若在公眾場合,郭紹會用一大堆光鮮正義的話來說,但是和京娘在一起,說那些官話便沒什麽必要了。


    “人多半是為自己。”郭紹轉過頭看著她,“皇朝並非看起來那麽安全。”


    他沉吟片刻道:“前些年天下亂世,國土不斷縮小、人口凋敝,恐怕長了腦子的人都不會覺得安生,心裏會有恐懼;若是自家羸弱凋零,誰能相信陌生的征服者會對咱們仁慈?這世上之所以有國家部族,無非語言、習俗、文化相近的人抱團求存而已,因為熟悉的人群、更能讓人們感覺安生。”


    郭紹低聲道:“正義與否,不過立場不同罷了。”


    京娘若有所思,沉默片刻開口道:“那遼國、西北諸部,此時恐怕很憤恨大許朝廷,不覺得咱們有什麽大義。”


    “理應如此。”郭紹坦言道,“那又怎樣?敢情朕還能為了正義、幫別人威脅自己?”


    說了一陣話,宣佑門已在前方,車駕侍從也等在那裏了。郭紹便與京娘向那邊走去,一會兒還得去金祥殿辦公。


    最近他要確定西征主帥人選。郭紹如今不必經常親征,他已有的功績沒人比得上了,而風餐露宿不是什麽好日子,且隻要上戰場或多或少總有風險。


    郭紹更傾向李處耘,最大可能地保障西征勝利,李處耘辦事可靠、有勇有謀。


    ……


    大遼上京。蕭府上一個仆人在蕭思溫耳邊說了幾句話,蕭思溫神色一變道:“把他帶進來。”


    過得一會兒,便見一個衣衫襤褸如同乞丐的人走進了屋子裏,蕭思溫身邊的丫鬟也趕緊拿袖子遮在口鼻前,氣味實在有點難聞。


    蕭思溫也掏出一張潔白的絲帕來,他一向很注重儀表,時有契丹人詬病蕭思溫不像帶兵武將。


    “撲通!”那漢子跪伏在地,顫聲道:“在下有負蕭公厚望,本愧對蕭公……”


    蕭思溫聽到聲音,確定是楊袞,“你還能活著迴來。”


    楊袞的聲音也有些哽咽:“迴來是死罪,不過隻要能死在故土,也有些許欣慰。”


    蕭思溫聽罷歎了一氣:“起來罷,本公不要你的性命,你便不必求死。”


    楊袞道:“在下有辱使命,歸途曆盡千辛萬苦,原不必偷生,不過在東島見識了一些許軍稀奇戰術,欲告知蕭公,方能安心。”


    蕭思溫皺眉道:“趕緊去沐浴更衣,收拾幹淨來見本公。”


    等楊袞被奴仆帶出去,蕭思溫也推掉了今天要見的賓客,徑直來到內宅院子裏,準備與遠道迴來的楊袞詳談。


    院子裏那幾顆桃樹依舊,不過此時桃花已謝……以前在那裏爬樹摘桃花的蕭燕燕也不在了。蕭思溫走到這裏來,便不免生出傷情。


    等了許久,楊袞總算幹淨了一些走進來,卻見他麵黃肌瘦,看樣子是吃了不少苦頭。


    蕭思溫站在廊蕪上,一直看那幾顆綠意蔥蔥的桃樹,一句話也沒說。


    楊袞以手按胸,執禮罷,開口道:“曰本國海上大敗之前,在石見圍攻過許軍堡壘,五十倍兵力圍攻數月,沒拿下五百人防守的堡壘,最後被援軍打得死傷過半!蕭公明鑒,在下以為,許軍最難打的是城堡工事!”


    他說罷從衣服裏掏出一個獸皮袋子來,裏麵裝著一些紙,雙手遞給蕭思溫,“在下曆經圍城之戰,將當時戰術記錄在冊,請蕭公過目。”


    蕭思溫把東西接過來,卻仍然看著那幾棵樹,一言不發。


    楊袞說罷有點無所適從了,因為蕭思溫什麽也沒迴應。


    過得一會,蕭思溫終於轉過身來:“幸好,堡壘不能自己跑,其火器步軍也依舊是步軍。”


    楊袞忙道:“幽州之戰時,許軍修堡得當,讓大遼軍吃了不少虧;而今在曰本國的堡壘工事,比起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石見國許軍堡壘,形狀巧妙,無論怎麽進攻,都在其火器射|殺之內,其火器大致與平夏之戰時等同,炮擊一裏,火銃射程至少五六十步;大軍圍攻,亦難以靠近。”


    蕭思溫忽然沉聲道:“誰也擋不住郭鐵匠。”


    楊袞頓時愣在那裏。


    蕭思溫看了他一眼:“而今不僅考慮堡壘。李彝殷在河西,許軍若西征,必為戰馬而去;郭鐵匠到處收羅良馬,定是對付大遼!”


    楊袞愣愣道:“南人……真能進攻草原?”


    蕭思溫臉色鐵青道:“漢朝時,匈奴大單於縱橫草原,現在匈奴人在何處?”


    楊袞不禁問道:“大遼該如何應對?”


    蕭思溫冷冷道:“如今這局麵,整個天下誰奈何得了郭鐵匠?隻能坐觀其變。”


    楊袞問道:“李彝殷可曾求助於大遼?”


    蕭思溫道:“咱們幫不了他,河西太遠,大遼自顧不暇,已增兵東麵、早作準備。除非李彝殷能想辦法擋住許軍,在西邊立住腳跟,不然大遼愛莫能助。”


    倆人沉默下來。蕭思溫抬頭便能隱約看到不遠處山崗上的宮殿房頂,一時間百感交集。


    諸契丹貴族尚無警覺,但蕭思溫卻心中惶惶不安。曾經大遼雄霸草原南北,國勢很盛,但現在蕭思溫有種風雨飄搖之感……契丹人不一定會被許軍所滅,如果不能保持武力強盛,草原各族的反抗就能推翻他們的根基!


    次日,蕭思溫帶楊袞上王殿麵聖,果然有人攻訐楊袞未立寸功。好在大汗耶律賢對蕭思溫言聽計從,當場赦免了楊袞死罪。不過楊袞狼狽迴國,要恢複官位和貴族身份是不指望了。


    東島數月臣服,事實擺在麵前。大遼許多貴族已十分懼怕許軍軍力,陸續有人主張與許國議和。蕭思溫卻反而不主張議和,因為擔心大遼威信下降太快,反噬自身。


    蕭思溫提出派遣密使前往高麗國,與高麗國修複關係。


    有貴族反駁道:“高麗人貪圖渤海國舊地,路人皆知。”


    “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高麗人還蠢到想要渤海國舊地,無疑與虎謀皮!”蕭思溫道。


    幾個人附議道:“高麗與許國來往甚密,一時恐怕不會與大遼結盟,隻願他們不再助紂為虐。”


    蕭思溫朗聲道:“平夏行省就是前車之鑒!東海亦不能擋住許軍,照此下去,以後從草原到大海,再也沒國家了,全是許國行省!所有人都變成奴隸,仍由漢兒劫掠我們的礦石、牛羊!”


    大殿上頓時安靜下來,諸貴族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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