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東京一連收到兩份奏章,從靈州和平夏行省分別送來,一批從河西送來的戰馬被劫掠!幹這事的人是黨項野辭氏部。


    議政殿上,王樸拜道:“平夏之戰後,黨項諸部不敢再公然劫掠朝廷戰馬,今番如此明目張膽,反心昭然若揭!”


    眾臣紛紛附議。


    “野辭氏不止一次幹這事。”郭紹開口道,大夥兒漸漸停止議論,大殿上稍稍安靜。郭紹說話如同往昔,語速較快、口齒清楚,“當初便曾截殺我朝廷使臣,朕為穩定西北邊陲局麵,不得已妥協,隻象征性地治其一人死罪。而今看來,和平確實隻能由足量的血築成。”


    話音剛落,史彥超便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抱拳道:“末將請為西征前鋒,若負陛下,提頭來見!”


    郭紹聽罷,沒有瞧史彥超,目光從李處耘身上掃過。因為他很清楚,要用史彥超,隻能讓李處耘出馬……正如要用原南唐國的林仁肇,隻能讓劉仁瞻出馬,不然就會扯皮。


    但他沒有著急,抬起袍袖一揮示意史彥超。史彥超一跺腳,當眾便將不滿表現出來,不過依然聽命坐下。


    這時樞密副使魏仁浦站了起來,兩個宦官將掛在木架上的地圖抬到上首。魏仁浦執禮罷,轉身麵對二十多個文武,說道:“形勢擺在諸公麵前,拓疆國策無法中止,現在看來,進取反比退縮容易。”


    大夥兒紛紛側目,郭紹也欠了欠身,挪了一下方向,看著下麵的魏仁浦。


    魏仁浦拿手指著地圖,“處置西北亂局,與朝廷大局相關;照皇帝讚成之國策,近年有三個進取方向,西北首當其衝。


    朝廷軍力首先以西北為重;同時在遼西走廊構築堡壘;南麵,大食商船要返航,以蛟龍軍護送為理由,戰艦與大食商船一起航行,逐漸探明至‘馬六甲’的海路。”


    魏仁浦迴顧左右道,“西北地廣人稀、天氣惡劣、各族諸部勢力錯綜,十分棘手。朝廷準備組成兩個軍團解決此事,主力河西軍由禁軍、衛軍組成,組建步騎五萬的大軍;另由平夏行省以靈州為根基,建平夏軍,輔助中央主力軍團作戰。


    方略以打散西北諸部敵對聯盟、控扼河西走廊為要。其一,控扼蘭州至靈州黃河沿岸,將敵對諸部驅逐出黃河東麵。其二,占涼州(武威城),打開河西門戶。其三,聯手瓜、沙歸義軍,控製河西走廊全境。”


    曾經親身去過西北的盧多遜道,“此事恐怕沒法一蹴而就,朝廷王師一麵用兵一麵得以縱橫之道,方可成事。諸部雖一致抵抗大許勢力西擴,但他們之間也不能相互信任。”


    議政殿議論了許久,郭紹轉頭看太陽都升起了,便道:“具體的方略,容後再議。爾等皆可上奏方略,以為參詳。”


    說罷郭紹徑直從上位站了起來。眾臣見狀紛紛起身作揖道:“恭送陛下。”


    郭紹大幅度地一揮袍袖了事。


    他在書房瞧奏章,到中午便離開了前殿。及至廊蕪迂迴繁複的後殿,宦官曹泰上前躬身道:“奴婢在金祥殿外麵碰見了奉國公(高懷德)。”


    “哦?”郭紹轉過身來。


    曹泰上前一步,小聲道:“奉國公言,開國公(李處耘)身邊有個賓客,是逆賊李筠的舊寮。”


    “朕知道這事,叫什麽來著?”郭紹道。


    “仲離。”曹泰道,“據說曾是李筠心腹,李筠身死後下獄,審出此人曾勸阻李筠謀反,又已年邁,因此釋放。”


    郭紹道:“李筠都死了,此事沒什麽稀奇。如果那個仲離尚有異心,當初就該死在牢裏。”


    “是,是。”


    郭紹便不再理會,沿著廊蕪向北走,一路上琢磨,高懷德似乎也坐不住了……高懷德與李處耘無冤無仇,找理由攻訐李處耘,無非就是想做河西軍團的主帥。


    對了,高懷德還有個外侄董遵誨,也很得郭紹欣賞。董遵誨在軍中威望地位不夠,他舅舅高懷德卻是多年大將。


    郭紹很快便將此事拋諸腦後,因為他還有別的事。


    出得金祥殿北門,鑾駕已備好,郭紹便乘坐禦輦往宣佑門而去。他進了後宮,徑直去往周憲的宮中。


    一群人已在宮門口迎接,“妾身等恭迎陛下,陛下萬壽無疆。”


    除了周憲和她的侍從,旁邊還有一個不是宮裏的婦人,陳佳麗。郭紹低下頭看著她,她低眉垂眼、屈膝執禮,不過脖子和肩背十分挺拔,那氣質在謙恭中又有貴氣……陳佳麗不是宮廷貴婦、連誥命夫人也不是,氣質卻不輸真正的貴婦。


    不知怎地,看到她略有矯情的端莊,郭紹卻不經意地產生了一種衝動,想撕開她端莊的捂得嚴實的立領衣裳,看看衣服底下的風光……這娘們便有那本事,明明一身衣裳捂得嚴實,一點都不露,偏是通過裁剪的襯托,看起來凹凸有致引人遐思。


    陳佳麗著實不如周憲漂亮,但她和周憲不同的是,郭紹沒嚐過她的滋味。郭紹不得不承認男人的劣性,凡是沒得到的女人,就會感覺好奇,想要看看新奇的裙|底風光,撫摸那從未觸及的新鮮肌膚。難怪人們常有喜新厭舊之詬病。


    不過郭紹此時並不覺得自己可恥,他對自己的欲|望衝動反而很欣慰……畢竟六宮粉黛,太容易滿足了,還能有強烈期待的東西並不容易。人若沒有了欲|念,恐怕活著真的會無趣很多。


    “平身。”郭紹不動聲色地道。


    “謝陛下。”陳佳麗與周憲一起站直身體。這娘們善歌舞,腰身柔韌,完全看不出生過一個兒子……這也是郭紹沒直接召她入宮的原因。


    一行人到周憲的殿中落座,陳佳麗便從侍女手裏拿出一疊冊子遞上來,笑道,“陛下管得緊,妾身聽說不僅各錢莊的人是官府任命,下麵還有暗線臥底哩。”


    “錢莊是很重要的機構,朕可不敢輕易放權。”郭紹笑道。


    陳佳麗道:“陛下還信不過我麽?”


    郭紹沒有馬上迴答,他隨手翻看了一番,抬起頭笑道,“當然信沈夫人。不過一些事,並非信與不信,立場和處境不同,一切都會不同。”


    陳佳麗麵帶微笑,若有所思。


    過了良久,郭紹順手把冊子丟在一邊。


    陳佳麗開口道:“坊間傳聞,夏州黨項首領李彝殷逃到了隴右,陛下又要用兵西征,可是真的?”


    郭紹道:“傳聞不假,李彝殷不僅遊說諸部反抗朕,今天剛剛收到的消息,黨項人明目張膽劫掠戰馬,阻斷商路。”


    陳佳麗好言道:“陛下武功蓋世,定能再度擊敗李彝殷。”


    郭紹不置可否,隨口道:“朕剛才過來的時候坐車,一個人坐在上麵,無趣時便常有一些瑣碎的迴憶湧上心頭。沈夫人有沒有這種時候?”


    周憲正在親自沏茶,郭紹恢複一副閑聊的口氣。陳佳麗也放鬆下來,微微偏了一下頭,看著郭紹柔聲道:“常有。”


    郭紹沉吟道:“你猜朕想到了什麽?一件年幼時的小事……那時候百無聊賴,我常幹一件事,便是找來一隻死蜘蛛或死蟋蟀,讓螞蟻發現。遊蕩在外的螞蟻就好像斥候,發現食物後便迴蟻穴稟報,不一會兒便有成群的螞蟻從蟻穴出來搬運食物。這時我便拿火來燒那些螞蟻,將外麵的螞蟻全部燒光,再往洞穴裏灌水……”


    陳佳麗聽著聽著臉色都變了,看著郭紹說不出話來。


    郭紹頓了頓淡定道:“這事朕幹了無數次,是常做的消遣。朕幼時家境並不富貴,但小孩感覺不到什麽,有父母和姐姐愛護,沒有遇到過什麽不好的事。燒螞蟻的時候卻覺得很有趣。”


    “陛下……”


    郭紹看著她的臉:“沈夫人覺得朕以前是個壞人,現在為人君殘暴麽?”


    陳佳麗急忙搖頭。


    郭紹道:“那是因為長大後明白了黑白對錯,明白了做任何事都要承擔後果。不過朕以為,人之初,並非性本善。”


    這時周憲端著茶壺走了過來,微笑著看坐在茶幾旁邊的倆人,“陛下在對表姐說什麽呢?”


    郭紹笑道:“我們在說螞蟻,螻蟻。”


    陳佳麗也強笑道:“陛下操持國事,難得有此閑情。”


    她已有些懼意,在郭紹麵前說話也慢了不少,似在斟酌。


    郭紹覺得氣氛頓時有點沉悶了,他也不知怎麽說起來那件小事……不過剛才在車上著實迴憶起了那瑣事。可能是西北的亂局,讓他心裏多了幾分戾氣。


    周憲坐了下來,玉白的手指提起茶壺,將盤子上的兩隻小杯倒滿,她的姿勢動作天然有一種溫柔的氣息,清澈的茶水,似乎讓紅顏也多了幾分清麗。周憲先雙手把茶盞捧到郭紹麵前,又遞了一杯給陳佳麗。


    陳佳麗好言道:“承蒙妹妹款待。”


    周憲輕笑道:“表姐倒客氣起來。”


    陳佳麗輕輕抿了一口,那金色花紋的白瓷杯子上留下一道淺紅色的胭脂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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