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氏本就聰慧,而且從小生長在王府大家族,長大也生活在顯赫之家,無論軍政大事還是女人堆的勾心鬥角都見識過不少,她很容易就能洞明人事。宮女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想明白很多事了。


    尋思起來,那個侍寢的嬪妃秦美人雖然下作了一點,做得有點過分輕浮,卻更像是官家的女人。男女之情大體就該是這樣的……就算是符氏最敬重的父親,平素君子儀態,但在家裏的妻妾麵前也很輕哩,還會嬉笑。


    古人曰,相敬如賓。但以符氏所見聞,男人寵愛女子、私下幾乎都沒有相敬如賓,照樣很好。什麽禮數就是在人前做樣子的。


    或者不是做樣子,便是沒有喜愛之情、至少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愛……就像官家對自己,她沒感受過男女之情。


    符氏聽得仔細,而且作為女子無論她是不是被人稱作識大體,仍然會對細節的關注大於一切。宮女的話裏,有幾處細微的地方讓符氏多動了心思。其中一處,那淫|婦秦美人就喊了短短一句話,床上就消停了;另一處官家說為了大業,常年征戰風餐露宿,受過很多傷,不然叫她見識真正的厲害。


    符氏猜測官家因為戰陣受傷影響了身體。


    然後還有一句話,複述官家的話裏“你就見識過朕一個人,說得好像能與別人比較似的”,足可以讓符氏認為官家因為身體受傷影響了心和性情。


    而且聯係起平素的見聞……官家平時是很有智慧的人,上馬治軍下馬治國,絕非是一個糊塗的人;但時不時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一下子性情大變,莫名其妙地暴|虐宮人甚至將士,符氏都常常勸他。按理他都做到皇帝了,全天下最有權最富有的人,基本是凡人能達到的極限,要什麽有什麽,他生哪門子氣?


    符氏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揣摩沒有錯,就是那麽迴事。


    ……宮女話還沒說完,而且欲言又止很不想開口的樣子。符氏便繼續逼問,心裏很想弄清楚緣由。


    宮女隻得支支吾吾地開口道:“官家說、官家說,不過……不過朕堂堂君王,比梁晉唐漢那些皇帝如何?難道要一個婦人在那點事上,拿朕與別的男人比較高低長短!”


    宮女說完急忙把臉貼在地板上。


    果然這句話就很明白、很嚴重了!別說符氏,就是一個宮女都很明白。


    官家意指皇後,嫁過人會拿前夫李崇訓和他作比較,而且會恥笑他!


    符氏的臉一白。宮女卻不知趣,又一口氣說完:“官家又說,朕封她做皇後,不僅是因她是符彥卿之女,更因她是先皇指定的人選,誰也不準動她!”


    此時符氏的腦海裏幾乎一片空白,聽到最後一句話時,隻有這樣一個想法:官家誌向高遠、自視甚高,曾經宰相馮道隻是說他比不上唐太宗,他也生氣了;唐太宗已經是留名青史的千古明君,在史上名聲極好評價極高,絕大部分皇帝比不上唐太宗有什麽好計較的,官家生氣恐怕就是覺得自己比唐太宗毫不遜色。這樣的人,恐怕內心裏也不是太情願讓先皇給他指定皇後吧?


    “你下去吧。”符氏有氣無力地抬起手輕輕一揮。


    宮女忙叩頭退走。


    此時此刻,符氏的心情豈止是沮喪。她同樣是個心氣兒極高的女人,一直認為所有人高看她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包括官家的表現也是如此,先封衛國夫人,剛坐穩皇位就立刻封皇後,恩寵不可謂不隆……哪料得自己在他心裏如此不堪,如此無足輕重!


    她冷靜了一下,按捺住怒氣,覺得此事還不算太糟糕,心裏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官家不知道自己還沒見識過別的男人!


    也難怪,誰會認為一個早就嫁過人的女人、一個已經二十多的女人沒經曆過人事?恐怕就算當著官家的麵說出來,他都不太信這等稀奇事。


    隻要官家知道自己還是清白的,他會迴心轉意麽?


    符氏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迴心轉意。她沒嚐過人事,卻覺得那一點事也不是很重要,更不會恥笑官家;隻要能得到他的寵愛,比其它的重要多了。秦美人說這句話時,應該也沒說謊。


    符氏從小到大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尊嚴、權力、財富,她沒有一樣缺的,所以根本不看重。但她也想得到男人的嗬護和寵愛。


    走到現在這一步,唯一能給她這件東西的,隻有官家了。


    世上當然不止一個男人,還有很多,而且婦人改嫁也不是了不得的事,符氏自己也改嫁過……總有人會娶寡婦或者離了的婦人,但是,誰能誰敢娶皇後?


    不能得到官家的寵愛,符氏就隻能空等著守寡或守活寡,不再有第二次改嫁的機會。其實,這並不是多麽驚奇的事,宮裏這樣的女人多得是,貴為皇後也不能例外。


    ……她從一開始的委屈、沮喪、憤怒中漸漸冷靜下來。以前她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現在終於感受到了,她就算是皇後,也得爭寵。


    必須要有一個策略。難道要學秦美人那樣的下|賤,不知廉恥滿口胡言穢語去討好官家?不行,符氏覺得自己死也做不出來。


    首要的事是讓官家確定自己是完璧之身,而且不能讓他懷疑自己偷聽到了他的私|密話,才專門告訴他的;需要一點巧妙的安排,要讓他覺得好像是偶然得知一般。


    ……


    由於服侍她的宮女被叫走,未得允許不敢進來。所以符氏的寢宮裏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她靜靜地想了很多事,累了連衣服都沒脫,和身躺在床上不知怎麽睡了過去。


    睡得不好,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還是一個天真歡樂的少女,而且很相信這一點。似乎是春天,地上鋪著綠油油軟綿綿的草,點綴著小小的花瓣,有微風,樹上的花瓣像雪花一樣在風中紛紛揚揚,分外漂亮。真是一個好地方好時節。


    她在那裏跑啊跑,高興極了。而且不是孤單的,不遠處正有一個英俊的少年郎看見了她,少年郎眼睛裏頓時激動流露,愛慕之情溢於顏表。


    那少年郎是紹哥兒,而且是一家高門大戶的公子,能文能武……(至於為何紹哥兒是這樣的,卻不知道,反正夢裏就覺得少年郎是這樣的。)


    紹哥兒追上來,真摯地說:我願忠心於你,一輩子保護你、嗬護你,不惜為你而死。


    她正高興,忽然春光一黑,然後混混沌沌起來,就好像盤古剛剛開天辟地一般,亂七八糟的事兒一起湧來。


    ……然後就醒了,頓時感覺手臂發麻,那隻手臂連動都動不了,非常難受。原來之前不小心睡著了的時候,沒注意,頭沒睡在枕頭上,拿自己的胳膊墊著。


    符氏睜開眼睛,便是偌大的黯淡又華麗的宮殿,周圍連一個人都沒有,靜得可怕。


    她心裏一陣悵然,又莫名驚慌起來,大聲喊道:“穆尚宮!穆尚宮何在?”


    一個中年宮婦提著裙子,急急忙忙地奔進來,跪倒在床跟前:“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符氏眉頭輕輕一蹙,過得一會兒恢複了威嚴又淡然的口氣:“幾更天了?”


    穆尚宮道:“迴娘娘的話,五更天。”


    “本宮要沐浴更衣。”符氏用很理所當然的口氣說。


    她要做什麽,還管是什麽時間?穆尚宮也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好像大清早天還沒亮洗澡是完全正常的事,“娘娘稍候,奴婢馬上準備。”


    於是過了一陣,符氏便泡在了寬大的雕花木製浴盆裏麵,溫暖的水冒著淡淡的白煙,水麵上還撒了花瓣。浴具旁邊,還放著一盞紅得晶瑩剔透的甜酒,用琉璃杯子裝著。


    旁邊站著十幾個低眉彎腰的宮女,其中一個比較親近的小宮女,手保護得像削蔥一樣白嫩柔|滑,正小心翼翼地揉捏符氏的胳膊。


    這下符氏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裏,很享受的樣子。


    過去並不久的煩心情緒,已經暫且被她拋諸腦後了……其實她本來就是樂觀的人。若非真的處境太糟糕、諸如亂兵已經殺進家裏了,多半時候她都很懂如何讓自己愉快。


    她手裏拿起琉璃杯,半眯著眼,在舒舒服服的按捏中,漸漸就陶醉起來。


    此時此刻,她不去想自己如何解決煩心事,反而又將夢境重新溫習了一遍。不僅是夢境,還把有關於紹哥兒的印象都迴憶了一次。


    管天管地,誰管得著我想什麽?!


    符氏已經在這方麵釋然了,人活著,就得放下,沒必要老是責備自己做錯了什麽、欠了誰、有什麽罪……


    她這頓沐浴更衣真是耗時間,等更衣好了,天都大亮了。


    又在一大幫人的侍候下吃過早膳、漱了口,正喝點清淡花茶時,宦官曹泰就時機恰當地進來了。這宦官不管有事沒事,天天都要在皇後跟前晃悠幾趟。


    果然正遇到符氏有事想找他。符氏很簡單地說了句話:“昨天樞密院說的事,你見著王溥了,提議他向官家推薦一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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