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隱隱傳來齊整劃一的踏步聲,李英歌睜開眼,入目一片昏暗,眼睫掃著略帶薄繭的幹燥掌心,熟悉的觸感令她不自覺又閉上眼,翹著嘴角嘟呶道,“寡虞哥哥?你蒙著我的眼睛做什麽?”


    語氣透著初醒的嬌糯,聽得蕭寒潛眉梢染上明亮笑意,吐出口的清新氣息拂上小媳婦兒的耳廓,“雪停了。我幫你捂著,好適應一下光線。”


    東北大營依山傍水,大雪初晴,皚皚白山映得半光天際一片銀亮,雪光透進帳內,籠出刺眼的白。


    怕她一時雪盲,所以一直捂著她的眼睛,等她睜眼醒來麽?


    她家夫君的擔憂好超前,行為好傻。


    李英歌仰起頭,彎彎眉眼滑出蕭寒潛的大手,唇瓣貼上他的掌心輕吻,嘴角亦是彎彎。


    “媳婦兒,你親得我手好癢。”蕭寒潛低聲笑,垂頭隔著手背和小媳婦兒來了個間接親親,一手撫上小媳婦兒的腰,輕按輕揉,“還酸不酸?我再幫你按一按?不酸的話就起床,嗯?謝媽媽她們一早就過來了,正在大營外的車上等你。”


    李英歌頓時清醒了,怒拍蕭寒潛亂按的手。


    昨晚她受盡了“體罰”,某人幹壞事的時候,不再做溫文爾雅的儒將,也不再做遊戲花叢的雅士,隻化身怒懲奸佞的青天大老爺,義正言辭的壓製著她,哄著她跪過虎皮矮塌、趴過端嚴帥案,箍著她抵上帥帳立柱“嚴刑拷問”,鬧騰了大半夜才放過她,險些沒把她的腰騎斷。


    李英歌默默為自己的腰點蠟,紅著臉洗漱,不理圍著她遞牙具端熱水的某人。


    蕭寒潛心下暗笑,摸著鼻子認錯,“媳婦兒,凡事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好不好。你看,現在我知道你不喜歡從後麵……以後,我就不用那些個姿勢了。保證再不把你弄哭了,好不好?”


    求別大清早的說話這麽重口啊喂!


    李英歌乜過去一個“你壞你說的都對”的眼神。


    蕭寒潛抿著唇忍笑,忙半抱半哄的幫小媳婦兒穿衣服。


    他體貼而細致,小福全兒卻顧不上擾人溫存,揚聲通稟後,搓著腳步進帳,杵在屏風外恭聲道,“張大人從曲江道快馬送來軍報。狄戎殘部懇請議和。”


    “議和?”


    蕭寒潛和小媳婦兒異口同聲,一個嗤笑一個嘲諷,他饒有興致的垂眸看向小媳婦兒,撚著她衣襟盤扣低聲笑問,“怎麽?我的’小奸臣’,對議和有何不滿?”


    某人好煩。


    喊著“小奸臣”掇弄她半晚上不夠,居然還念念不忘。


    李英歌擰著某人壞壞的嘴角,哼道,“議和可以。但要是想像前朝舊代似的,吃了敗仗還想反咬我大秦一口,討要減免朝貢割地開市的好處,這和還不如不議。”


    蕭寒潛朗聲大笑,握著小媳婦兒的手啵了一口,轉頭看向屏風外,“我們乾王妃怎麽說的,可都聽清楚了?”


    李英歌麵色一紅,斜睨蕭寒潛一眼,繼續狐假虎威道,“告訴張楓,狄戎殘部要是真心議和也就罷了。要是不老實,就繼續打,打到他們老實為止!軍資要是短缺,先拿針工坊、祁東商會填上!”


    她敢打包票,熱血的東北人民鐵定雙手雙腳支持!


    蕭寒潛突然發現,小媳婦兒這“惡狠狠”的小模樣好生可愛,忍不住抱著小媳婦兒怒親一口,笑得越發暢快。


    小福全兒也笑,憨厚誒一聲,“營內諸位將領得了消息,囔囔的也是這個意思。王爺看這事兒,是不是請容先生領著幾位大將,先代您往曲江道走一趟?”


    他知道,蕭寒潛有意讓容懷接任祁東州知府一職,是以有此提議。


    蕭寒潛讓人去請諸部將入帥帳議事,吩咐小福全兒,“你護送王妃迴祁東州。親自請容懷來。”


    迴府的車架多了一匹駿馬,小福全兒當先開道,嘚嘚馬蹄踏進祁東州城門,不由慢了下來。


    日上三竿,正是菜市口問斬的時辰。


    不說驚聞惡行的圍觀群眾,隻說被知府大人明文點名,必須合家來刑場觀刑的淇河李氏族人,就已然將城內主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遠離人群的巷口,停著輛不起眼的青布小車。


    小福全兒調轉馬頭,踱到車窗外稟道,“小王妃,是原定北候府的大夫人。”


    謝媽媽見李英歌頷首,就挑起車窗簾,小福全兒直身打了個手勢,很快有護衛引著小車並肩停在車窗一側。


    大夫人做尋常農婦打扮,衣飾越發素淨麵色卻少有的紅潤。


    謝媽媽不無唏噓,隻瞥一眼就收迴視線,隔著相鄰的車窗,代李英歌出聲,“你不再是李氏婦,你肚裏孩子也不再是李氏子。這世上再無原定北候府的大夫人,你是個聰明人,以後……好自為之。”


    緊緊護著小腹的雙手抵上車地板,大夫人不言不語,衝著對麵車架,重重磕了三個頭。


    她看也不看刀起頭落的刑場,也不關心是哪個死囚做了她的替死鬼。


    她隻知道,眼前,是她拚盡所有撕擄開來的生路。


    遙遠而未知的窄路,她走得心甘情願。


    青布小車揚塵而去。


    喧闐的刑場漸次死寂,皚皚白雪蓋不住濃烈的血腥,儈子手心累手酸,斬落的人頭越堆越高,嚇暈無數淇河李氏的族人,吐空無數圍觀群眾的胃,事後火把如炬,燒盡屍骨成灰,卻燒不盡焦臭血跡,腥臭味連日不散。


    滿城議論紛紛。


    而受不了濟仁堂把自己當菩薩供著,險些鬱悶死的陳瑾瑜,威逼裘先梓成功後,正逍遙在外遊曆東北名山名水,乍聽隨風雪流轉的八卦後,果斷從落腳的名勝處發來了賀電。


    李英歌折起信紙,對陳瑾瑜的跳脫自在表示羨慕嫉妒之餘,心頭暖暖。


    她翻看過隨信送來的特產藥材後,揀出難得的幾樣,推到炕桌另一頭,“這些都是溫補的好東西,見者有份,娟堂姐且收下,就當是我單獨添給你和小寶寶的年禮。”


    李娟露出個嬌憨而不失討好的笑,咬著唇直奔主題,“英歌妹妹,袁家抄家之後,可還會追究其他罪名?”


    她一心養胎,臘月的天親自來送年禮,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那日李妙前腳跨進長史府,後腳知府衙門就抬著封條上袁家,袁家如被圈禁一般,一聽袁驍泱被革職查辦,李妙就暈死病倒,這一養病,就和七姨娘同吃同住,再沒迴過袁家。


    偏容懷臨時授命,領將兵趕往曲江道,已經走了大半個月,李妙求救無門,隻哭鬧得李娟不得不走這一趟。


    李英歌不置可否一笑,“算著日子,昭武將軍日夜疾行,也才將將抵達北直隸。等昭武將軍迴東北,少說也要年後。袁家最終如何處置,娟堂姐不該問我,昭武將軍才是正經苦主。”


    她答應過李鬆,把袁驍泱和袁家留給他,她等得起。


    袁家已是複燃無能的死灰一團,李妙還想著自欺欺人的“奔走”,不過是仗著有七姨娘偏愛,拿捏著孝道親情,消耗和李娟的“姐妹情”罷了。


    李英歌無聲一歎,伸手撫上李娟高高隆起的肚子,轉開話題,“小寶寶可乖?”


    李娟一瞬晦暗的目光漸漸亮起來,低頭看向李英歌溫柔撫摸的手,語氣輕緩,“前陣子鬧騰得很,一到半夜就動來動去。現在倒是不鬧騰了,成日裏安安靜靜的,乖得很。”


    李英歌微微笑。


    謝媽媽也微微笑,意有所指的插話道,“如今長史夫人的肚子最要緊,等您平安生下孩子,母子倆的好日子大福分還在後頭呢。您好了,七姨娘才能好。袁少奶奶是您的親姐姐,也能沾您的光。”


    也就是說,袁家下場再糟,至少還能保住李妙。


    李娟麵色不自覺一鬆,心知話已至此,由不得她再試探追問,遂揚起笑臉,隻和李英歌話家常。


    這廂氣氛靜好,那廂卻是氣氛淒淒。


    七姨娘吐出半口鮮果,甩著帕子挑剔口味命人再換一碟,轉頭對上病怏怏的李妙,立時掖著帕子哭起來,“我苦命的妙兒!轉眼富貴就成了空!隻恨容老太太油鹽不進,你妹夫倒是好脾氣,偏偏不在府裏!不然求了他出麵,做主讓你和離,甩了袁家那老鼠窩,豈不皆大歡喜!”


    幹嚎著念叨完車軲轆話,又拽著帕子一頓揪,“娟兒也不知怎麽想的!光孝順我算什麽真孝道,也不幫你跟乾王府牽線搭橋!請她出麵,倒比請佛還難!”


    說罷又捂著帕子哭自己,“我千裏迢迢跟著你們姐妹轉,享福沒享成,還要日夜操心你們姐妹倆,我怎麽就生了你們兩個討債的!”


    這些話日日都要照三餐來一遍,李妙煩不勝煩,默然起身,帶著春花秋月拂袖而去。


    七姨娘一噎,錯眼見下人端著新鮮瓜果迴轉,頓時罵罵咧咧的接過果盤,嚼著果肉又是一陣自怨自艾。


    煩心人拋在了身後,煩心事卻揮之不去。


    李妙抬腳亂走,隨手抓下路旁一把枝葉狠狠揪著,花葉紛紛飄落間,驚見樹後站著一道人影,唬得險些驚叫出聲,“誰在那裏!”


    王環兒轉出樹後,一邊打量李妙,一邊叉手福禮,“袁少奶奶,久聞大名。”


    長史府的正經女主子,不過容老太太和李娟二人。


    眼前此人一身婦人打扮,衣飾不是仆婦能夠穿戴的,李妙哪裏猜不出是“妾室”王環兒,當下眉心微蹙,隻輕蔑一笑,就要帶著春花秋月離開。


    王環兒站定原地,不追不急,隻望著李妙調轉的背影道,“袁少奶奶好好的堂官夫人做不成,淪落到隻能投靠妹妹,和生母擠在一處,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我這外人看著都憋屈冤枉,袁少奶奶倒是好氣度,這一天又一天,半點不見慌亂。”


    李妙猛地一迴身,凝眉盯著王環兒,“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王環兒抬手拂上鬢角,抿著齊整的鬢發笑道,“我就是想問問袁少奶奶,你不想出口惡氣嗎?”


    不想為自己,為自己的夫君,出口惡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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