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茶盞已然冷透,曲流垂頭侍立桌邊,腦中仍在不斷迴響方才偷聽到的駭人內容。


    一字一句刮過喉嚨碾過舌尖,稟報過一次後就無法再次吐出口,千般恨萬般痛化作一滴冰冷的汗珠,沿著緊緊咬合的下頜嘀嗒砸進茶湯,細微的聲響,驚得他脫口道,“給昭武將軍看傷的大夫還沒走,爺……爺!我去給您請大夫來!”


    自家爺誤食的虎狼藥是慢性的,也許對男子並無影響,也許還來得及挽救。


    袁驍泱抬眼,看向曲流的眼中無喜無悲,“事到如今,這些不重要。”


    曲流怔然,自家爺不想方設法,不管黃氏和李妙,也不擔心自己的身子,那,那什麽才重要?


    “重要的是,她果然什麽都知道。”袁驍泱說著她,腦中浮現李英歌在花廳時輕聲慢語的模樣,幽幽眼底浮起淺淺波動,“重要的是,定北候打算怎麽做。”


    隻要定北候府能險象環生,袁家就倒不了。


    曲流精神一振,躬身問,“爺,我們要怎麽做?”


    袁驍泱微微一笑,“等迴了祁東州,你幫我留意兩處動靜——乾王府,和長史府。”


    李娟月份已重,容懷今天根本沒來參加壽宴。


    他答非所問,曲流愕然,卻見袁驍泱無意多說,隻擺手道,“淇河李氏的人現在就像無頭蒼蠅,你親自跟在父親身邊伺候,別讓人真絆住他老人家。”


    曲流領命而去,身影沒入紛紛大雪。


    屋外的白太刺眼,袁驍泱緩緩閉上眼。


    定北候太夫人也緩緩閉上眼,迴想起昏死前的一幕幕,再想到當眾受辱的愛孫李七小姐,恨意蓋過渾身鈍痛,殘破嘴角擠出怨毒字眼,“死。我要那個爛嘴手毒的謝媽媽死。”


    “弄死她有什麽用?鬆哥兒,才是該死的那一個。”定北候定定望著老妻的破落形容,儒將氣度蕩然無存,“苦主死了,任誰首告都名不正言不順。釜底抽薪,才是唯一的生機。”


    定北候太夫人猛地睜開眼,強忍著疼痛道,“侯爺想現在動手?”


    “強龍始終不壓地頭蛇。乾王殿下就算得了消息,一時半會也趕不到淇河鎮。”定北候眼皮一耷,露出個喜怒莫辨的笑,“就算他能趕來,這來路也不是那麽好走的。鬆哥兒重傷初愈,剛才吐那一口血,你我都看得清楚。不即刻劫殺他,難道還要像以前那樣,一次又一次,再讓他僥幸逃脫?”


    定北候太夫人桀桀低笑,“養不熟的狗,終將成大患。讓他們不聲不響的咬了這一口,可別想再咬著我們不放。”


    這對老貨堪稱天作之合,心夠狠手夠辣,一旦得以喘息,就當機立斷捏定毒計。


    被叫進屋問話的仆從亦是相同秉性,忙心領神會道,“昭武將軍處理過傷勢後,就由忠叔和李千等親衛護送上車,才剛駛出側門暗巷。至於乾王妃,離開袁家女眷的客房後,就自迴了獨幢客院安置,再沒出外走動過。身邊人一個不落,都在院子裏伺候著。”


    定北候太夫人揮退仆從,轉眼看向定北候。


    定北候笑容陰霾,“翅膀長得再硬,折斷了就飛不起來了。李千?九字軍?鬆哥兒那些個親衛上陣殺敵還行,論起行刺暗殺,卻不是江湖死士的對手。”


    他埋有後手,推窗打響暗號,套著扳指的食指一下下敲擊著窗楞,節奏依舊不慌不亂。


    李英歌也一下下敲擊著桌麵,默算著時辰,忽然偏頭看向虛掩的窗扇,莞爾道,“來了。”


    常青竄向窗邊,推開窗扇,果然見小福丁兒頂著一頭雜草殘雪冒出頭來,搓著娃娃臉道,“小王妃,您趕緊咧,都安排好了,就等您這位正主兒了!”


    人人都以為花廳亂象已是狂風怒濤,殊不知浪頭拍岸,表麵短暫的平靜之後,醞釀的才是真正的戲肉。


    李英歌掖好裙擺,正準備不雅的翻窗,就被一隻大手拽住了衣領,險些被提溜離地。


    謝媽媽丟開潤喉的茶盞,怒瞪李英歌,“作作作!作出一場大戲還不夠!你這是又要背著我搗什麽鬼!”


    李英歌果斷轉身撲進謝媽媽懷裏,揉著她的胸口討好道,“好媽媽,我就是怕你氣壞了身子,才瞞著你嘛。早知道你如此勇猛神武爽脆潑辣把得穩大局治得住小人天下無敵須眉不讓,我哪兒還用勞動忠叔他們呀。”


    謝媽媽倒吊的眉毛頓時耷拉成八字眉,噯噯道,“快打住,別跟我這兒嘴裏抹蜜。”


    偏她家英哥兒一撒嬌,她就成了軟骨頭,麵色一正道,“你要做什麽,且放手去做。迴頭你要是有半點閃失,我也不問小福丁兒,我隻問你。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和常青、常一幾個留在這兒,替你打掩護,定不會叫定北候府的人看出破綻。”


    和明白人說話,就是省心。


    李英歌鄭重點頭,小心肝正感性著呢,就被幹脆利落的謝媽媽“好心”的丟出了窗外,好險小福丁兒手快,才沒摔成狗吃屎,當下感性頓消,嘴角抽抽背影冷漠,由小福丁兒帶著護著,鑽進風雪之中。


    謝媽媽望著窗外狂狷的雪花,拍拍手道,“燒水泡茶,該忙啥都忙起來!”


    常青、常一幾個齊齊應聲,魚貫出入,嘎吱踩雪聲時起時落。


    因避讓行人、車輛的將軍府馬車稍作停頓後,車轆再次轉動,碾過路麵積雪,留下兩道清晰而曲折的車轍子印記。


    馬匹調頭駛出定北候府所在的長街,左拐右繞皆是群居左近的淇河李氏族人房舍,行至比鄰屋簷漸次稀朗的大路口,車夫一聲吆喝,加快車速,也帶動跟車護送的忠叔、李千等人腳步霍霍。


    腳下雪點子飛濺,齊整有規律的步伐忽然一瞬凝滯,隨即混入幾不可聞的淩亂遝遝聲。


    安坐車內的李英歌睜開假寐的眼,朱唇愉悅輕啟,“好戲開始了。”


    話音未落,就聽兵器金鳴聲乍起,徒然爆發的廝殺聲夾帶進唿唿風雪聲中,頃刻間席卷四麵八方。


    忠叔錯眼見車夫嚇得滾下車轅,丟下馬車屁滾尿流的遁了,忙打了一聲唿哨,召李千等人急急迴護,且退且戰間,已叫乍然現身的來人逼近馬車外一丈方圓之內。


    蒙麵死士提刀高喝,“李鬆——”


    納命來尚未吐出口,就聽身側有人揚聲搶過話茬道,“納命來!乾王爺、乾王妃,受死吧!”


    這一聲嚎,氣勢如虹,直衝天際。


    蒙麵死士們頓時被吊起士氣,嘶吼著高聲附和,吼到一半險些閃了舌頭,齊齊暗罵臥槽,這特麽哪個腦子進水的帶頭喊的口號!


    錯了!


    要殺的是李鬆,不是乾王殿下和乾王妃!


    頭先開嗓的蒙麵死士頭頭一錯眼,驚覺帶頭喊話的人黑麵巾黑衣褲,乍看是自己人細看特麽哪兒混進來的攪屎棍,根本不是他們一夥兒的!


    死士頭頭喝一聲“糟糕”,卻來不及出聲提醒落後的同伴,已叫蜂擁而上黑衣人裹帶著衝向馬車,鏗鏘亂鬥間,沒挨著迎麵而戰的忠叔等人幾招,反倒叫簇擁左右的黑衣人頻頻下暗手,戳中腰背要害大穴。


    頓時扭著身子趔趄砸向地麵,目光撞上不知何時開了條縫的車窗,就驚見一角女兒家戴的緯帽紗簾。


    車裏坐的不是李鬆!


    是誰!


    李英歌攏著緯帽,歪頭將帽子尖兒戳出車窗縫,一邊表示受到了驚嚇,一邊怒而斥問道,“來者何人!竟敢行刺親王、親王妃車架!”


    這管聲音,特麽真的是乾王妃!


    上當了!


    死士頭頭後知後覺,卻覺視野一黑,黑衣人老大打鬥間,“不小心”踩扁死士頭頭的臉,腳底又“不小心”一打滑,攆過死士頭頭的喉嚨叫他做不得聲,自己嚎得倒十分硬氣,“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定北候要誰死,誰就得死!”


    放放放放屁!


    定北候要李鬆死,可不敢要乾王殿下、乾王妃死!


    這些黑衣人是什麽時候混進來的?


    誰派的?


    李鬆?


    還是乾王府?


    李鬆在哪裏?


    死士頭頭懷揣著未出口的深深疑問和吐槽,死不瞑目。


    李英歌卻是睜大了好生驚恐的眼,扒著車窗嚶嚶嚶,“救命啊有刺客啊!”


    這一番拚殺動靜,早已驚得左近的淇河李氏族人關門掩窗,無辜路人四下逃竄,乍聽有一管軟糯女聲一問一囔,有那守在附近蹭壽宴喜錢、壽餅的閑幫頓時唬了一跳,猶疑卻不失熱切的迴應道,“車內可是乾王妃?!”


    李英歌暗道哪兒來的熱心百姓,忙將小腦袋又往車窗外探了探,哭唧唧道,“壯士救命!王爺醉倒在車內人事不省,刺客眾多,請壯士幫忙報官!”


    她正想給熱心群眾指淇河縣衙的路,就見那閑幫怒摔喜錢、壽餅,擼起袖子吆喝道,“兄弟們!還躲個軟蛋!都他媽的給老子操起家夥來!乾王殿下和乾王妃的性命,由我們來守護!”


    噫!


    世上果然還是好人多!


    不怪她兩世為人,前世再多不堪,依舊熱愛這片民風彪悍的故土!


    東北人民真可愛!


    李英歌險些嚶嚶嚶變笑嘻嘻,好容易才繃住繼續做戲,錯眼見混進刺客死士中的黑衣人已然掌控節奏,搗亂搗得正在興頭上,遂也不擔心兩撥混戰的人馬會傷及無辜群眾,忙繼續黑定北候府,“定北候行刺朝廷親王!天理何在,家國何在!救命啊!定北候府這是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要造反不成!”


    造反二字穿透風雪,無比清晰的砸進門後窗後,劈進淇河李氏族人的耳中,哪裏還敢明哲保身,忙開門開窗,不敢卷進打鬥中,隻敢虛頭巴腦的墜在越聚越多,以閑幫為首的百姓身後。


    李英歌小臉蒙在緯帽下,嘴角才勾出冷笑,就叫人從身後捂住嘴帶離車窗,窗扇砰一聲合上,人也砰一聲倒上鋪著絨毯的車廂。


    “媳婦兒,你別再叫了。”蕭寒潛從藏身的矮塌後探出來,攬著小媳婦兒憋笑道,“你再這麽亂囔囔下去,我都要忍不住笑了。”


    李英歌繼續嚶嚶嚶,撩起緯帽道,“寡虞哥哥,你能不能嚴肅點?”


    她正辦大事兒呢!


    蕭寒潛再也忍不住,埋進小媳婦兒的頸窩間,壓著聲音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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