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所知,你四歲以前,李夫人也曾帶你和幾戶至交走動,疼你寵你似珍寶,出入不假奶娘丫鬟之手,必然親自抱你在懷,路都舍不得讓你多走一步。你是老來得的嫡女,李夫人如此溺愛,倒也不奇怪。”袁驍泱笑容越發溫和潤雅,嘴角弧度越揚越高,“奇怪的是,你四歲上起,李夫人作派忽變。


    慈母變嚴母,李夫人不僅不再帶你出門走動,於高門內宅中也漸漸做下潑辣強硬的風評。你七歲前,連李府二門都沒再出過。直到康夫人出閣,乾王殿下迴京,你才和宮中、大長公主府有了些許走動。


    轉頭卻和晉寧郡主一道拜了無歸道長為師,一進興園就是四年。直至你出嫁前,唯晉寧郡主一個手帕交。你在京中的人緣泛善可陳,在京中的仇家同樣屈指可數。唯一有過明麵衝突的,無非今天剛進門的賢王妃。


    暗地裏招惹上的,卻不單是馮氏中人。以鄭國公府屹立幾朝的不倒翁作派,萬不會頂風作案,派人於城南鬧市行刺你。牽扯上武將派係,真正的背後指使者,沒人敢說破,卻不代表沒人猜不透。


    東北邊關如今就像一塊帶毛的豬肉,不好下口,想分食的人大有人在。舊怨加上新的利益糾葛,武王妃想要害你,借以為武王殿下出口惡氣,再搶一份難得的風光,一箭數雕,不愧是將門虎女,心狠手也辣。”


    他仔細查過她。


    李英歌聞言頭暈腦脹,卻不是被他一番沒頭有尾的話繞暈的,而是後知後覺屋中異樣,麵上淺笑淡去眉心微陷,不自禁皺了皺鼻子。


    “我喝的酒裏加了料,這屋裏熏的香也有鬼。無色無味,不知藏在哪個暗處。效力如此猛烈,恐怕燃的時辰不會長,已燒成灰無跡可尋。”袁驍泱調轉視線,一麵細看屋內,一麵凝神迴憶道,“曲流扶我去外院客房醒酒,如今我既身在內院,想來曲流不是被人綁了就是被人放倒了。


    方才有人在我人中抹過辛辣之物,我迷糊睜眼時,隻看到個婆子離去的模糊背影。可見那酒隻為讓我昏睡,且時辰不長。真正厲害的該在這香上……”


    說著不見屋內有趁手的物件,遂緩慢抬手取下束發的簪子,無謂往手臂內側猛地一紮,激得他原本越見飄忽的聲線徒然緊繃,“武王妃當真是好手段。賢王府的內院做得手腳,賢王府的太監也能收買。她如此能耐,必有後手。你倒是鎮定的很,就一點都不意外?一點都不害怕?”


    他長發散落肩頭,身動發揚,移步站定李英歌身側,深看她一眼,手抓袍擺錯身而過,勉力走這一程路,待摸索著靠坐上羅漢床,已是喘息發沉,四肢越發脫力。


    非酒力所致,而是那催人情動的異香正悄然作用。


    他需要靠著不停說話來強留理智,李英歌同樣需要。


    她轉向對過的桌椅,扶著桌沿緩緩落座,手摸向備著的茶吊子,冷聲道,“從遠的論,你曾是我族姐夫君,我原該稱你一聲堂姐夫。從近的論,如今你是李妙的夫君,我還是該稱你一聲堂姐夫。這世上,還有誰比你更適合做這’奸夫’?好叫我和乾王府因此墜入深淵,受盡謾罵戳爛脊梁骨?


    於私,有什麽可意外的?於公,也沒什麽好害怕的。武王妃縱有後手,無非是帶人闖進來撞破’醜事’。選什麽時機,帶什麽人來,好歹要顧忌著皇室體麵,武王妃再心狠手辣,也不敢鬧得人盡皆知。


    她要不了我的命,左不過是算計著讓武王殿下頂了寡……王爺的大帥之印。她也沒想要你的命,皇家越是想遮掩,就越不會讓當事人出事。父皇依舊會讓你去東北,好淡出京中視野平息風聲。


    你這糧草官叫武王殿下捏著’醃髒’把柄,任你曾受太子殿下青眼,被人視作嫡皇子一派,往後也隻能乖乖上武王殿下的船。


    易主之臣,這背主之名一輩子都別想洗掉。莫說父皇在位之時,以後任是誰登上大寶,你這頭替武王殿下拉過磨的驢,終歸逃不過卸磨被殺的下場。”


    她確實不意外袁驍泱的出現。


    為常青、小福丁兒仆算時,她也拿袁驍泱的生辰八字推演過,且並非第一次拿袁驍泱仆算。


    她在興園出師伊始,就暗搓搓算過袁驍泱的生辰八字。


    推演無果,羅盤卦象一片空白,查無此人。


    她所知的袁驍泱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啊!


    她曾捧在手中,羞澀而欣悅的偷偷翻看的婚書,上頭所寫的兩對生辰八字,她的真袁驍泱的假,她今生才幡然知覺。


    連婚書都是假的,她不覺意外,隻覺前世的自己識人不清至此,當真錯付情意心眼糊屎,蠢得可悲。


    李妙比前世的她更可悲。


    也許到死,李妙都不會知道,自己拚著名聲性命算計到手的婚書,不過是一紙隨時能任袁家拿捏的西貝貨。


    她對李妙深表同情。


    順著鼻梁看向袁驍泱的眼底,則無怒無恨,唯有深深的鄙視和輕蔑,悠然揚起小臉,將茶吊子的壺嘴送到唇邊,嗤聲道,“你有那閑心問我意外不意外,害怕不害怕,不如先擔心自己的仕途前程。不想成全武王妃的算計,就趁早想辦法滾出這裏。”


    她用詞毫不客氣,袁驍泱卻微笑浮麵,斜身靠上羅漢床一側引枕借力,溫聲提醒道,“這屋裏備著的茶水點心,你最好還是別碰的好。”


    李英歌心下冷笑,麵上白眼朝天翻,果斷轉身背對袁驍泱,掖著袖子仰頭灌茶水。


    小丫頭的神誌莫不是已然不靈醒了?


    否則何至於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賭氣行為?


    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小丫頭的行事總能叫他覺出趣味來。


    這種感覺,他倒是不討厭。


    袁驍泱輕嗬一聲,略顯渙散的雙眸越發興味,轉動著手中簪子,無甚所謂的往手臂內側又是狠狠一紮,雙目微瞠道,“你想我走,不是不可以。不過機會難得,等我把想說的話說完,再看我心情,要不要走。


    我隻知你那族姐,我那前任亡妻,曾和你書信來往,每年亦不忘贈你生辰禮物,倒不知你能因她身死而憑白遷怒於我,更不知你會因她之故暗中尋找阿九的下落!四年,四年!是什麽讓你執念至此?


    你和我那前任亡妻,倒是交淺言深。竟學了一手她琢磨改良過的獨創女紅針法,不單是配色繡樣,就連細處的奇巧習慣也學了個十成十。今天見乾王殿下那一身吉服,才叫我恍然大悟——你和她神交甚深,藏得也深。除了針法習慣,她還告訴過你什麽?你還知道些什麽?”


    你還知道關於李鬆,關於淇河李氏,關於內二房,甚或關於袁家的什麽?


    這話轉到舌尖,卻沒能順利吐出口。


    袁驍泱眉頭大皺,捏在掌中的簪子嗆啷砸地,雙手已然失去抓力,爬上雙頰的異樣潮紅如火燒灼,吞噬著他勉力維持的理智。


    他盯著李英歌的背影,咬破下唇醒神,動了動還有知覺的雙腿,一步一挪,離開羅漢床,走向李英歌。


    李英歌似有所覺,不轉身隻偏頭,垂眸啟唇,輕聲吐出四個字,“關你屁事。”


    她打扮她家夫君,關袁驍泱屁事。


    她敢放手展露女紅技藝,就不怕被袁驍泱看破。


    看破了也拿她無法。


    她側顏微垂,麵上亦有淡淡紅暈,眼睫如扇不自控的微微顫動,打下的陰影覆於飽滿粉頰之上,越發襯得漸長漸開的一雙桃花眼不見往日憨稚,盡顯嬌美而不輕佻的嫵媚。


    小丫頭嫁了人,似乎轉眼就變了副模樣。


    小丫頭……長大了……


    他隻見過她或冷眼或漠然的模樣。


    這嬌模樣,屬於另一個人。


    此刻看著這樣的她的,卻是他。


    李英歌,李英歌。


    他曾擁有過另一個李英歌。


    眼前這一個……


    “李英歌,我曾問過你不如嫁我,你吐了我一身。現在我想假戲真做,你還能不能再吐我一身?”袁驍泱腳步虛浮,麵色越紅聲線越輕,雙眸卻亮得駭人,似已喪失理智一念成魔,“上一次,我就警告過你,我這人不喜歡不能掌控的人和事。你不答我的話,我可以把你留在身邊,你總有願意答我的一天。


    不論乾王殿下是真的還是假的寵你,單說利益幹係,你是聖旨賜婚,還有得聖寵的城陽大長公主做幹娘,坐鎮中軍都督府的信國公做幹爹……如果你失了清白,你說乾王殿下如果’狠不下心’棄你,會不會讓你’暴病’死遁?全了臉麵,又全了’情分’?


    聽說乾王殿下有潔癖,我卻不介意要了你。我將你金屋藏嬌,如何?嫡妻正室能得的,我同樣能給你。武王妃不想要我的命,想來乾王殿下同為皇室中人,一樣講究一床錦被遮盡羞。


    你看,這樣一來我不用背上背主之名,寧願丟了糧草官的實差不要,換你到我身邊,這樣有誠意和情意的’奸夫’……李英歌,你上哪裏去找?”


    他止步不前,停在李英歌身後三兩步遠。


    眼中亮光轉黯,赤紅一片,無力抬手撫上李英歌的側臉,軟綿的語氣似情意繾綣,“此時此地,你我都中了異香。李英歌,我若是不想走,你又能奈我何?這種事,總歸是女子吃虧。狹路相逢勇者勝,李英歌,你還能如何?”


    指腹才觸及一丁點的溫軟肌膚,就叫他不穩的身形猛的一顫。


    他幾乎要倒向背對著他的嬌俏身影,卻聽一聲低不可聞的譏笑,“去你大爺的。”


    李英歌猛地轉身離座,揚起手中茶吊子就往歪歪斜斜的袁驍泱身上一頓砸,譏笑化作冷若冰霜的喝罵,“袁驍泱,我去你大爺的!”


    她眼中一片清明,哪裏有半點神誌不清的迷蒙。


    袁驍泱心下大震,已然失去自控的麵上身上卻做不出任何反應,粗喘之餘本能痛唿,再支撐不住,轟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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