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媽媽掏了掏耳朵,往左右各瞟了一眼。


    常七和常八立即彈上前來,抖開手中薄薄紙箋,四平八穩的聲音如晨鍾暮鼓,一聲聲撞入眾人耳中,念出口的,除了近日各處疏忽紕漏的條條罪狀,巨細靡遺、精準到一分一厘之餘,更是點出了懈怠瀆職的各人之間,盤根曲折的種種關係。


    誰跟著誰混,誰跟誰有親,一清二楚。


    念到末尾話鋒一轉,羅列的卻是鬆院何人攬何事,暗中早有應對,已將廚房、針線房等關節處的疏漏賭上了。


    常七陰笑,“諸位還稱不上乾王府的世仆,頂破天不過是那黑芝麻包子,外頭白嫩,內裏糟黑,掰開來是剮是丟,由不得你們做主。自己蠢,偏愛當別人都是傻子。沒了你們,鬆院有的是能幹的。沒了你們,這內宅且垮不掉。”


    常八詭笑,“無辜?說這話也不怕崴了舌頭。做下人領差事的,可不興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四個字,你們還沒資格用。既然想站幹岸,現在被一杆子打下了水,與其怨天怨地怨主子,不如怨自己腦子塞草包眼睛糊了屎。”


    她們這十個常字輩丫鬟進府時間短,長於市井混於市井,言行間自帶大開大合的痞氣。


    原先沒少被人暗地裏嘲諷粗鄙不堪,如今綿裏藏針反嘲諷,略顯王霸之氣。


    汪曲暗暗點頭。


    那幾個嘶叫的管事媽媽卻是目露頹敗,梗著一時紅一時白的老臉,利落的被打包拖走了。


    常七和常八動作一致,慢條斯理的折起紙箋。


    她們開這口,不為讓人心服口服,隻為撂下話,留著傳入換進府的後來者耳中,隔空敲打。


    如果孺子不可教,再換一批人就是。


    話隻說這一次。


    二人功成身退,自去善後。


    朗朗晴空,突然下起太陽雨。


    謝媽媽嘿然道,“這可真是及時雨,正好洗刷這滿院子的晦氣。省事兒了。”


    說著包了幾包茶點,塞進汪曲手中,擠著眼睛笑道,“老汪誒,多得你順著我唱白臉,不然還得多費些口舌。這些是穿堂常備的茶點,卻是李家的手藝,我們王妃最愛吃的。你拿著唄,當是勞動你一迴的微薄謝意。”


    老汪?


    這自來熟的稱唿倒新鮮。


    汪曲垂眸,看著手中點心的眼底有濃濃笑意,他溫和的低聲道,“謝媽媽客氣了。內宅有人鬧事,王爺豈會不知?我不過是照著王爺的吩咐,鬆院但凡有請,就替小王妃站站場子罷了。”


    他真謙虛,謝媽媽也是真不客氣,隻讓他等著,折身鑽進自己的起居廂房,不一會兒抱了一疊披風出來,抖開一件就往汪曲肩上披,“我們王妃說了,入夏雨水多,特意揀了防水輕便的布料做的,穿著比蓑衣輕巧透氣。你一件,小福全兒和小福丁兒也有,你順道兒帶過去。”


    宰相門前七品官,巴結奉承汪曲的人不知凡幾。


    從不曾有人如此光明正大,直來直往不容他拒絕。


    汪曲卻沒有推拒,也沒有半點不自在,接過另兩件披風,笑意融融的誒了一聲。


    謝媽媽滿意揮手。


    汪曲轉身離去,攏著披風領口的手指輕輕一摩挲,動作透著幾分珍視,幾分小心翼翼。


    王嬤嬤的心腹婆子,動作間也透著幾分小心翼翼,還有幾分唏噓,“鬆院這應對手段,真是……”


    真是掌權的不怕管事的。


    有汪曲親自出麵,二門內鬧而不亂,唯獨竹院獨善其身,沒有受到波及。


    當著王嬤嬤的麵,心腹婆子自然不會長他人威風,隻揀不好聽的說,“真是不要臉的不怕要臉的。哪家女主子會這樣行事?這溫良恭謙讓,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依我看,你的規矩才是學到狗肚子裏去了!”王嬤嬤眼風一瞬如刀,轉眼又如春風般溫煦,“王妃如何行事,是你能排喧的?外頭如何,不關我們竹院的事。以後隻管我們自家事,你約束好院裏上下,誰要是趟渾水,誰就滾出竹院。”


    心腹婆子忙應是,退到門邊猶豫道,“劉嬤嬤那裏……奴婢可要代您去內務府打聲招唿?”


    王嬤嬤靜靜看向婆子,“王爺明擺著替王妃撐腰,你這是要我拆王爺的台?劉嬤嬤?她是好是壞,和我們竹院有什麽幹係?”


    心腹婆子忙垂下頭紮著手,無聲退了出去,心知不管王嬤嬤暗中煽動劉嬤嬤是何用意,這是過完河就拆橋,不再管劉嬤嬤死活了……


    “幹娘。”王環兒轉出屏風,扶著王嬤嬤移步上炕,忍不住疑惑道,“劉嬤嬤慣會倚老賣老,手段比眼皮子還淺,不成事不奇怪。您挑中她,是想試探鬆院底線?鬆院這樣不管不顧,倒是出人意表。”


    “出人意表才好。”王嬤嬤悠然靠上炕頭,眼中暗起波瀾,“我要看的不是鬆院的底線,而是王爺的底線。汪曲……可是從來不管內宅事體的。他這樣尊著順著李英歌,是拿李英歌當正經主子,還可能是唯一的主子。”


    王環兒訝然。


    “你仔細聽好了。短期內,這乾王府,恐怕隻有李英歌一個正經主子。”王嬤嬤示意王環兒稍安勿躁,語氣中有感慨有興奮,更有與有榮焉,“你可知王爺年少時,最常抱著看的是什麽?是我大秦朝的輿圖!他自東北大營曆練歸來,最放不下的,也是東北邊關的大小動靜。


    你且看罷,等張楓迴來,近幾年一動再動的朝局,可就又要變咯。這外頭的事,我心裏有底,你要是琢磨不明白,就不必再多想。你隻看李英歌。


    提前進門,認了城陽大長公主做幹娘,再有此間種種,現在外頭哪個不說李英歌得王爺寵縱。一啄一飲,王爺行事,從來不會無的放矢。這是算著將來,極力為李英歌轉寰周全呢。


    再看今兒這事……八年前,汪曲能為王爺留守京城,八年後,他一樣能為王爺留守京城,為李英歌保駕護航。”


    王環兒美目晶亮,若有所思道,“您的意思是,王爺會迴東北?可是,王爺又不是尋常武將,沒有留親眷為質的道理……”


    “傻孩子,你這是一葉障目啊。”王嬤嬤心下複雜,似喜還憂,“楓院是我和汪曲輪著,親手灑掃的。別人不知,我卻是知道,除了新婚夜那一方喜帕,李英歌換下的小衣小褲可是幹淨的很……


    她身量未成,年紀又小,夜裏還不知怎麽委屈的王爺!王爺若要走,必然會留下她。她那肚子若是長長久久的沒個動靜,且不說坤翊宮,萬壽宮頭一個就不會讓她好過。


    孫媳婦,總歸比不上親孫子。你別看如今的太後娘娘如尋常門戶的老太太,萬事不理隻求清靜,一旦要出手管什麽事,那是王爺變著法子討巧賣乖,也攔不住的。


    王爺這一舉一動,前後鋪排盤算,暫時撇下李英歌,卻是實打實的為了李英歌好啊……”


    王環兒確實一葉障目。


    她隻聽得進前半段話,麵色隱隱泛紅,拉著王嬤嬤的手不依的晃了晃,“幹娘,您知道我膽子小心思淺,您說的這些,和我又有什麽幹係呢?”


    蕭寒潛銷假複工前,已讓容懷上竹院提親。


    王嬤嬤欣喜而不失矜持的推拒三番,擺足了抬頭嫁女的姿態,才歡歡喜喜的應了。


    今兒鬆院鬧騰,竹院也不清靜,容家的聘禮已經抬進了小庫裏,隻等王嬤嬤選好日子,容懷再請媒人上門請期。


    王環兒心裏不是不急,更多的是不耐煩,卻不敢表露一星半點。


    她頭一迴打斷王嬤嬤的話,強忍著急切道,“等婚期定下,我還如何能……幹娘,您給我一句準話吧,您到底要我如何做?”


    王嬤嬤不以她的無禮為杵,眼中情緒和心中一樣複雜,既有疼惜又有無奈,也有誌在必得的篤定,“王爺第一次離京遠赴東北時,皇上的旨意下得突然而倉促。如今若是再次離京,自然不能和第一次同日而語。


    李英歌這個正妃如果留下,以王爺的心性,定然不會轉頭去抬舉別人——八月進門為妾的馮十一小姐,和南偏院那四位有名無實的通房,不過是半斤八兩。


    我自有辦法讓你,讓我跟著王爺去東北。隻是你和容先生的親事還是要按部就班的議下去,你若是真的願意信我,我要你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可敢?你可能?”


    置之死地……而後生?


    王環兒拉著王嬤嬤的手微微一緊,心下若有所悟,隻不過頓了一瞬,就柔順的道,“我敢,我也能。”


    她垂下扇動如蝴蝶輕舞的睫毛,俏臉微微泛紅,“幹娘,您一定要成全我……”


    王嬤嬤眼中滿是慈愛,輕輕攬住王環兒,聲音輕如歎息,“我不幫你,還能幫誰?我就是豁出這張老臉不要,也定會成全你……”


    成全她的幹女兒,就是成全她自己。


    王嬤嬤微微牽動嘴角,拍了拍王環兒的背,“去吧,且安心’備嫁’去。讓你的小丫鬟往鬆院跑一趟,就說我知曉王爺都把外庫房的好酒送進了鬆院,想求王妃給個體麵,撥幾壇子放進你的嫁妝裏。王爺和容先生知道了,也隻有滿意、高興的份兒。”


    王環兒掩去眼底的不耐和嫌棄,柔聲應是。


    謝媽媽看了眼竹院的小丫鬟,喊了個婆子好生招待,拿著小丫鬟羅列的單子進了宴息室。


    “王嬤嬤可真是老成了精。”謝媽媽麵色古怪的奉上單子,頗有些歎服,“她這樣不見外的列清楚酒品,明著點名兒要哪幾壇,即坦坦蕩蕩的擺明了她心裏清楚二門內外的事,又不卑不亢的做那笑臉人,倒像有意和我們鬆院示好。”


    李英歌掃了眼單子,挑眉道,“你去點齊了酒,送給她就是。”


    謝媽媽沒動,翻看著單子道,“英哥兒,王環兒這門親事,我怎麽瞅著,怎麽就心裏難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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