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王府占了整整一條街,唯一的主子迴京後,泰半時光都耗費在官署或宮中,諾大的府邸像隻蟄伏休憩的巨獸,龐大卻了如生氣。


    如今主子迴歸,喜事將近,內務府派遣的公公和匠人進進出出,平添幾分喜氣,幾分人聲。


    卻依舊安靜有序。


    長長的甬道響起突兀的窸窣聲響,小福全兒搓著腳步疾走,掖著袖子想擦汗,一看清甬道盡頭門房外的兩道身影亦是麵有薄汗,頓時唬了一跳,甩著袖子揮退門房小廝,紮手問聲小王妃安,憨著臉質問常青,“車架和護院呢?”


    他心下嘀咕,王爺料事如神,小王妃果然找上門來了。


    隻是沒料到,竟是隻身帶著個常青,走過來的。


    常青的臉比他更憨,謝氏一聲去,小主子半道就帶著她下車,一路漫步好文藝,她也隻能陪著小主子文藝,答得卻不太文藝,“天氣好,散步強身健體。”


    左右大長公主府和乾王府離得近,又有蕭寒潛撥出的暗衛跟著,否則她哪敢放任李英歌隻身獨行。


    小福全兒看一眼高照豔陽,無話可說,擎著手,躬身道,“府裏正忙著修葺布置,汪公公脫不開身。小王妃請隨奴才來。”


    李英歌搭上他的手臂,一步一看,見後院清清靜靜,隻外院幾處掛起了又高又厚的藏藍油布。


    “動的是外院宴客用的花廳,並供賓客歇腳更衣的幾處客院。”小福全兒離了大理寺,迴了乾王府又變得木木憨憨,說話如背書,“正院楓院用作婚房,王爺不喜外人出入,屆時您家裏來人鋪房,汪公公和王嬤嬤再親手布置。”


    李英歌了然。


    她是第二次來乾王府。


    四年前押著舊常青來問罪,四年後帶著新常青登門。


    身邊的人變了,楓院的規矩卻沒變。


    不用小福全兒提醒,常青就自覺止步在楓院外,兩人對掖著手,一個木一個憨,直如門神。


    李英歌腳步微頓,深吸一口滿院翠竹清香,提起裙擺跨進門檻。


    規矩不變,景致也沒變。


    左手起居右手兼並內書房和暖閣,中間敞廳建於拱橋狀地基之上,將不帶跨院的單調建築一分為二,當中假山流水堆砌精巧庭景,通幽曲徑或鋪青磚或鋪卵石,左右對稱,不偏離一絲一毫,整座楓院的格局,板正而孤清。


    以前不覺得,現在再置身其中,隻覺這裏合該是蕭寒潛最私密的容身之處。


    像他的人,於公冷麵冷情,於私按部就班,容不得混淆,容不得失控。


    李英歌心下哂然一瞬,目光轉向拱橋上的敞廳。


    天熱,敞廳掛著擋光的月白帷幔,夏風肆虐起來一嘯萬裏,卷著四麵帷幔騰空飛舞,層層疊疊揚起又落下,幔下人影時隱時現,半遮半掩,如人在畫中。


    即便是斜倚矮塌,蕭寒潛的身形仍舊筆挺,單手曲臂撐在矮幾上,支著一側腮幫,似聽著動靜懶懶抬眼,鳳眸恍惚有笑意,薄唇吐出一聲咦,“小狐狸,大駕光臨。”


    帷幔落下,蓋住他麵容,隻留淳淳尾音。


    李英歌心口驟跳,方才一路慢行得以平複的心緒,倏忽又泛起漣漪。


    她不壓製,也不上敞廳,揚臉仰望蕭寒潛,脆生生喊,“四表哥。”


    四表哥,四表哥。


    宗室內外五服多少小輩,唯獨陳瑾瑜敢念咒似的追著他喊四表哥,從小到大,沒大沒小。


    他的小未婚妻學壞了。


    才認幹親,就隨著陳瑾瑜的輩分這樣喊他,語氣促狹。


    蕭寒潛仿佛氣急而笑,長腿一抻跨過矮幾,頎長身形立於拱橋玉石上,抬手撩起一側帷幔,居高臨下冷聲哼,“別學陳瑾瑜亂叫。”


    他語氣嫌棄,少了帷幔遮掩的鳳眸映著橋下流水,恍惚笑意轉而明晰,一漾一漾。


    李英歌的目光莫名跟著一蕩,見他居家穿著的是她做給他的廣袖道袍,漿洗得已然半舊,不知是習慣使然,還是刻意而為,別著大敞衣襟的,仍是那兩枚她之前用來捉弄他的女子發飾。


    鎏銀發飾用在他身上,不顯陰柔隻顯巧雅,映著晃晃日光,泛著亮白。


    李英歌微微眯眼,瑩潤下巴又揚高幾分,他讓她別亂叫,她就真的不再亂叫,“寡虞哥哥,是你讓老麻叔借我的名義,去張家接的小承銘?請期那天,你為什麽騙我?”


    兩個問句,其實隻有一個答案。


    蕭寒潛冷哼變冷笑,憊懶道,“小學究常出入張楓家,他那小腦瓜子想什麽,我就是不打探,也有人報到我這裏。陳瑾瑜辦事,你放心,我不放心。功勞算到你這個做阿姐的頭上,小學究將來是好是歹,對你隻有感恩感念。


    請期那天不說,隻當是陳瑾瑜告知我的,你不會找她求證,她就不會壞了我的事兒。我為你打算,你卻說我’騙’你,小狐狸,你是專程上門來氣我的?”


    說罷耐心告罄,振袖鬆開帷幔,轉身抬腿,斜乜李英歌,“你不嫌自己矮,我嫌你仰著頭醜。上來。”


    他為她好,連和李承銘的姐弟親情也一並算計。


    皇家親情,確是少不了算計。


    李英歌心田漣漪更甚,一直提著的裙擺隨風颯颯作響,卷著拱橋石階翻飛如浪,停歇在矮塌之前,不管蕭寒潛曲腿欲迴座,張手就抱,本該抱他的腰,卻胡亂攬住他矮身落座的寬闊肩膀。


    她攀著他的肩背,一個半坐一個站著,換成她居高臨下垂眸看他,對上他驚愕的視線,嘴角就不自覺翹起來,“信國公左遷中軍都督府的事,你也早知道?所以特意向皇上求了薦貼,將來好讓我再對小承銘’施恩’一次,也好讓他海闊天空,卻依舊牽係著我這個出嫁女?”


    “人心易變,利益不會變。”蕭寒潛語氣略帶譏誚,冷臉轉而不虞,皺眉道,“怎麽滿臉是汗?常青怎麽伺候你的?”


    他眼中驚愕不假,著實沒想到小未婚妻今天如此孟浪,上來就抱他。


    他怕嚇退她難得的主動,心下暗笑,麵上不顯。


    隻是他的算計,不是她的想法,他無意強加於她,隻需她接受他安排好的事。


    遂點到即止不再深說,就著矮塌退到另一頭,帶著李英歌對麵而坐,挑眉打量她,“天這樣熱,怎麽不帶團扇?在常青那兒?”


    團扇被他用來做過“壞事”,李英歌自那之後就沒臉再隨身攜帶團扇。


    聽他暗含戲謔的口氣,耳根不爭氣的泛紅,攀著蕭寒潛的手卻沒因落座而收迴來,聞言反而蜷起手指,攥起他肩上帶著涼意的衣料,仰著頭湊近他,嘟囔道,“我一路走著來的,寡虞哥哥,你幫我擦汗。”


    他點到即止,她也無意糾結,隻放任心田漣漪暖暖蕩漾,無恥賣萌,無恥撒嬌。


    蕭寒潛心口重重一跳,幾乎升起一股受寵若驚的錯覺。


    他的小未婚妻,今天很不一樣。


    他有疑惑又有些理不清的了悟,嘴裏卻依舊嫌棄,哼道,“你真是越活越迴去了,淨手淨麵梳頭,如今還要我幫你擦汗?你這未婚妻當的,天下無雙。”


    偏又口嫌體正直,身上沒帶汗巾,就探身越過矮幾,抓起蓋在納涼冰山上的細棉布,挑起李英歌的下巴胡亂往她頭臉招唿,動作看似粗魯,真著落到臉上,觸感卻輕柔。


    李英歌由著他犯別扭,半闔著眼答他的話,“寡虞哥哥,我不是專程來氣你的,也沒有越活越迴去,你是我未來夫君,我不要常青或其他人伺候,你伺候我,不好嗎?”


    好極。


    蕭寒潛心裏答道,眼中笑意幾乎藏不住,借著細棉布蓋著李英歌的臉,擦汗的動作不自覺慢下來,薄唇緩緩勾起來,假作不滿的長長哦了一聲,“不是來氣我的,那是來謝我的?沒看出來。”


    說著一頓,麵上笑意盡收,忽然收迴細棉布隨手一丟,另一手捂上李英歌的臉,抓過細棉布的手掰著指頭數數兒,皺眉道,“我一時忘了,不該用這冰過的布給你擦臉。你的小日子……來幹淨了?”


    他還在宮裏時,私下問過元姑姑,道初長成的小女孩日子不穩定,有長有短,更甚者有一來半個月的。


    他聽得驚奇,此刻反應過來,不無懊惱。


    怪他一心逗她,一時大意了。


    李英歌愣愣看他長指算過一遍又一遍,雙頰紅暈橫生,轉瞬蓋過麵上殘留的涼意,她偏頭,蹭了蹭捂著她臉的幹燥大手,聲若蚊呐的報了個天數。


    蕭寒潛不掰手指了,本該放鬆的心,卻因她乖覺無比的小動作,再次重重一跳。


    他的小未婚妻,今天真的很不一樣。


    他該不該迎合她?


    會不會他一主動,她就不主動了?


    蕭寒潛心念閃動,肩上攀著的小手卻忽而加大力道,帶得他傾身靠向對麵身前的小人兒。


    “寡虞哥哥。”李英歌眼睫止不住的亂顫,拉著他貼上自己眼前,側過臉對著他耳語,“我是來謝你的。你要我怎麽謝你?”


    你要怎麽謝我?


    這本該是他迴迴逗她欺她的慣用開場白。


    如今說這話的,卻成了她。


    蕭寒潛的眼睫也止不住顫了一顫,他暗覺受用,薄唇微啟,卻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不作聲,李英歌抿著嘴退開幾分,二人相距不到一指距離,她不看他,低低道,“寡虞哥哥,要不要吃涼粉果?”


    此涼粉果,非彼涼粉果。


    蕭寒潛心頭頃刻間掀起驚濤駭浪,麵上卻繃得緊緊的,不碰她不答她,抬手蓋上自己的雙眼,訝然道,“小狐狸,你真不害臊。”


    不害臊就不害臊吧!


    李英歌一鼓作氣,隻怕再而衰三而竭,額頭抵上蕭寒潛蓋著雙眼的大手,學他曾經對她做過的,輕輕啄吻一下,不輕不重咬著他一瓣薄唇,含糊著聲音道,“寡虞哥哥,你不吃,那我吃了……”


    她說到做到,咬他含他,一旦抓住空隙,就主動將自己喂給他。


    舌尖交纏的熱度流竄全身,李英歌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她想見他。


    更想欺負他。


    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在心境動容之下,原來哪兒哪兒都止不住。


    她鬆開攥著他肩頭的手,改而勾住他的脖頸,迫他低頭,半吊在他身前,仰著頭微微啟唇,在他嘴裏,輕輕一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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