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還沒散盡,李府所剩無幾的門房就忙著迎客送客,這會兒側門吱呀一聲重新合上,送走了康正行和袁驍泱後,略顯嘈雜的外院才恢複了寧靜。


    楊媽媽卻是滿心跌宕,虛扶著謝氏迴後院,咋舌道,“夫人說得對,老天爺真是不開眼。真沒想到,妙堂小姐鬧這一場,竟就這樣輕易揭過了。一個願意退婚,一個願意求娶。哪個是西瓜哪個是芝麻不好說,不過想丟的丟了,想撿的也撿著了。妙堂小姐真是……”


    真是好“福氣”。


    李子昌為官為人不行,但挑人的眼光卻很行,康正行也罷李妙的前未婚夫也罷,當真是端方君子。


    至於“當事人”袁驍泱……


    “袁驍泱願挨,李妙願打,這不叫老天不開眼,這叫破鍋配破蓋。”謝氏白眼朝天翻,順帶打了個大清早見客的哈欠,無謂道,“英姐兒多好的孩子,最後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和袁家脫得開幹係?嘁!袁家是野雞窩,還是鳳凰窩,且看著罷。”


    楊媽媽豎起大拇指,“您這形容,高!”


    謝氏白眼翻得很謙虛,卻見個婆子急匆匆跑來,報道,“夫人快去東跨院看看,娟堂小姐正鬧著呢!”


    謝氏哦了一聲,和楊媽媽齊齊一拍額頭。


    她就說總覺得忘了什麽事,昨兒怒揍李妙前先讓人封鎖了清風院,倒把李娟給忘了!


    她帶著楊媽媽飄進東跨院,一看清院內情形,頓時饒有興致的做壁上觀。


    李娟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端端正正的跪在院中,眼角捕捉到正房台階上出現一角錦緞裙擺,就搶先磕頭,揚聲道,“阿姐千錯萬錯,合該受四伯母的罰。隻是事情既定,袁家不日就要來下婚帖,阿姐始終要從李府出閣,李府的體麵——這話我也沒臉再提,隻求英歌妹妹大人大量,能給阿姐留幾分體麵。”


    她比李英歌大一歲,身量卻不如李英歌生的高挑,此時一句一磕頭,嬌小的身形微微不穩,時隱時現的額頭已是紅腫一片。


    抵著地麵的雙手前,啪嗒啪嗒砸開淚水濺落的痕跡。


    李娟無聲的哭,抬起頭看向台階上的李英歌,嬌憨的小臉淚中帶笑,“英歌妹妹,以前是我不懂事眼皮子淺,老眼紅你的好東西。這一次,是我最後一次開口找你討東西,你若肯應,往後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她自小生得嬌憨,此刻甜甜的笑容帶著明顯的討好之意,軟語相求,像個一心認定了想要的寶貝,卻生怕求而不得的懵懂孩子。


    襯著她臉上無聲洶湧的淚水,令人不覺厭煩不屑,反而心生惻隱。


    和李妙做張做致的白蓮垂淚不同,李娟的淚水來得突然而沉默,摻雜著失望和決然,也隻有失望和決然。


    沒有絲毫怨恨。


    沒有一丁點兒做作。


    院中原本戒備的下人麵麵相覷,一時沒人作聲。


    李英歌則是一臉問號,她吃早膳吃到一半被請出屋,腳還沒站穩就被人跪了,這是鬧哪樣?


    她默然對上李娟的目光,靜靜看了李娟一眼,搖頭失笑道,“做牛做馬就不必了。”


    說罷喊了聲常青,常青折身進屋,片刻迴轉後見李英歌微微頷首,就上前塞了瓶藥給李娟。


    清玉露。


    她求的就是這個。


    李娟誇張的鬆了口氣,李英歌幹脆,她也幹脆,拍拍膝蓋起身,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清玉露,哭著笑道,“能不還嗎?”


    李英歌也笑,“能。”


    院中下人表示看不懂了,唯一看得懂的是,李娟對李妙倒是真姐妹情深。


    李娟卻旁若無人,若獲至寶的捧著清玉露笑。


    有了清玉露,阿姐就不會破相,就能高高興興的嫁做袁家婦。


    做了袁家婦,就不再是她的阿姐了。


    這是她為阿姐做的最後一件事。


    別人看不懂她的舉動不要緊,這是她自己,她一個人的決斷。


    無關他人,也無關阿姐。


    隻是為什麽她會哭呢,淚水止都止不住。


    好煩。


    李娟抿去嘴角鹹鹹的淚水,不擦不管隻提起裙擺,轉身跑到謝氏跟前,軟聲求道,“四伯母,您一向對事不對人的,等阿姐出閣後,我還想留在您身邊。英歌妹妹不要我做牛做馬,我就孝敬您呀,求您別送我迴族裏了,行嗎?”


    如今再迴族裏有什麽用,她要留下,總有一天她能讓七姨娘出家廟,享清福。


    她眨著淚眼直視謝氏,小意討好,目光卻清澈見底。


    謝氏挑眉,和李英歌一樣,隻蹦出一個字,“行。”


    李娟笑容明亮,朝著謝氏和李英歌分別一福,就徑自出了東跨院。


    她走著走著停下來,抬袖擦臉,越擦越用力。


    止不住的淚水真的好煩。


    所有的一切都令她厭煩透了。


    她明明最討厭李英歌,明明最想看李英歌的笑話,剛才沒當著阿姐的麵哭,倒在李英歌麵前哭得止不住。


    原來她才是個笑話。


    她自以為的姐妹情深、母女情深,也是個笑話。


    阿姐不管她和姨娘,她也不要再管阿姐了。


    阿姐有句話倒是沒說錯,她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小守財奴,沒有好處的人和事,她也做得到六親不認。


    光輪沒心沒肺這一點,她和阿姐倒是如出一撤。


    李娟想到這裏,隱在袖下的臉無聲笑起來,失望、決然、自嘲盡數褪去,她放下袖子揚起嬌憨的笑臉,緊緊攥著清玉露,一步步走向清風院。


    東跨院卻是鳥獸散,一眾下人莫名心情複雜,交頭接耳的各自歸位,默然當差。


    謝氏亦是心情複雜,一麵陪女兒用早膳,一麵似笑非笑道,“你三伯父給這姐妹倆取的名字,應該掉個個兒。李妙是個自以為是的,這李娟,倒是個妙人。”


    李英歌對不了解的人,不予置評,隻笑道,“清玉露不過是借花獻佛。李妙這尊大佛好歹渡出去了,李娟這尊大佛,您真要留在身邊?”


    “族裏是副什麽嘴臉,你上次迴去也見識過了。”謝氏無可無不可,譏笑道,“是神是鬼,放在眼皮子底下,比送迴族裏好。這世上可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純粹的壞人,光看有沒有用,怎麽用……”


    就好比李妙。


    沒想到李妙算計來算計去,最後算計的是袁驍泱。


    袁驍泱竟也願意再娶一個李氏女。


    真惡心。


    李英歌抿嘴,壓下心中的膩味,她噴袁驍泱一臉也就罷了,可不想再噴謝氏一臉。


    謝氏見她麵色不對,剛要詢問,就見常青笑嘻嘻蹦噠進來,報道,“小福丁兒迴來啦!”


    為著李英歌遇刺的事,小福丁兒這幾日早出晚歸,成日跟著蕭寒潛出入大理寺和宮中。


    他進門就哭喪起臉,幹嚎道,“我的小王妃啊,您好命苦啊,我好沒用啊!這幾日跑斷了腿唬爛了臉,小蝦小米嚇倒了不少,偏偏最後揪出的背後主使牽扯太大,我沒能為您討迴公道,您可別怪我,也別不要我了呀!”


    他唱念做打,演技浮誇。


    謝氏一臉震驚,“牽扯太大?有多大?大得過皇帝兒子?大得過天皇老子?”


    小福丁兒:“……”


    他張著嘴,卡殼兒了。


    謝氏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小王妃多溫婉的性子啊,怎麽小王妃她娘這麽冷幽默呢,偏偏他還覺得挺好笑的。


    果然是出宮太久,日子過得太安穩了,笑點都變低了。


    不過這套說辭是自家王爺交待的,他就是笑場也得唱到底。


    小福丁兒一張娃娃臉頓時糾結起來,想笑不能笑,隻得朝天拱了拱手,板著臉祭出萬能金句,“聖心難測啊。”


    聖心難測?


    蕭寒潛的心也挺難測的。


    謝氏暗暗撇嘴,不為難小福丁兒,揮手讓人下去歇息,轉頭對女兒道,“朝裏朝外的哪個不知道,乾王殿下跋扈起來,那是連皇上的禦書房都敢砸的。殿下即讓小福丁兒這麽迴來了,想來這背後主使不好下手處置。


    左右這事兒殿下那兒已有眉目,你的公道如何討,我們也不必急這一時三刻。明天內務府來請期,乾王府八成是汪公公出麵。乾王殿下究竟是個什麽心思,你借機問問汪公公。”


    李英歌沉吟著點頭。


    她心中已有猜測,隻等著試探汪曲。


    次日帶著內務府太監登門請期的,卻不止汪曲,還有蕭寒潛。


    乾王殿下親自出麵,眼睛長在腦袋頂上的內務府公公們頓時裝起了孫子,不僅躬身簇擁在蕭寒潛身後,更是謙著讓著,退居二線,隱到了汪曲身後。


    蕭寒潛一身親王蟒服,襯著寬肩窄腰越發俊朗,遒勁如鬆般背手獨立花廳正中,目光隨意落在廳內擺設上,似看非看,嘴角勾著淺淺笑意。


    他身後的汪曲捧著個狹長雕花匣子,垂眼折腰,低著的臉看不清麵上表情。


    而汪曲之後排排站的內務府公公們,卻是肅然正容,袖著手縮肩弓身,眼觀鼻鼻觀心,不見請期的喜色,更不見多餘的表情,仿佛老僧入定。


    負責接待的李福暗暗抹了把虛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乾王殿下親自帶人登門請期,是天大的體麵。


    但是眼下這陣仗,到底是來辦喜事兒的,還是來辦喪事兒的?


    而且,乾王殿下那張對著外人,從來冷冰冰的麵癱臉,居然在笑!


    乖乖隆地咚,這畫風不對啊!


    李福莫名不安,一聽環佩叮當,忙告了聲罪迎了出去,假作去扶謝氏,低聲提醒道,“夫人,氣氛不太對。您看,要不要請二小姐露個臉?”


    請期隻由男女雙方家長出麵。


    啟陽帝不可能出麵,李英歌作為待嫁閨秀,也不應該露麵。


    李福的話,謝氏卻不認為是信口扯淡,當下哪裏管什麽規矩,果斷道,“你親自去,領英哥兒去隔扇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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