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歌。


    這三個字,他有多少年沒有念過了?


    三年?四年?


    上次在李府小庭園,他倒是這麽叫過那個奸滑的小丫頭。


    李英歌,李英歌。


    這三個字,其實很好聽。


    好聽到死了一個李英歌,又叫他遇上另一個李英歌。


    袁驍泱低低嗬了一聲,眼眸微垂,周身的溫潤氣息似乎也隨著這一垂眸而沉斂。


    他低語低笑,氣質忽變,一旁暗暗覷視他的春花秋月莫名心口一跳,忍不住屏息凝神。


    李妙卻是暗暗皺眉,她辨不清這聲笑的複雜含義,複雜得她麵露隱忍的苦笑,偏頭對上袁驍泱傾近的側臉,同樣低聲道,“英歌妹妹很好,四伯母疼她愛她護她,即便嬌縱,亦是嬌縱得可愛。我怎會不滿李府為我定的親事?更不會生出不敬不孝的心思,不喜四伯母和英歌妹妹……”


    她說話的氣息拂過袁驍泱的耳廓,才令她驚覺彼此離得太近,忙又羞又急的退開一步,欲語還休道,“不過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袁公子何必拿話試探我,自我寄人籬下後,是非好歹,早已不是我能自己做主的了……”


    這話答的倒有幾分妙處。


    袁驍泱無聲一笑,這笑卻沒了方才轉瞬即逝的自嘲,他直起身來,語氣越發柔和,“李姑娘,你可心悅我?”


    怎麽又問這羞死人的話!


    這樣在乎她的心意嗎?


    李妙眼含羞惱,即驚訝於他的反複探問,又無措於他的直白,半晌才揪著錦帕,喃喃道,“袁公子莫再問了,我自是心悅你的……”


    心悅他就好。


    女人蠢笨些無妨,隻要心悅他,就能為他所用。


    好比他的前妻。


    袁驍泱溫柔的笑,纖長的手指勾出李妙手中的錦帕,輕輕按上她的臉頰,笑道,“姑娘心意已定,我自然責無旁貸。我讓人請了大夫,你且先看傷,委屈你在客棧將就一晚。明天我和康大人一起送你迴李府,可好?”


    當然好!


    李妙含羞點頭,春花秋月滿臉劫後餘生的喜色,恭送走袁驍泱,迎來的卻是神色複雜的曲流。


    曲流深看了李妙主仆一眼,沒再黑臉卻依舊不聞不問,隻丟下個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老大夫拽著胡須搖頭,“姑娘這傷勢耽擱了有個把時辰了吧?”


    春花秋月聞言臉色一僵,硬著頭皮扶住急急往水盆探看的李妙。


    清洗傷口的水照出她惡化的傷勢,也照出她似鬼不似人的模樣。


    李妙險些再次暈過去。


    方才巧笑盈淚和三位翩翩男子斡旋的畫麵,此時此刻猶如千萬牛毛針,紮得她渾身難受,仿佛大庭廣眾下被人扒光了衣服,暗地裏指點笑話的小醜。


    李妙瞠目欲裂,掀翻水盆,嘶聲驚叫。


    門外曲流唬了一跳,隨即不屑冷笑。


    李妙的失態尖叫,卻傳不進袁家的深深後院。


    袁驍泱閑步進正院,見袁士蒼甩袖而出,施禮道,“父親。”


    袁士蒼滿臉煩躁,見著獨子便悉數散去,苦笑著拍了拍兒子,“你決定的事,自有你的考量,我自然支持。隻是你母親……她聽不進我的話,你且去勸勸她。你是做大事的人,切莫被內宅婦人牽絆。”


    袁驍泱躬身應是,目送袁士蒼走遠,才抬腳進屋。


    地上一片狼藉,食盒砸得支離破碎,散落著他今日特意去嵐山買來的淇河特產,油紙包已然散開,精巧的點心一半完好,一半髒汙。


    袁驍泱無奈一笑,撩起袍擺單膝跪地,仿佛沒看見屋內噤若寒蟬的媽媽丫鬟,親自動手,一塊一塊撿起破碎的點心。


    這是他的孝心。


    任誰都沒資格踐踏他的心意。


    氣得心口急喘的黃氏見狀,頓時心疼起來,忙上前拉起袁驍泱,捧著兒子俊美的臉哭起來,“我的兒,你的命怎麽這樣苦!死了個李氏女還不夠,又來了個李氏女!那庶女哪裏配得上你,連那個不要臉的張家小姐都不如!一定是那李英歌死了還陰魂不散,我要做法事,做法事……”


    陰魂不散麽?


    原來母親也知道是陰魂不散啊。


    那又何苦要背著他,不問他就自作主張,私下應了淇河李氏內大房的勾當,做下縱火殺人,非要逼得內二房死絕了才罷休呢?


    內大房得償所願,他呢?


    不過是多了道死穴捏在內大房手裏,得到的,也不過是張家那門注定要退的婚事。


    這結果,真無趣。


    無趣得從母親口中聽到“李英歌”三個字,竟有些刺耳。


    他從沒想過,要前妻死。


    可惜了……


    “可惜已是既成事實了……”袁驍泱無奈之意更深,打斷黃氏的哭嚎,他不介意黃氏聽不懂他的一語雙關,隻哄孩子似的扶著黃氏重新落座,笑容滿是孺慕和耐心,“母親,您靜下心來仔細想想,我能這麽快從吏部尚書大人那兒趕迴家,又決定娶李姑娘是為了什麽?


    皇上讓我停職思過,不過是個幌子。吏部尚書大人雖聽了恩師的引薦,更多的卻是順應皇上的心思。京中朝局將變,東北邊關不會再太平下去。


    如今調我入戶部管糧草,官職雖不高卻是實缺,亦是要職。皇上惜才是一,看中袁家在東北淇河的根基是二。我若迴去,少不得要和淇河李氏打交道,娶李姑娘,有益無害。”


    他說著,示意丫鬟送上帕子,包起一塊完好的點心送到黃氏嘴邊,溫和笑道,“母親,您仔細想想,我再娶一個李氏女,又如何?”


    是啊。


    她能為了兒子弄死一個李氏女,就能再弄死第二個,第三個。


    兒子是男人,男人隻要願意,活到老就能娶到老。


    是她短視了。


    兒子的仕途才是最重要的。


    黃氏破涕為笑,看著溫潤如玉的兒子滿心自豪,嘴裏吃著兒子親手喂的點心,更是笑得滿足。


    “您快些好起來罷。等李姑娘進門,還要您教導她。”袁驍泱垂眸,細細挑揀點心,笑道,“家鄉的味道,您吃著可好?”


    黃氏聞言精神一振,心結頓時去了大半,笑容滿麵的點頭,“我的兒,你親自買的,怎會不好吃?”


    好吃就好。


    沒白費他今天往嵐山走一遭。


    袁驍泱垂眸輕笑。


    次日迴李府的馬車裏,李妙卻是垂眸低聲哭。


    偏又顧忌著傷口,不敢真落下淚來,強忍著心裏翻湧的情緒,再也顧不上康正行和袁驍泱如何,隻催著春花秋月護著她,徑直迴了清風院。


    李娟直到謝氏聞訊去了外院花廳,才從院中冷嘲熱諷的婆子口中,得知事情真相。


    她呆呆看著掩麵進屋的李妙,即沒被她的慘狀嚇到,也沒上前關心探問,隻愣愣的開口,“阿姐,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瞞著我?你為什麽要算計袁家?值得嗎……值得嗎?”


    她枯坐一夜,聲音暗啞不成調。


    李妙卻無心留意,催著丫鬟去侍弄湯藥,隨手抓著什麽就砸什麽,氣恨道,“怎麽不值得?有什麽不值得?你成天當姐夫叫的那位算個什麽東西?出了事隻會退縮,他就是不主動退婚,我也要逼得他不得不退婚!


    口口聲聲為我好,假惺惺的東西!袁公子是什麽人?淇河巨賈袁家唯一入仕的公子!當朝大儒曲大人的得意門生!被張家哭著鬧著退婚了又如何,牽連了曲家小姐的名聲又如何?


    曲大人沒因愛女和袁公子斷了來往,不過是善於揣測聖意罷了。你且看吧,袁公子的前途可差不了!入仕為官,可不光靠人才,還要靠家財!袁家,那就是金窩銀窩!


    你別當吳先生隻是蠢隻是假清高,這些仕人圈子的事,她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你再看李府如今如何,要我乖乖嫁給那個有點風吹草動,就想著躲迴老家的沒用東西?想得美!”


    她說著一頓,才注意道李娟異常呆板的神色,不由收斂氣恨,放緩語氣道,“袁公子這樣人才兼備的男兒,才是真正的翩翩佳公子。你記住了,良婿當如是,其他的,不過是有麵子沒裏子的假把式!”


    話音落下,李妙眼中閃過又喜又羞的神色,轉而又是臉色一沉,盯著正院的方向恨恨道,“這些事你不要再問了,也不用你操心。我這傷可怎麽辦?要是落了疤……”


    袁公子昨日那樣溫柔待她,定是不介意她這副模樣。


    但是她介意!


    李妙小心翼翼的撫上糊著膏藥的臉頰,急得眼淚險些包不住。


    李娟呆愣的目光漸漸聚焦,盯著李妙的傷口,眉心深陷。


    她還等著阿姐出閣後,就迴族裏守著姨娘孝敬姨娘,阿姐忘了她們的約定嗎?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阿姐。”李娟沒有再說袁家的事,而是平鋪直敘的道,“你知不知道,府裏都在傳,是祖母和父親母親落井下石,急著另攀高枝,才暗中協助你鬧了這一出。你知不知道,等流言傳到外頭,別人不會讚姐夫……前任姐夫大義退婚,隻會說你急不可耐,才退了婚就緊著巴上了休棄過李氏女,和淇河李氏有過姻親的袁家啊……”


    你知不知道,這些話傳迴族裏,奈何不得謝氏他們,卻會讓七姨娘的處境更糟糕啊。


    李娟直直看著李妙。


    李妙拿帕子捂著包著淚的雙眼,皺眉嗤笑道,“這倒好。既然成了祖母和父親、母親的過錯,我一個身不由己的小女子,在外人眼中,也不過是半個受害者。”


    七姨娘呢?


    七姨娘也隻是阿姐的受害者嗎?


    李娟忽然笑起來,呆板神色盡數消散,起身往外走,“阿姐放心,你的傷口不會留疤的。”


    這是什麽意思?


    李妙擦淚的動作一頓,看著李娟默然離去的背影,隻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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