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扇由內而開,楊媽媽探出頭來,驚喜道,“英哥兒迴來了?謝天謝地,瞧這樣子是真沒事兒!夫人您看,英哥兒這風帽倒別致!”


    她說著側身讓道,花廳內的情景再次映入眼中。


    沒有李妙,沒有蕭寒潛,更沒有預想中的哭鬧爭執、陰沉對峙,對比外頭的大風大雨,廳內堪稱和風細雨,氣氛祥和。


    唯一的異樣,是空氣中淺淺淡淡的血腥味,混合著雨汽若有似無。


    李英歌和謝媽媽、常青抬腳入內,即意外又訝然。


    “小討債鬼可算迴來了。”謝氏嚼鬆子兒嚼得滿口生香,語氣卻臭,“你這珊珊來遲的速度,都快趕上沒事瞎逛、有事找不著人的五城兵馬司的尿性了。快收起你們那東瞅西瞧的小眼神,幺蛾子都趕去該去的地方了,自有人料理,你們別管。”


    謝媽媽一聽沒她們什麽事兒了,果斷放下準備大幹一架而擼起的袖子,化戰鬥模式為居家模式,折身抱來藤箱,笑道,“夫人來瞧瞧,這風帽可不止一頂呢,除了墜尾巴的,還有縫了耳朵的……”


    “這一看就是姝兒的手藝。”謝氏眉梢微挑,一手拽了拽李英歌短了一截的袖口,一手扒拉著藤箱,語氣嫌棄,眼中卻滿是笑意,“姝兒是一孕傻三年,你倒好,衣服不合身,也跟著犯傻穿的好好的。風帽倒合適。好在你隨我,模樣長開了也還能勉強再裝幾年可愛。嗯,繼續保持。”


    謝氏罵完了誇,還是自賣自誇,但比起李姝失控大哭,哭得令人心碎,李英歌寧願麵對謝氏的臭脾氣。


    她順杆爬,抱著謝氏撒嬌,“阿姐對我好,她給什麽我就穿什麽。娘,謝媽媽說是乾王哥哥送妙堂姐迴來的,他們……”


    “他們個屁。你少在我這裏廢話。”謝氏抓了把鬆子兒堵女兒的嘴,揮手趕人,“乾王殿下在南花園。楊媽媽送英哥兒過去。謝媽媽來,給我說說康家如何,姝兒和她肚裏的寶寶可都好?”


    謝媽媽一聽蕭寒潛還等著,頓時拋棄李英歌,轉投謝氏懷抱,還不忘順著謝氏的暗示,又從藤箱裏掏出頂帶耳朵的風帽,不由分說塞給李英歌,笑眯眯道,“都戴給殿下過過眼,殿下喜歡哪種,迴頭媽媽再多做幾頂,留著你出嫁後戴。”


    果然剛才匆匆一瞥不是幻覺,現在連謝媽媽那笑,看著也像出賣“女兒”的老鴇了。


    李英歌哭笑不得的鼓著腮幫子,被塞了滿嘴鬆子兒,頓時做不得聲。


    謝氏拉著謝媽媽自顧說話,楊媽媽則示意常青跟上,帶著李英歌往南花園而去。


    路上少不得將之前發生的事仔細道來。


    李英歌好容易咽下鬆子兒,聽罷後一噎,一時啞然。


    楊媽媽卻止步於南花園外,一麵遞傘給李英歌,一麵衝著常青使眼色,“這入夏頭一場暴雨可輕忽不得,你迴東跨院盯著小廚房,’好好’煮兩大鍋薑湯出來,先給今天跟車的婆子護院送一份,迴頭再給殿下和英哥兒送一份,就別跟進去了。”


    常青迴了楊媽媽一個眼色,表示她很識趣,每次殿下和小主子獨處她都會算好天時地利人和避開,請組織放心!


    楊媽媽表示放心了,眼皮也不抽了,樂嗬嗬轉身離去。


    常青則慢悠悠的拐去東跨院。


    李英歌全無所覺,撐著傘腳下不停,麵上微微晃神。


    李妙算計的不是有為學子,不是高門子弟,而是袁驍泱。


    怎麽會是袁驍泱?


    她的腦中,不由閃過那天李妙偷聽她和袁驍泱在小庭園說話的畫麵。


    李妙做張做致的拿宮中流言、拿蕭寒潛的態度說事兒,她以為李妙另有所圖,卻從沒想過李妙會把心思轉到袁驍泱身上。


    李妙可能有病。


    就算袁驍泱披著一張光風霽月的完美畫皮,但那天已然被她噴了一臉一身,汙成那樣,李妙是怎麽對袁驍泱動心的?


    她呢?


    前世她是怎麽對袁驍泱動心的?


    李英歌微微一怔,她發現,她已經記不清了。


    記不清曾經的刻骨銘心。


    “小狐狸。”


    小狐狸。


    是蕭寒潛在喊她?


    李英歌下意識的循聲望去,手中傘柄一歪,露出她仰望的小臉,也顯出傘麵外繡樓尖尖屋簷下,倚窗俯視的俊顏。


    蕭寒潛劍眉一挑,目光落在李英歌被傘麵遮去一半的臉上。


    他的小未婚妻神色有些恍惚,像迷途的孩子,冒著迷糊的傻氣。


    他無聲的笑,略微拔高音調,“小狐狸,發什麽呆?上來。”


    李英歌恍然,這才驚覺,她已經進了南花園,走到了繡樓前。


    她在興園四年,許久未曾踏足過南花園的繡樓。


    已經過去四年了嗎?


    她卻記得清楚。


    記得蕭寒潛借住此處,記得她初見他,他最開始又是怎麽逗她欺她的。


    也記得“小狐狸”這昵稱,正是誕生於此。


    才過去四年嗎?


    李英歌嘴角緩緩上揚,手中傘柄一正,傘麵遮去樓上的人,也阻斷雨幕。


    她抬腳上樓。


    有些人和事,記不清就記不清了吧。


    木屐一步一嗝嗒,和著雨勢轉弱的淅淅瀝瀝,意外的和諧和輕快。


    蕭寒潛斜倚在二樓窗邊的炕上,長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著炕桌,木屐嗝嗒聲停了,他的長指也不動了,雙腿卻一個打挺,翻身下炕,大步走向內室門簾,大手挑起門簾,壓了壓下巴看著李英歌笑,“嗯,小狐狸穿了木屐就不矮了,勉強能到我鼻尖。”


    幼稚鬼!


    李英歌的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想用頭撞一下蕭寒潛挺直的鼻尖,眼皮一掀,才發現蕭寒潛形容不整衣裳半敞,顯然剛才正在炕上小憩。


    他等了她多久?


    蕭寒潛卻對自己的衣冠不整毫無自覺,伸手彈了一下李英歌翻到一半的眼皮,嗤笑道,“你再不聽話,再在我麵前翻白眼試試。你今天以身犯險的事,我還沒和你算。你這一身又是怎麽迴事?”


    他後退半步,皺眉打量李英歌,“上迴在東宮和人打架,穿著常青那一身短竭,活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假小子。今天在街上和人打架,你這一身夏裳又是找誰借的?袖子短裙擺短,活像個偷主子衣服穿的窮丫頭。小狐狸,我是該說你越活越迴去,還是說你越來越放肆的好?”


    別扭鬼!


    她就知道,他等她就沒好事兒。


    李英歌眨了眨沒翻成的白眼,果斷迴嘴,“你不是就要我囂張嗎?寡虞哥哥,囂張和放肆有什麽差別?”


    她喊他寡虞哥哥,蕭寒潛頓時沒脾氣,目光轉到她頭上綴著尾巴的風帽,嘴角就忍不住翹起來,“是你阿姐幫你拾掇的?嗯,看在風帽還算能看的份上,我可以不計較你這一身醜模樣。”


    李英歌全然忘了她頭上還戴著風帽。


    她覺得,她的未婚夫,癖好和他的脾氣一樣古怪。


    她一陣惡寒,不接話,默默彎身脫木屐。


    卻聽頭頂傳來蕭寒潛惜字如金的命令,“脫。”


    光看不夠,還要用手摸嗎?


    李英歌又是一陣惡寒,抬手去脫風帽,手才搭上風帽邊兒就被一隻大掌按住,隨即傳來蕭寒潛無奈的低笑,“不是讓你脫風帽,是讓你脫衣服。”


    李英歌比他更無奈,脫衣服是什麽鬼!


    “我問過迴府報信的護院,你那般’英勇’,隻顧著逞能,可曾留意過身上是否有磕碰?”蕭寒潛垂眼盯著李英歌,語氣轉冷,“小福丁兒也就罷了,常青是個粗心大意的,你倒是懂事,不想你阿姐你娘擔心,是不是事發到現在,都沒仔細看過大夫?不想看大夫,我幫你看。”


    說著忽然一把將李英歌打橫抱起,俯視著懷中人兒冷笑道,“不要讓我再說第三次。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李英歌瞠目結舌,天旋地轉間忙張手勾住蕭寒潛的脖頸,解到一半的木屐滑落鞋麵,嗝嗒嗝嗒砸落地麵,發出兩聲脆響。


    響聲令她迴神。


    常年互懟的經驗告訴她,犯別扭病的蕭寒潛,不適合硬頂。


    她決定服軟,勾著蕭寒潛脖頸的小手討好似的拍了拍,軟軟的妥協道,“我自己脫。寡虞哥哥,你先放我下來。”


    蕭寒潛滿意挑眉,卻沒有放開她,而是大步走迴炕邊,就著橫抱的姿勢將李英歌放到炕上,隨即長腿一跨,背抵炕桌往角落一推一靠,交疊著雙腿老神在在道,“我真要治你,有的是法子。乖乖脫,我幫你檢查一下傷勢,別鬧孩子脾氣。”


    李英歌沒想鬧脾氣。


    脫了外裳長裙,還有一層中衣,中衣之下還有一層褻衣,不能見客,又不是不能見人。


    她暗暗“運功”,調動經蕭寒潛多年磨礪而練就成的厚臉皮,動手脫衣服。


    真論起來,上迴蕭寒潛夜半翻牆來見她,早已見過她入睡時的穿著。


    更不用說四年前同住繡樓,二人也沒少分塌而睡,互相秀過中衣。


    李英歌心裏建設完畢,自覺毫無壓力,將脫下的外裳長裙隨手一丟,捏著手腳示意蕭寒潛,“寡虞哥哥,常青一直背著我,別說傷勢了,連磕碰都……”


    話音未落,眼前就是一暗。


    蕭寒潛坐直身子,盤腿坐到李英歌身前,長臂一探,猝然將李英歌的單腳握進掌心。


    “我待過東北大營,有沒有傷勢,你說的不算。”蕭寒潛長睫半垂,目光專注的落在李英歌的腳上,長指動作,話語不停,“當時掉了繡花鞋的是左腳?泡了半天雨水又踩過街道,疼不疼?”


    原來他所謂的問過護院,竟問得這樣仔細嗎?


    護院的記憶力也太好了!


    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蕭寒潛正在脫她的襪子!


    李英歌先是一愣,隨即麵色一僵,小臉瞬間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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