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著暴雨,馬車四周落下箭雨。


    風是斜的,雨是斜的,箭矢的軌跡,也是歪歪斜斜的。


    來人挑在這個時候動手,算得到雨勢,又怎麽會算不到箭矢的命中率?


    如果不是人傻箭多不怕浪費,那就是另有目的。


    念頭飛閃而過,李英歌迅速收迴視線退離窗邊,一抬眼就對上常青伸進來的手,“小姐,刁民有箭!馬車不能待了!”


    車板不時發出錚錚入木聲,李英歌不等她多說,抓著她的手順勢就攀上常青的脊背,雙手緊緊環抱住常青的肩頸,簡單道,“走。”


    她信任她,她依賴她,不驚慌不猶豫。


    常青情不自禁笑起來,笑容憨憨語氣憨憨,“小姐,我這是第二次背您呢!”


    第一次背著李英歌去袁家放火。


    第二次背著李英歌躲避刺殺。


    常青覺得,她的脊背可能有毒,每次背小主子都沒好事兒。


    “常青。”李英歌聽得也笑起來,笑容卻有點壞,“別往外逃,上車頂。”


    常青不解,但她不疑,腳下方向一改幾下跳躍就竄上車頂,緊接著就聽唰的一聲,頭頂撐開的傘阻斷了雨幕,豆大的雨點落在傘麵上劈裏啪啦的敲打,雨聲輕易掩蓋了李英歌附耳所說的話語聲。


    “對方好箭,你拿著,我為你撐傘。”李英歌拔高聲調,將剛才對常青附耳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催促道,“喊!”


    頭頂是李英歌撐開的傘,斷開雨幕也讓常青的視野重新變得清晰。


    她手中握著李英歌遞給她的另一把油紙傘,左手拖穩李英歌,右手一抖撐開傘,護在身側,揚聲高喊道,“哪裏來的刁民,敢害未來乾王妃!又是哪裏來的刁民,盜用箭矢,是要謀財害命還是想要栽贓嫁禍!這雨點大得跟蛋似的,傷車傷馬傷地麵,就是傷不到人,你們還射個屁!你們是不是傻!”


    她懂了。


    地勢越高,雨勢越猛風越狂,那些歪歪斜斜釘入車板地麵的箭矢,竄不到車頂上就被風雨打得七零八落。


    雨大風高殺人天,對方能利用天候,她們也能反利用。


    李英歌算計的是天時地利。


    常青單手握傘,不急不亂的前後左右變換著動作,擋下寥寥幾支險險擦過車頂邊沿的落網箭矢。


    即輕鬆又有用,能守能攻,常青笑得更憨了,能動手還能動嘴,比直接逃跑痛快!


    她的喊話運足了內力,擴散向天地間掛起的雨幕,迴音陣陣。


    前方械鬥聲響有一瞬凝滯,原先不停歇的箭雨也有一瞬消弭。


    謀財害命還是想要栽贓嫁禍。


    這話是說給來人聽的,心裏沒鬼,就不該停下纏鬥,不該停下不放箭。


    李英歌笑容更深,語氣更壞,不白費力氣和常青比嗓門大,隻再次和常青咬耳朵,又說了一席話。


    常青先是一愣,隨即精神一振,擋完箭矢的傘麵調轉方向,指向大街四方,揚聲爆喝道,“鄉親父老們,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躲雨的是路人,敢不躲難的是好漢!天子腳下,躲個屁!我背上的是未來乾王妃,前頭拚殺的是乾王府的公公和李府的護衛、婆子!


    謀財害命的是刁民!你們要當路人還是好漢!誰敢出手幫襯,不怕傷不怕死的,事後自有乾王府、李府給你們公道!天子腳下,怕個屁!


    馬車就要射穿射爛了,車裏現成的好東西,誰撿到的算誰的,誰事後追究誰遭雷劈!富貴險中求,有便宜不占是蠢蛋!你們是不是傻!”


    車裏裝著要帶去康家的禮物,於權貴人家來說隻是尋常拜禮,於平頭百姓來說,一件也許就能抵全家幾個月的嚼用。


    如果說來人是謀財害命,那麽平頭百姓,就能為財而不要命。


    鬧市是來人算的利,對她們來說未必是弊。


    來人選在人多的鬧市動手,行事下作,人品堪憂,簡直連幹起架來假颯爽真潑婦的馮欣愛還不如!


    傻子才跟他們硬扛硬打!


    傻子才講究單打獨鬥!


    路人不是敵,但也能變成友!


    李英歌算計的是人心。


    常青喊的又高又遠,語速堪比雨點,落得又快又急,一下下敲擊在四處逃竄的路人耳中心間。


    是未來乾王妃啊!


    那個婚事一波三折傳遍京城的未來乾王妃,那個啟陽帝欽定即將提前嫁入皇室的未來乾王妃,那個師從世外高人會玄術卜算的未來乾王妃!


    更是那個青羽觀為國師為婚事而出聲正名,命格貴重能壓煞氣的未來乾王妃啊!


    國師是誰,那是連啟陽帝都要恭謹相待的世外人物!


    大秦朝以道教為尊,但這天下人也許從出生到死,都無緣得見國師一麵。


    恐怕比見天子都難!


    何況……


    無數目光借著雨幕遮擋望向纏鬥的方向,馬車上插著無數箭矢,大開的車門被震鬆的後車廂門,已經有箱籠包袱滾落車廂,散落在水窪遍地的路麵上。


    即便暴雨勢大天幕黑沉,也擋不住那些上好布匹、精美珠玉、小巧玩件在雨霧中顯出的瑩瑩光澤。


    那光澤是錢,是日子,是家人的衣食無憂。


    那光澤異常的刺眼。


    刺的那些落下的目光發綠發紅。


    “直娘賊的!老子才不傻!”有粗噶的嗓門蓋過常青落下的話音,跳出來道,“天子腳下,怕個軟蛋!行刺官員要殺頭,行刺未來乾王妃,更該死!老子和你們拚了!”


    他要為家人拚了!


    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就有無數個願意拆解螃蟹來試著吃看看的人。


    平頭百姓,能用的不是拳腳,就是隨手操起的物什。


    雙拳難敵四手,人多不怕裝備爛。


    前方弑殺頓時混入各種奇怪的東西,也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怪叫。


    還有原本驚怕惶恐的跟車婆子,似乎借了膽氣,轉眼越戰越勇。


    常青瞠目結舌,抽空拿著傘指了指車底下,提點某個混水摸魚隻想撿漏的老婦人,看著人貓著腰不停拱手拜謝的暗搓搓跑走,她抽了抽嘴角,偏頭誇李英歌,“小姐,您這招略損,損人利己。”


    李英歌嘴裏謙虛,身體卻很誠實,忽然丟開手中油紙傘,雙手死死抓緊常青的衣襟,沉聲道,“來了。”


    常青身形一動,已有刀風襲來。


    之前種種不過是眨眼瞬間發生的事,在常青喊出第二番話時,對方箭雨已弱,路人被煽動得蜂擁而上的同時,來人中卻有一人搶先擺脫混戰,直直衝著馬車方向而來。


    他手起刀落,劈爛了常青借以擋刀的傘麵。


    李英歌拽著常青的衣襟往後一帶,喝道,“跑!”


    常青折身躍下車頂,才感覺到那人窮追而帶起的一陣勁風,就聽那人一聲怪叫,隨即噗通噗通陣陣水響。


    隨之相繼追來的不止一人,但此時此刻,這追擊她們的三四個大漢,全都或四腳朝天或狗吃屎的摔趴在了地上。


    李英歌將手中剩餘的珠子隨手塞進常青的衣襟裏,壞笑道,“這顆賞你。”


    賞常青同樣信任她,不質疑她的任何吩咐,不廢話不瞎勸很果斷。


    她爬上常青脊背前,就從給康家的禮物中拽出條珠串藏在袖袋裏,方才跳下車頂前就扯斷了珠串,撒在了地上。


    常青忍不住哈哈大笑,邊跑邊“好心”道,“哎喲喂,雨天路滑,各位小心地滑嘞!”


    猝不及防之下的摔傷,出乎意料的重,何況是暴雨天。


    不等那三四個大漢手腳並用的跳將起來,身後又是一陣劈啪踩雨聲。


    小福丁兒衝出加入混戰的路人群,緊跟著迴護李英歌,他的娃娃臉撐不住過大的鬥笠,姿勢怪異的揚起下巴,高舉馬鞭,尖著太監嗓高喊,“保護好小王妃!”


    他本意是喊給跟著他的幾個護院聽的。


    卻聽混戰的方向響起一陣陣附和聲,“保護好小王妃,保護好小王妃!”


    小福丁兒腳下一個趔趄,暗道臥槽,路人們未免太搶戲,為什麽有種集結邪、教組織的既視感!


    跟著他的護院不是身手最好的,卻是受傷最少的。


    其中一人忽然臉色大變,顧不上尊卑,抬腳飛踢小福丁兒,“丁公公!快救小姐!”


    小福丁兒劃出一道完美拋物線,被踹到半空才看清眼下景象——他們錯估了對方的人數,常青狂奔的前方,突然竄出個手持弓箭的黑影,手鬆弦動,箭矢離弓射向常青。


    距離太近了!


    小福丁兒暗道不好,大罵那護院怎麽不再踢用力點,當下隻得雙手雙腳猛地往下沉,急身往下墜。常青亦是暗道不好,抬手抓住李英歌的手,就想將她剝離自己的後背,將人甩出去躲過箭矢。


    要射就射她。


    李英歌卻小手一轉,掙脫出常青的力道,順勢往下滑的同時,單手往腰後一摸,也不知摸出個什麽東西,轉手往常青胸前一扣,急聲道,“護好自己!”


    常青下意識的接過按在胸前,眼風一掃頓時罵了聲臥槽,這不是謝氏打給李姝肚子裏的外孫,將來洗三用的水盆麽!


    純金的!


    超硬的!


    常青頓覺閃瞎雙眼,就聽身前叮的一聲脆響。


    隨即啊的一聲痛叫。


    然後是砰的一聲悶響。


    常青顧不上其他,迴頭看身後。


    悶響不是李英歌摔到地上發出來的,她借著常青人高馬大的身形趔趄落地,此時已經站的穩穩當當。


    滿身狼狽,全身都被暴雨澆透,但是沒有受傷。


    常青先是大鬆一口氣,隨即按著純金水盆的手開始抖,嘴角也跟著抖,無語道,“小姐,您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東西?”


    李英歌看了眼緊握在手中,此刻用來護在身前防衛的長條狀物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沒了,這下真沒有別的東西了。”


    她手中拿來當武器的,是原本預備送給康家老太太的拐杖。


    上好檀木,頭尾包著銅皮。


    用來打人,應該也挺疼的。


    常青默默抬手,豎起大拇指。


    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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