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今夜的李府後院靜得有些詭異,李承銘腳步一頓,偏頭看了眼燈火通明的正院,吩咐小廝道,“你們不用跟我去東跨院,去找楊媽媽說說話。”


    清泉和流杉心領神會,誒了一聲調轉方向。


    李承銘徑自走進東跨院,將手中氣死風燈交給常青,掀起門簾進了屋,“阿姐,您找我?”


    “小承銘,過來坐。”李英歌放下手中針線,偏頭衝李承銘招了招手,“今天在書院可好?用過晚膳了沒有?澧縣剛落枝的新鮮瓜果,來嚐一塊?”


    “多謝阿姐。”李承銘抿著嘴笑,一一答過後,才撩起袍擺落座,揀了塊瓜果捧著咬了一口,小臉一肅,開口問道,“阿姐找我什麽事?我迴來聽說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架,群芳院派了不少人往外書房打聽消息,都被父親的人攔下了……”


    放在往常,外院的人可不會為難群芳院的下人。


    李子昌獨自關在外書房不知在忙什麽,而謝氏在正院召集了不少管事下人,算盤打得震天響。


    李承銘心有懵懂卻本能擔憂,皺眉道,“阿姐,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您別瞞我。”


    “你信我和娘嗎?”李英歌見他毫不猶豫的點頭,心頭微鬆,若無其事道,“家裏不比族裏,娘明天就會開祠堂定下分家的事。父親已經為大哥和二哥選好了住處,後天就會帶著家小搬出去。除了大姨娘和三姨娘外,群芳院的其他姨娘,近日就會遣散……


    娘抽不開身,我告訴你這些事你心裏有底就行,這幾天家中忙亂,如果沒事就不必每天往家裏趕,且寄宿書院,等你下次休沐迴來,家中就清靜了。知不知道?”


    李承銘略顯遲疑的點了點頭。


    他之前就聽說了澧縣李氏分家的事。


    而在他得知李子昌莫名將李鏘拘在家裏的事後,才知道,李英歌讓他盯南院的梢,並非無的放矢。


    隻恨他人小力薄,想讓清泉和流杉去打聽什麽事,都摸不到要害。


    李英歌也不多解釋,隻捋了捋李承銘的鬢邊碎發,話鋒一轉道,“張楓出京的事,你可知道?”


    “知道的。”李承銘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皺著小眉頭仔細迴憶道,“張大人出京前特意來和我告別,除了布置了些功課給我以外,還留了一副他舊時用過的馬鞍給我。我看跟他去的人服色不同普通隨從,就讓清泉和流杉去打聽了一下……


    才知道那些不是乾王府的人也不是大理寺的人,而是中樞院和兵部的人。而且……我看張大人帶的都是些厚重衣裳,馬兒褡褳裏放的是保暖大氅,想來應該是往北邊去的……”


    和蕭寒潛有幹係的,無非是東北大營所在的邊關重城鎮淇河。


    且兵部雖無統兵權,卻有調兵權。


    如今在兵部觀政的是大皇子武王,近日也不曾聽聞東北邊關有什麽大的動靜,張楓此行卻是代表蕭寒潛,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還驚動了中樞院和兵部的大人們……


    念頭轉到這裏,李英歌心頭猛地一跳,隻覺腦中有個大膽而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


    她想要盡快抓住乍現靈光,忽然起身道,“小承銘,迴外院歇息罷,記得我的話明天照舊迴書院去。娘和父親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麵上神色如常,李承銘不覺有異,依言起身告辭,仰頭道,“阿姐,我聽您的話。不過我是大人了,真有什麽事您別瞞著我。”


    “放心。”李英歌聽得笑起來,彎身去親李承銘的額頭,“不用你反複強調,我和娘都知道,你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


    李承銘小臉微紅,捂著額頭就跑。


    迎麵遇上清泉和流杉,他臉上的嬉笑就收了起來,一麵將氣死風燈遞給小廝,一麵低聲問道,“打聽到了什麽?”


    “楊媽媽倒是沒瞞我們,夫人正連夜盤算內外賬目。老爺是知道的,李大管家也在外院待命呢。”清泉和流杉跟著壓低聲音,一人一句接著道,“我們找上楊媽媽時,正碰上南院來人。夫人請了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將分給鏘大少爺、銓二少爺的賬目給了她們,說是拿迴去讓二位少爺過過眼……”


    這是沒有商量餘地可打的意思。


    清泉和流杉看了眼小主子的臉色,又道,“還有群芳院的幾位老姨娘,一聽要’送’她們出府,就鬧到了夫人那裏,這會兒還在正院裏沒出來……”


    曾經以為的嫡庶和睦,如今算是徹底劃清了界限。


    李承銘心情略複雜,忍不住挑目看了眼南院的方向。


    自從李鏘和李銓成家舉業後,兄弟間的漸行漸遠已不可忽視,隻是偶然夜半醒來,他的目光總會不經意的停留在屋內牆上,那裏掛著小時候,李鏘和李銓想方設法為他淘來的彎弓刀劍。


    即便他們別有用心,他依舊珍視那些大多數人都看不上的禮物。


    似乎從沒人顧忌過他的感受,連他自己也無暇自問,如今境況是否是他願意看到的。


    但是張楓這半個師父有句話說得好,大丈夫有所為,有些事個人意願不足為道。


    漸漸明晰的現實告訴他,兒女情長,同樣不適用於嫡庶之間。


    李承銘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倏然收迴目光,抬腳往外院而去。


    清泉和流杉對視一眼,忽覺小主子的背影襯著暮色,竟有種難以名狀的肅然。


    而次日到場,等在祠堂外的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卻覺得麵對祠堂背對她們的謝氏,背影看起來猶如壓在她們心頭的一座大山。


    此時此刻,她們才重新認知到一個以往被她們有意無意忽略的鐵打事實——這李府,這後院,真正能話事的從來都是謝氏。


    而不是受丈夫們暗示,被她們奉為婆婆孝順的大姨娘和三姨娘,往日在她們麵前擺足親婆婆架子的這二位,甚至連進祠堂的資格都沒有!


    “李謝氏,代七輩內長房行四李子昌,敬告諸位先祖……”謝氏麵無表情的祭拜過祠堂裏的列代先祖,轉身伸出手,任由大丫鬟伺候淨手,視線掃過李英歌,落在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身上,緩聲道,“分家雖是家族大事,但家事大不過國事。今兒逢大朝會,老爺和銓兒都脫不開身,我且代老爺行事。”


    她示意楊媽媽奉上正式賬目以及公文,接著道,“昨晚你們都過過眼了。這賬如何分,產業如何派,都是老爺首肯的。自家人不說客套話,你們看過沒問題就簽字蓋章罷……”


    然後各迴各家,該搬走的趁早。


    謝氏在心裏補了一句,皺眉道,“鏘兒呢?”


    李鏘自從被李子昌變相禁足後,連南院的大門都沒出過,今天特許出席,派去請的人卻遲遲沒有迴轉。


    “夫君、夫君這幾日身子不太好,大概是耽擱了……”大少奶奶至今沒鬧明白李鏘出了什麽事,會惹得一向最看重他的公爹變臉,她又聽慣了李鏘的吩咐,早已失了主心骨,此刻鼓起勇氣道,“母親,夫君他再有什麽錯,也是您和父親的骨血,您能不能勸勸父親……”


    她情還沒求完,派去請李鏘的婆子疾步跑了進來,揚聲報道,“夫人,門房上突然闖進來一批大理寺的官員,說是奉皇命來提人問話,鏘大少爺走到半路,就被大理寺的人押著出二門了……”


    大少奶奶先愣後驚,聽明白後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謝氏低聲吐槽,抓起大少奶奶的手壓上紅泥,順手往分家文書上蓋了手印,瞥了眼二少奶奶,道,“隻是拿人去問話,又不是下大獄,一個個的都給我繃住了,慌什麽慌?”


    二少奶奶被看得脊背發涼,一麵暗自慶幸沒李銓什麽事兒,一麵以光速簽字蓋章,生怕謝氏遷怒到自己頭上。


    謝氏對二少奶奶的識趣很滿意。


    那婆子卻喘了口氣,又接著道,“不止鏘大少爺,聽來人說還沒散朝,老爺和銓二少爺就被當庭帶去了大理寺,現下來府裏的是大理寺分出的另一撥人,專門來拿鏘大少爺的……”


    謝氏一怔,心裏大罵三字經,暗道自己身邊怎麽還有這種說話大喘氣的蠢下人,等空出手得好好清理下內院人事。


    她還有閑心琢磨家務事,那神色落在眾人眼中,隻當一向雷厲風行的主母也被這突變消息震住了。


    一時人人色變。


    而二少奶奶早在聽到李銓的名字時,也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謝氏一臉冷漠地看了眼雙雙挺屍的偽兒媳們,抬腳走下祠堂,“慌個屁,且隨我去前院看看。”


    “娘。”李英歌輕輕拉住謝氏,轉頭問婆子,“是誰領的隊?”


    婆子啊了一聲,忙道,“是乾王殿下!”


    在場下人聞言再次色變,不知該鬆口氣還是該繼續驚憂。


    蕭寒潛於公事上的鐵麵無情,繞是她們這些後宅下人都曾耳聞。


    李英歌卻略一沉吟,看著謝氏道,“兩位嫂嫂都嚇暈了過去,娘您乍聞驚訊,一時起得’急’了,頭暈眼花之下一頭栽倒,竟無法出麵主持大局?”


    她睜眼說瞎話,直聽得眾人一愣一愣的。


    謝氏卻是心領神會,意味深長地迴看李英歌,頷首道,“好的,娘這就暈。”


    說完睜著炯炯有神的雙眼,身子一歪就往楊媽媽和大丫鬟們身上倒。


    眾人:“……”


    李英歌暗道娘您做戲能不能走點心,當下卻不耽擱,示意謝媽媽和常青跟上,隻身往外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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